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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杀蛇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42790更新时间:2021-10-29 18:54:11

1.于海洋

于海洋到死都没见过大海,他爸于建军也没见过。但是于建军站在村子的河岸上对着里面的河水想象过:“这还是会流向大海。”于建军震惊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发现,一天晚上他抚摸着老婆的肚子,醉醺醺地说:“大海里都是河流的尸体,几千万条河流都会死在大海里。”刘梅已经临近产期,她打掉于建军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你瞎扯什么呢?说些吉祥话。”于建军一个翻身躺在了刘梅身边,望着天花板说:“我们的儿子就叫于海洋。”十天后,刘梅顺利分娩,于建军听到哭声后,冲进产房抱起皱巴巴的男婴,激动地对老婆说:“是海洋,是海洋。”于建军的老婆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满面喜色的丈夫,轻声说道:“是的,是海洋。”直到十二岁的于海洋溺死在砖窑厂旁边的人工湖前,于建军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对于大海的结论。

在华北平原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于建军,每次喊起儿子的姓名时,小腹中央总会涌起一股热流,这股热流总让他想起初夜时的震颤,正在于建军好奇于儿子带给自己的奇异感受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顺畅地撒过一泡尿了。问题的严重是在于海洋十二岁的时候,喝多了的于建军扶着于海洋瘦弱的肩膀,还没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于海洋出生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现在抚摸着儿子单薄的肉体,于建军一边哭一边说:“你很早以前就是我儿子了,我却从来没能当好你的爹。我对不起你妈,我该死。”于海洋看着嚎啕大哭的父亲,眼泪也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于建军伸出手擦拭儿子的眼泪,在朦胧的视线里察觉到儿子与母亲长相的相似时止住了哭声,他看着视线低垂下去的于海洋,说:“海洋,你长得真像你妈。”于海洋听到这句话后,心里一下子酸了起来。他伸出胳膊,正准备擦拭自己眼泪的时候,于建军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于海洋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而后就看到了于建军沾满呕吐物的脚底。于海洋伸出胳膊想要躲避父亲踹过来的脚时,听见父亲说:“他妈的,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于建军疯狂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于海洋蜷缩在墙角,瘦弱的身形中发出接连的震颤。等到于海洋满脸污泪地看向自己时,于建军抽下了自己的皮带,而后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于建军将皮带重重地丢到了于海洋身上,走出了房间。

于建军走到屋外的茅厕,脱下裤子的时候,尿意突然中止,他提上了裤子,准备揭穿膀胱又一次的骗局时,尿意再次袭来,他扶向一棵两年生的杨树,又一次脱下了裤子,尿意也再一次终止。于建军早就习惯了尿意的把戏,但是在这次等待尿意过程中,于建军终于烦躁了起来,与这棵杨树进行了激烈的搏斗。在将杨树折断了之后,于建军瘫软在一地的鸡屎上,内心再无波澜起伏。

第二天,于建军被一股剧痛震醒,额头上青筋暴出,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又在地上打滚,嘴里也不断涌出黏腻的泡沫。于海洋走到床前,呆呆地看着挣扎的父亲,在与父亲目光对接的一刹那,于海洋面无表情地走出家门叫来了高书记,高书记又叫来了洪德义,最后两个人合力将于建军抬到了机动三轮车上。蜷曲在三轮车厢里的于建军看了一眼于海洋,对着儿子挥了挥手,但是最终眉头紧皱着,没能说出来一句话。于海洋站在车屁股后头,看着父亲与三轮车同样远去,感觉自己浑身就剩下了两只眼睛,想要努力站稳时却发现两只眼睛悬在空中,再努力也不知道往哪里使劲。随着机动三轮车的声音逐渐拉远,于海洋觉得自己跑到了离自己身体很远的地方,整个身体跟着漂浮的视线晃来晃去。

临近傍晚,于建军捂着肚子出现在了于海洋面前。在洪德义开着三轮车行驶了一半路程之后,于建军在即将被腹部的剧痛撕碎的时候,放了一个长到令自己无法忍受的屁。在屁声告终的时候,于建军也感到肚子里轻快了起来。到了医院,于建军才知道是因为洪德义鲁莽的车技把自己打结的肠子震荡开了,从安韩村通往郭河镇的那条烂路救了自己一命。于建军放完屁后,面色几乎恢复了正常,在腹部疼痛稍微缓解了之后,立马起身想要制止洪德义的善举。然而由于车子颠簸得厉害,于建军没能站起,洪德义也把于建军发出的声音都当作了垂死边缘的呻吟。在经过一番努力最终还是无法听清于建军到底在说什么时,洪德义把三档位换作了四档位,更加迅猛地在通向乡镇人民医院的路上驰骋,直至一个大坑震掉了三轮车的一个后视镜时才刹住了车。于建军的左腰也就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锋利的车帮划伤。巨大的伤口血流不止,洪德义在手忙脚乱中重新启动了三轮车,大声地向于建军吼道:“忍住。”三轮车再一次飞驰起来的时候,于建军面部又失去了血色,最后在一滩红血的车厢里,顺利地进入了郭河镇人民医院。

外伤显著的伤势让于建军无法辩解,在缝了二十七针之后,于建军在大夫的询问之下才开始讲述今天早上他的真实经历。大夫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一个屁能够放五分钟,但于建军坚持认为在三轮车上的屁至少放了五分钟之久。在于建军的坚持之下,大夫告诉于建军:“那会把肠子都放出来的。”然而于建军对此不容置疑,最后大夫选择了退步,但是提出的要求是要给于建军做肠镜检查。于建军掀开自己沾满血迹的衣服,看了看自己被缝合的伤口后,说:“一个屁的事儿要检查个屁?”说完之后就要起身,却发现无论如何使劲,力气都无法传达到腿部。于建军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大夫,最后在洪德义的搀扶下终于站起,但是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就在洪德义认为自己闯了大祸的时候,医院的尿常规报告单被递到了大夫手里。满头糟发的大夫皱着眉头审视了一遍报告单,从各项数据之前抬头看向于建军,说:“你有肾炎。”于建军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双腿一下子就恢复了力气。被洪德义从郭河镇载回村里的于建军,也正是凭借这股力气,走到了儿子面前。

刚一到家,于建军就喊了一声儿子的姓名,然而于建军却第一次对腹部产生了怪异的感受。十二年以来,每次喊起儿子姓名时都会升腾起的燥热感头一次没有出现,取而代之但是一股强烈的便意和浑浊的疼痛。没等于建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于海洋从家里走了出来。在一片漆黑的庭院中,于海洋看到捂着肚子正在苦笑着的父亲,犹如见鬼一般,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等到父亲把自己揽到怀里,摩挲着自己的头发时,于海洋才感到从心脏深处迸发出的疼痛,一下子就哭出了声音,一边哭一边跟于建军说道:“我以为你死了。”于建军说:“瞎说什么呢。就是一个屁没放出来。”然而于海洋却越哭越厉害,直到于建军发现劝慰无效后,向于海洋吼道:“别哭了,哪能死啊。”于海洋擦了擦眼泪,看着皱着眉头的于建军,突然笑了起来,于建军也笑了起来,温柔地跟于海洋说:“别再提死了。”于海洋点了点头,笑出了声。于建军看着面色惨白的儿子,冲向堂屋门口,拉着了庭院的门灯。在煦黄的灯光下面,于建军又看了一眼儿子,感觉多少亲切了一些,但同时他也看到,儿子的右手臂不住地往下滴血。于建军又走到了于海洋面前,拿起于海洋的右手臂,看到儿子的手臂上有整整齐齐的三道划痕,血液一张一合地从中汩汩地冒着。于建军蹲了下来,仰视着于海洋微笑着的脸,皱着眉头说:“海洋,别再这样了。”于海洋点了点头。

在于海洋五岁的时候,于建军杜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一段经历。于建军告诉于海洋,在还没有生下于海洋的时候,自己曾经是北京远大轮船厂的一名工人,负责检修轮船的马达。于海洋曾经兴致勃勃地向王鲁转述过父亲的这段经历,王鲁也由此得知了轮船比整个村子都要大,人站在轮船下面,抬起头能够看到凝固的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大鱼的影子在里面游来游去,轮船根部的深绿色海藻比棉被还要厚,如果把脚伸进海藻里,就能听到海在说话。“声音是黑色的,还会发烫。”于海洋对王鲁说,“比雷声还响,得捂着耳朵才能听清海在讲什么。”王鲁无比地想要知道大海在讲什么,屡次追问无果之后,他产生了恐怖的想象。在被噩梦惊醒的第二天早晨,王鲁找到了于海洋,告诉他自己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那是一种不断重复的声音,类似于“来伊来伊”,不是从一个地方传来的,而是四周都有,在你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都能听到。由于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大海在讲什么,于海洋对王鲁得到的答案感到了挫败。五岁的于海洋找到了父亲,非要问清楚当年大海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于建军刚一开始虚构大海时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想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在得知儿子的自尊心被王鲁挫败之后,于建军安慰于海洋说:“王鲁知道个屁,他连大海的腚帮子都没见过。”然而这些话并没有能够解决于海洋的困惑,在于海洋穷追不舍之下,于建军说道:“大海每次说的话都不一样。那回我听到的比较特殊:四方来财。”

于海洋对父亲正在遭受的债务危机不感兴趣,但父亲的话很好地安慰了自己,不仅自己没有见过大海,王鲁也没有见过,王鲁跟自己一样,顶多想象过大海。七年后,二十岁的王鲁第一次坐上了轮船,在夜晚的海风中,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在童年梦里已经听到过的惊心动魄的声音——“来伊来伊”,这个声音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了自己带于海洋去砖窑厂的那天下午。那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下午,但王鲁仍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于海洋戴着金边墨镜找到自己时慌张的声调。

金边墨镜是于建军打扫庭院时发现的。刚一看到这幅墨镜时,于建军就认出来这是于海洋爷爷的遗物,在对整副墨镜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后,于建军仍然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父亲在天显灵的征兆。于建军简单地清理了镜框的污泥,而后就狠狠地咬向了墨镜的金边,除了几乎把镜片咬碎了之外,于建军还吃了一嘴的泥巴。清晰的牙碜感让于建军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他重新把墨镜扔回了垃圾堆里,也最终打消了父亲正在显灵的心理。于海洋在当天午后重新发现了这幅墨镜,在得知这副墨镜的主人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爷爷时,于海洋的心情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冲到水井旁边,仔细地洗掉了墨镜上的污泥,认真地擦拭掉镜片上的灰尘后,郑重其事地戴到了脸上。当于海洋抬起头与太阳对视的时候,他才发现墨镜的左右两个镜片上各有三道划痕,大小长短一致,规律地排列在自己眼球前方。他透过墨镜看向所有的东西,好像在所有的东西之上都整齐地划了六刀,明晃晃的,从里面正流出来阳光的汁液。之后他就带着这副墨镜来到了爷爷生前的屋子,在费力推开了腐朽的木门后,于海洋透过混浊的空气,看到了那条花蛇。

这是一条黄白色的花蛇,在听到于海洋推开木门的声音之后就停止了扭动。于海洋透过墨镜看到粗壮的花蛇直起了身子,而后就静止在了空气中,一动不动地与自己对视着。花蛇不断地吐出血红的信子,于海洋觉得每一道信子都像是吐在了墨镜的划痕上,自己眼前的光线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暗。等到眼前几乎全暗的时候,于海洋脑内急速地升起了一股眩晕,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快要倾倒在地上的时候,突然感到后脑勺被砸进了一块凉冰,而后他拔腿就跑,越跑那个冰块越嵌入到自己的脑内,就这样,他跑离了爷爷屋子的门前,跑出了爷爷屋子的院子,跑过了爷爷屋子旁边崎岖的小路,跑过了正在交谈着的成年人群,跑过了新砖渣铺成的大路,也跑过了代销点,跑过了恶犬的吼叫,直到跑到了王鲁家后的树林,看到王鲁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块石头上,他努力地站稳了身体,气喘吁吁地跟王鲁说:“有蛇。”

2.王鲁

王鲁在进入夏天后总是做同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拿着一个苹果,每咬一次,苹果上就留下了自己的一颗牙齿,直到自己咬了不知道多少回后,整个苹果上都布满了自己的牙齿,自己却一口苹果肉也没能吃到。王鲁在梦里看着戳满了自己牙齿的苹果,突然间血水就从自己嘴巴里涌了出来,等到血水把自己整个口腔淹没的时候,自己也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他把这个梦告诉过于海洋,于海洋听完之后也分享了自己的梦。于海洋说自己从能记事起,就总是梦到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那个中年男子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生下来,等到了一个月的时候再把自己吃掉,之后立刻又把自己生了下来,过了一个月又把自己吃掉,就这样一直重复到第二天于海洋醒来。然而无论哪一次,在梦快要结束的时候,自己总是被中年男子吃掉。于海洋告诉王鲁,在梦里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个中年男子的长相,在自己被生下来后,那个中年男子就背朝大门站着,面部一团漆黑,不说话,什么也不干,就是等到自己生下来到满月的时候,再准时把自己吃掉。

王鲁不相信于海洋的叙述,原因在于王鲁不管怎么努力地想象,也无法搞清楚一个月到底是多长。于海洋说他在梦里感觉过了一个月,要么于海洋随便说了一个时间,要么就是于海洋在梦里也看了三十集的《新闻联播》。但是于海洋坚持告诉王鲁,自己被吃掉的时候就是感觉过去了一个月,就像每次醒来时所有人都知道刚刚过去了一个夜晚一样。王鲁无心和于海洋争辩,尤其是自己明明先讲述了噩梦,于海洋听到后却只顾着说他自己的梦,王鲁更加彻底丧失了讨论下去的兴趣。要是于海洋早一点告诉他,王鲁觉得自己能够搞明白这个问题,但问题是于海洋向自己叙述梦境的时候,距离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了,他无法将这段时间分成四份。他一直记得那个日子,那个日子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它在王鲁的心里兀自生长着,像是树木拥有的隐蔽年轮,在拉锯开自己的身体之前,除了刘瑞雪,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自己与时间的秘密。

十三岁的王鲁对一切都感到很疲倦,他只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跟刘瑞雪亲嘴。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躺在石头上的王鲁正在想象刘瑞雪的身体。王鲁感觉自己的想象已经接近完美,但是整个过程中却遭遇了最难想象的部分,在他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在于海洋家里看到的一张黄色碟片。

王鲁在一堆光盘里发现“色欲娇娃”那天,于海洋正在找被于建军藏起来的小霸王游戏机。王鲁在青绿色的碟片背景上,看到了一个有黄头卷发的裸女,虽然对于王鲁而言,碟片中间的圆孔把娇娃最重要的部位打穿了一半,但是当看到她的时候,王鲁还是不可避免地兴奋了起来。七年后,王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孙双的长相将会与这个娇娃出奇地相似。

在于海洋吓到自己之前,想象刘瑞雪身体的王鲁,已经快要补全娇娃缺失的半个部位了,而后他就听到了于海洋惊慌的喊叫。王鲁在撤离了想象之后,也即将看到困扰了自己接下来整个人生的梦魇。他看到的不是于海洋,而是一个戴着金边墨镜的中年男子,那个中年男子穿着中山装,满头白发,毫无血色的脸部瘦削得像是一个骷髅,从他干枯的嘴中不断发出于海洋短促而孱弱的声音:“有蛇,有蛇。”

王鲁呆滞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直到意识到于海洋不断重复的声音后,他才赶忙看向石头后的野地。他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黑色皮带,在午后的阳光下,皮带的金属扣反射出耀目的光线。在一片银色的光芒中,王鲁试着聚集视线,而后就看到那条黑色皮带似乎抬起了金属扣正在爬向自己,同时张开了银色的蛇口。王鲁一下子眩晕了起来,直到他听到于海洋重新吼道:“蛇在我爷爷家里。”那条黑色皮带才重新倒在了地上。王鲁想要回头,但是身子一点儿也动不了,他在惊惧中想起来了奶奶一直跟自己提起的鬼压床。他从未被鬼压过床,但是在此时却清晰地回想起了奶奶的叙述:“睡着睡着,身子上沉得很啊,你睁开眼,啥都知道,就是脑子嗡嗡的,那个哭啊叫啊,也不知道是谁,喘不上来气,一动也动不了。瘆死个人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王鲁曾经对鬼压床有过令自己既害怕又发生勃起的奇妙想象,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恶心。那是一种即将贯穿他整个人生的恶心,是一种在胃部底处翻涌,钻入食道,又在舌根胃部发酸的恶心,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却又招架无力的恶心。就这样,王鲁一直看着那条崭新的黑色皮带,直到于海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王鲁才终于赶感到身体发生了松动。他立刻转回头看向于海洋,而后他就看到了身形细弱的于海洋戴着一副金边墨镜,气喘吁吁地跟自己又一次说道:“蛇在我爷爷家里。”

王鲁开始大口地吸气,在和大口吐气的于海洋一起稳定下来了气息之后,王鲁才看清了那幅墨镜,紧接着王鲁就产生了一种清晰的怪异感,他感觉自己刚才看到的中年男子就是于海洋梦里的中年男子。王鲁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打了一个冷战,在他正想告诉于海洋的时候,于海洋突然摘下了墨镜,痛苦地揉搓着自己的眼睛,缓慢地坐在了王鲁身边。

于海洋又犯病了。于海洋犯病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流出来一种浑浊的液体,像是掺杂了白色灰尘的泪水。在犯病的时候,于海洋睁不开眼睛,但是又因为奇痒无比而不停地揉搓着眼皮。然而于海洋越揉,浑浊的液体就越多,眼睛也就越难睁开。想要重新睁开眼睛,于海洋只能闭上眼睛忍着。在这个时候,于海洋总请求王鲁敲打自己的背部,直到自己的胸腔里发出重复的鸣叫,自己的感觉才会缓和下来。等到浑浊的液体减少的时候,于海洋的两只眼睛就会变得通红,那是一种遍布整个眼白的红色,直到第二天才能完全消退。

在于海洋感受缓解的时候,王鲁停止了敲打,从于海洋手里拿过了那幅墨镜,在端详着这幅墨镜的时候,他也同时看到了于海洋右手臂已经结痂的三道划痕。于海洋的左手臂也有三道划痕,那三道划痕已经愈合,在于海洋嫩白色的皮肤上微微凸起,形成了近乎天然的痕迹。王鲁看到划痕后,问于海洋:“你咋了?”于海洋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回答王鲁时说:“我在我爷爷的屋子里看到了一条蛇。粗得很。”王鲁指了指于海洋右手臂的划痕后,又问道:“这个咋了?”于海洋说:“我自己划的。”

于海洋手臂上出现划痕已经是两年前了,王鲁记得那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满脸青肿的于海洋找到自己的时候,左手臂上的伤痕还没有愈合,王鲁顺势把这三条划痕归结在了于建军身上。在于海洋告诉王鲁是自己划伤了右手臂后,王鲁看向了于海洋的左手臂,然后问道:“你划拉自己干啥?”于海洋睁开已经发红的眼睛看向王鲁,说:“我控制不住,我感觉到疼但是很好受。”而后于海洋捋起了自己的短裤,向王鲁展示自己大腿根部的伤痕。那是十几道密密麻麻相交纵横的瘢痕,平行,整齐,甚至于优美。王鲁看了一眼之后,就感到自己的大腿根部传来了一阵疼痛。王鲁皱着眉头,看向于海洋时问:“疼不疼?”于海洋把短裤又重新捋了回去,说:“已经不疼了。”

王鲁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那当时得多疼。”于海洋擦了擦仍然在不断流出浑浊液体的眼睛,说:“我划拉的时候感觉不到,得看着它们流出来血,还得再看一小会儿,才能感觉出来疼。”王鲁又叹了一口气,把金边墨镜戴到了自己脸上,突然间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赶忙又把墨镜摘了下来。王鲁张大了眼睛看着于海洋,惊恐地说:“刺眼。”

在去往老屋的路上,于海洋重新又戴上了墨镜。在于海洋找到自己之前,王鲁本来应该与出外务工的父母告别,但是王鲁厌倦了哭泣,也厌倦了父母一贯的谎言。早在夏天来临之前,王振林就答应王鲁这次也将带他一起去遥远的南方,但是临出发前一天,王振林又突然改口:“你的朋友都在老家,到那里你会不习惯。”在王振林与鲁晶出发前,王鲁自己一个人藏在了屋后的树林里。躺在石头上的王鲁心里有些委屈,他怀着巨大的期待等着有个人找到自己,也用这个期待压抑着自己的心酸。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这里,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找他,王鲁觉得是因为他们不敢来找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自己一点儿错都没有,没有任何人能给自己讲任何道理。如果有人来了,他就冲那人发一通大火,如果没有人来,那就是所有人都将默许自己给他们制造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没有人能比他现在心里更好受。

在这种好受里,王鲁逐渐感到了无聊,于是他开始想象刘瑞雪的身体。只有刘瑞雪是最美好的,除了刘瑞雪,他对这个村庄一点儿留恋都没有。于海洋碰到任何事情都来找自己,虽然于海洋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但是王鲁无论使用多么笨拙的方式,自己都无法喜欢上于海洋。自己并不讨厌于海洋,但自己也绝对不可能记挂着他。在忙夏种的父母还未回来之前,王鲁就已经告诉了刘瑞雪这个夏天他即将和父母一同去遥远的南方,那是刘瑞雪眼神里第一次出现平和的颜色。在此之前,刘瑞雪憎恶一切。王鲁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向刘瑞雪解释,但是于海洋给自己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一个即将发生,而自己又可以向刘瑞雪描述的可能。

一路上于海洋都在跟自己重复那条花蛇的样子,王鲁实在听烦了之后,在从砖渣路转入小路的时候,从一堆柴火中捡拾起了一个分叉木棍,接着跟于海洋说:“杀死它。”而后王鲁就快步向前走去。于海洋小跑着跟上王鲁的时候,王鲁又突然站住,他走到一个垃圾堆前,俯身拿起了一个铝合金门窗的边框,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后,王鲁摸了摸边框底部锋利的边缘,笑着跟于海洋说:“这个能杀死它。”于海洋说:“不知道它跑了没有。”王鲁说:“那哪能跑啊,老屋是蛇的家,在家里还跑什么呢?”

进了老屋之后,王鲁就拿起铝棍扫动着空气。他看向站在门外的于海洋,问他:“蛇在哪里?”于海洋往王鲁站的位置指了一下,说:“刚才就在那儿。”王鲁往自己脚下看去,在确认自己没有踩到蛇后,环视着老屋内部,而后他就看到了一个木质的长桌。王鲁挥舞着铝棍走近长桌后,拉合着长桌上的三个抽屉,接着跟于海洋说:“蛇会在这里头生蛋。”

于海洋颤巍巍地走进了老屋,来到王鲁身后的时候,王鲁看了于海洋一眼,笑着说:“我哪儿都没看到那条蛇,像你说的一样,它跑了。”于海洋还是害怕,他紧靠着王鲁,往每个漆黑的屋角望去,直到确认了所有地方都空无一物的时候,于海洋才缓慢地把心放了下来。拉开最后一个抽屉的王鲁,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布满灰尘的藏青色小册子。王鲁把小册子举到了于海洋眼前,问于海洋:“这是什么?”于海洋摇了摇头。王鲁抹掉了小册子上的灰尘后,看到上面写着“鹏化建筑有限公司”,鎏金的字体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王鲁翻开了这本小册子,而后就看到了真实的梦魇。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肖像,照片里他穿着中山装,满头黑发,面部瘦削。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异动了一下,他确信自己刚才第一眼看到于海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这个人。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感受到深度的恐惧,第一次是在六岁的时候,王云雷拉着自己看《鬼作秀》。在恐怖场景出现之后,王鲁躲在了王云雷身后,但是王云雷却笑着把王鲁拽到了电视机前,掰开王鲁的眼睛紧贴着电视屏幕。王鲁看到海面上那个黏腻的液体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了一个性感的欧美女人,接着那个液体怪物又复归平静。那是深入他整个童年的巨大阴影,每次在走夜路时,王鲁反复都会想起,反复都会吓到自己,直到现在,恐惧的威力也从未消退。然而此时的王鲁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他与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对视着,直到于海洋压低了自己的胳膊凑了上来。于海洋念起了照片右侧的三个字:于中平,他看向王鲁时说:“这是我爷爷。”王鲁的背后升起了一阵寒意,他问于海洋:“你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他?”就在两人对视着的时候,屋子里突然传来了簌簌的声音。王鲁正要转过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时,他又听到于海洋吼道“蛇!”

王鲁看向于海洋指的方向,但是一点儿蛇的影子都没有。直到现在,王鲁回忆起来这一幕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当时蛇在哪里,他也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戴着墨镜的于海洋比自己早一步看到了蛇。就在王鲁还在找寻蛇的位置的时候,于海洋又吼道:“它过来了!”

王鲁看向自己的前方,他终于从屋顶淋下来的光柱中看到了蛇,终于看到了那条被于海洋描述的蛇,那条让于海洋犯病的蛇,那条他可以跟刘瑞雪讲述的蛇,那条即将缠绕自己整个人生的蛇。它扭动着身子,正在经过光柱下射在地面上的光块儿,也正在朝自己爬来。王鲁感到一股热流从自己的嗓子眼直接下坠到会阴,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蛋籽籽缩紧了一下,而后他就举起了手里的那条铝棍。王鲁看到那条蛇在光柱里缓慢地直起了身子,它从容地看着自己,也看着自己身后的于海洋,它吐出了一下信子,又吐出了一下,而后又吐出了一下。王鲁猛然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而后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插向了蛇的身子。王鲁发出了一声喊叫,在喊叫声从老屋逃逸出去的时候,在地上扭动着的蛇头张开了大口,露出了两根洁白晶莹的蛇牙。

蛇的两截身子在地上狰狞而疯狂地扭动着,王鲁感觉自己只剩下了心跳,在惊慌还未平息的时候,王鲁听到了于海洋的呕吐声。于海洋扶着木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息,所有胃里的东西都在向上翻涌,又从他嘴中往地面掉落。王鲁跑到了于海洋身边,正要拍打于海洋背部的时候,王鲁被呕吐物呛到无法呼吸,他不得不屏住了鼻息,而后不停的敲打着于海洋的背部。于海洋在呕吐的过程中,墨镜从脸上滑落,掉在了呕吐物上,接着又被新的一层呕吐物覆盖。直到于海洋吐到嘴里只能冒出来酸水的时候,才开始剧烈地扩张着自己的社体,抖动着全身的肌肉啄食着周围混浊的空气,景象如同复活。

王鲁终于憋不住了,他试着重新呼吸,而后他就闻到了老屋的气味。这股气味是老屋正在腐烂的气味,是被消化的饭菜的味道,是血液的酸咸味,是灰尘的潮湿味儿,是蛇血的鱼腥味儿,是于海洋身上的伤痕味儿。王鲁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也在剧烈地起伏,马上呕吐也要开始,他立刻拽起于海洋往外跑去,在跑出了老屋之后,王鲁才从呕吐的冲动中逃离了出来。

于海洋刚一走出老屋就瘫软在了地上,张着嘴大口地吸气。王鲁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将呕吐的感觉压制了下去。他看到自己裤管上溅满了蛇血,鞋子上也沾满了于海洋的呕吐物。他小心翼翼地拉起裤腿,而后看到了小腿上有几缕蛇血在往下掉落,它们正在流入自己的脚底。王鲁突然感到浑身瘙痒,体内热燥难堪,他开始疯狂地挠着自己的手臂与头顶,然而越是抓挠他越是感到了燥热。于海洋背靠墙坐着,嘴角还在不停地往下淌着黏液,短袖和短裤上都是自己的呕吐物。王鲁看了于海洋一眼,又一次感到了呕吐的冲动。在于海洋睁开血红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因为燥热而一直在不停扭动身体的王鲁问道:“要不要去洗澡。”

3.吴兴木

吴兴木年轻的时候在永邑县采石,一天晚上所有工友都放工了,吴兴木没上去,他说:“我还有点儿事儿。”事情是见沈冰冰。沈冰冰半夜摸黑起床,又摸黑走进了地下采石场,她本来想带一把电筒,但是吴兴木不让自己带。吴兴木的说法是晚上拿着手电在采石场乱照,谁也不知道能照到什么,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总归是个麻烦。沈冰冰虽然不赞同吴兴木的话,但她还是想到了一件事情,前几天夏城县煤矿场发生了瓦斯爆炸,埋了二十三个人,原因就是一个小男孩带着手电筒进入了煤矿,小男孩看到大人后,笑着关上了手电,然后爆炸就发生了,整个矿场也几乎炸没了。反正不管怎么说,自从吴兴木跟自己开始幽会,每次提见面好像都要自己主动,沈冰冰多少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吴兴木长得漂亮,一身的汉子气,她一想到自家李邮麦的那张烂脸,肚子里的委屈就泄劲了一半。

进入了采石场后,沈冰冰看看见远处有个灯光晃来晃去,她轻轻地喊:“谁?”那个人没作声。沈冰冰害怕了,她小步小步地往里挪着,听到那个人说:“你有事儿吗?”听到这句话,沈冰冰的心放下了一半,但是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没事儿,我来拿东西。”话音刚落,矿道里就响起了吴兴木的笑声。沈冰冰说:“你笑个羊熊。”吴兴木说:“东西已经好了,你快来拿吧。”沈冰冰踩着矿渣,慢慢地向那束灯光靠近,听到吴兴木说:“我想你想死了个人哟。”沈冰冰伸出手遮挡吴兴木安全帽上的矿灯,皱着眉头说:“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想你呢。”没等沈冰冰说完,吴兴木就抱住了沈冰冰,一个翻身把沈冰冰压在了自己腰下。沈冰冰抵住吴兴木的胸膛,问吴兴木:“把矿灯关了。”吴兴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关。”

在激烈的交媾中,吴兴木安全帽上的矿灯在沈冰冰脸上晃来晃去,她发出了低吟,又微微张开了眼睛,矿灯的光亮直刺刺地勾进了自己的瞳孔里,而后沈冰冰猛然间感觉到李邮麦那张烂糟糟的脸出现了,她发出了一声喊叫,猛然推开了吴兴木的身体,自己也从吴兴木精心挑选的斜坡上滑落。吴兴木一个踉跄撞向了身后的石壁,也撞下了一个石块。石块砸落在硬邦邦的地上,在激荡的回声里,吴兴木看向沈冰冰惊慌的面部,问沈冰冰:“干嘛呢?”

赤裸着的两人抱在了一块儿,吴兴木摸着趴在自己胸膛上的沈冰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小声啜泣着,然后她抬起了头,说:“咱俩就在一起了好不好?”吴兴木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但咋能呢?”沈冰冰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努了努力气,说:“咋不能呢,我跟你走,谁能找到咱?”吴兴木说:“去哪儿呢?你嫁在安韩村,我也在安韩村,李邮麦也在安韩村,咱们能去哪儿呢?”沈冰冰说:“去南方,去南方谁也不认识咱。”吴兴木不说话了,他站了起来,一扭头就看到有个黄灿灿的东西正在发亮。吴兴木光着屁股走到了这个黄灿灿的东西前,他发现了黄金。

之后,没有捞到一点儿好处的吴兴木疯了。按采石场的老板说,这座山是他买的,不管挖出来古人的屎还是皇帝的肚兜,不论是黄金还是黄汤,都应该是他的东西,即便是吴兴木没在地下采石场里做那事,也会有其他人在地下采石场做那事,吴兴木做那事的时候一脚把黄金撞了出来,那赵兴木钱兴木也能撞出来,再者说了,即使没有人做那事,明天开工的时候,孙兴木李兴木的斧头也能把黄金砸出来。采石场的老板滔滔不绝地把这道理讲给所有人听了,吴兴木觉得是有道理,但是他不明白的是,在发现黄金这件事情上,为什么赵兴木钱兴木孙兴木李兴木都行,反而第一个发现了黄金的自己就是不行。他横竖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他后悔在当初发现黄金的时候没先挖走一块儿,也后悔自己替别人把黄金撞了出来。在发现黄金的第二天,采石场的老板就封锁了整座山,把工人全换掉了,就留下了李邮麦一个人。

原因在于李邮麦在知道了吴兴木和沈冰冰的事情后,威胁吴兴木要剪掉他的生殖器。采石场的老板担心吴兴木闹事,相当于是请了个恶煞。李邮麦长得丑,但是人不傻,他知道采石场老板的意思,但是还是欣然答应了。他窝着一肚子的气没办法发泄,心里琢磨的是吴兴木肯定会来闹事,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拿起斧头砍吴兴木,砍死了也是采石场的老板担着,砍死了也是因为黄金的事情。他想借公仇报私恨,越想越激动,越激动就越睡不着。在李邮麦精力过剩的这几个夜晚,沈冰冰怀孕了。李邮麦在得知了沈冰冰怀孕的时候,第一句话问沈冰冰:“吴兴木戴了吗?”沈冰冰说:“戴了。”李邮麦听到这话后,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揪住沈冰冰的头发,问:“你怎么知道他戴了?”沈冰冰哭泣着,尖叫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邮麦那个愚蠢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当时采石场黑洞洞的,她其实想不起来吴兴木戴了还是没戴。然而不管吴兴木戴了还是没戴,她都将跟吴兴木做,也必须跟吴兴木做,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她觉得自己才能快乐起来。

采石场老板的计谋收获了成效,在发现了黄金之后,吴兴木一次也没再去过采石场。跟沈冰冰的事情败露了之后,吴兴木不是因为害怕李邮麦而不敢去,而是不好意思去。他受不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跟沈冰冰做了那事,也受不了跟沈冰冰做了那事的自己理直气壮的样子。在他还没有发疯的最后几天里,他进行了无数次的推导,最后得出了两大结论。第一个结论是,如果没发现黄金,他跟沈冰冰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但是这个事儿就成了秘密,不但沈冰冰不会因此受到李邮麦更多的欺负,自己的生活也将正常下去,第二个结论是,在发现了黄金后,他和沈冰冰的关系肯定会败露,他应该在当时就答应沈冰冰跟她一起去南方,在南方两个人重新开始生活,那他的生活也将正常下去。他天天想,夜夜想,想来想去都是沈冰冰,但是无论怎么想,还是想不明白所有的事情。直到有一天,重度缺水的吴兴木撒尿的时候,他看着自己黄灿灿的尿液,终于搞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黄金。他其实不想沈冰冰,也不想南方,更不想要正常的生活,他只想要黄金,他不仅只想要黄金,他觉得所有黄金就应该是自己的。吴兴木看着自己在地上的一滩尿水,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他在自己的尿水上张牙舞爪地走来走去,眼白上翻,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话,两个手掌在一股看不到的蛮力下被拧成了凤爪,在筋疲力尽之后,终于颤抖着身体,倒在了自己黄灿灿的尿水上。

吴兴木中风了,人也疯了。吴兴木中风了之后,右脚抬不起来,他在村子里趿拉着右脚走来走去,看到哪里有墙,就往哪里撞,一边撞一边含混地说:“黄金黄金,黄金黄金。”刚开始所有村民都像撵瘟神一样把吴兴木撵走,直到有人辨认出了吴兴木嘴里的话后,大家开始转变了态度,所有人也都开始期待吴兴木能往自己家墙上撞。他们相信在吴兴木的撞击下,自己即将过上富足的日子,甚至有人声称在吴兴木的撞击下,自己听到了房间里发出了金币滚落的声音,找到了那个声音的位置后,挖开地面,果真发现了一小块黄金。后来大家给吴兴木的举动起了名字,每当有人看到一身邋遢的吴兴木往墙上撞的时候,就笑着说:“兴木,又撞财呢。”

李邮麦在金矿开工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的计划给忘了。他像当初采石一样凿开了石块,但是眼前出现的是胖鼓鼓的黄金。他嗅闻着黄金的香气,不仅忘记了吴兴木,也忘记了沈冰冰,甚至忘记了自己,他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自己甚至想死,更别提为了那事儿自己要犯起来什么情绪。李邮麦呆呆地站在满眼的黄金前,他觉得自己真的想到了死亡,就死在这一大块黄金面前。然而当他脱掉手套摸到黄金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那是一种新鲜的活法,李邮麦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活的感觉,按他下工之后跟沈冰冰描述的说法,他当时觉得一个金灿灿的李邮麦跑到了体内,他觉得自己是黄金做的,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那个金灿灿的李邮麦给自己的生活提供了新的方向:超越平凡。沈冰冰耷拉着眼,看向李邮麦的烂脸时,又听到过度兴奋的李邮麦说:“他妈的,连龟毛都是金色的。”

每次回到安韩村的李邮麦总能看到正在撞墙的吴兴木,他每回都走到吴兴木面前,也每回都朝吴兴木脸上吐上一口臭痰,接着不停地扇动吴兴木乱糟糟的头颅,一边扇打一边说:“你个龟孙。”打完吴兴木的李邮麦心情总是很好,他在一身邋遢的吴兴木身上,还是看到了吴兴木那张英俊的脸,他在之前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奇丑无比的自己比吴兴木的命要好上这么多。他甚至有些感谢吴兴木,但是当意识到自己对吴兴木有些怜悯的时候,李邮麦还是停止了同情,表现方式之一是在离开撞墙的吴兴木时,他还要跺上一脚,接着恶狠狠地向吴兴木说:“死了你吧。”时间久了,已经疯掉的吴兴木虽然除了黄金以外想不起来任何事情,但是他还是对李邮麦感到了害怕,每当李邮麦打自己的时候,吴兴木就蜷缩起来身体,更加激烈地撞向墙壁,嘴里接连不断地喊叫着:“黄金黄金,黄金黄金。”沈冰冰在吴兴木发现了黄金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吴兴木,不是因为吴兴木疯了,而是吴兴木在发现了黄金之后,直到他疯之前,也没有真正回答自己那个问题:“去南方,去南方谁也不认识咱。”在吴兴木疯了后,沈冰冰更加心如死灰,她比以往更加殷勤地对待李邮麦,比以往更加疯狂地与李邮麦做爱,甚至也比以往更加地爱李邮麦。她通过最痛苦的方式,也开始慢慢地忘记最快乐的日子,以至于她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快乐的感觉,所以能够经常告诉自己快乐着。然而疯掉的吴兴木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年迈母亲的照顾下,比以往更加癫狂地撞向村庄里的每一堵墙,每一个他看到的砖块,以及每一个他觉得有黄金的地方。

吴兴木最常撞的一个地方就是于建军家的墙。于建军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这是好事儿,村里人都把吴兴木当作财神,财神经常来到自己家门口,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顺。于建军甚至相信了村子里的传闻,在吴兴木撞墙的时候,他关掉电视机,也关上了门,试图找到堂屋里金币滚落的声音。直到尝试了八次后,于建军才彻底察觉出传闻里谎言的气味。那一天他殴打了吴兴木,但是打完之后又给了吴兴木一瓶健力宝。于建军把健力宝打开之后,递到了吴兴木手里,跟吴兴木说:“别来了,撞别的墙去吧。”当时四岁的于海洋就在于建军身边,他看到父亲拍了拍吴兴木的肩膀,吴兴木也开始吸吮着健力宝橙黄色的汁液,一边吸吮一边张大着眼睛说:“黄金黄金,黄金黄金。”那个时候,因为偷情而跟刘梅离婚的于建军,多少对吴兴木有点儿同情,与李邮麦的同情不同的地方就是那瓶健力宝,问题也都在那瓶健力宝上。自从喝了健力宝之后,吴兴木更加频繁地撞向于建军的墙,他不仅白天撞,晚上也撞。在撞击的时候,他听到了于建军和蒋宜珍的呻吟声,也听到了于海洋的哭泣,甚至听到了羊叫。在撞向于建军家的墙时,吴兴木又感到了当时身为正常人时的快感。那段日子,吴兴木年迈的母亲也察觉出了生活的微小希望,她在儿子的内裤上重新发现了精液,在搓洗那些白斑的时候,吴兴木的母亲经常泪流满面,母亲同时也想到了一个女人,不是别人,也正是村子里得了花痴病的蒋宜珍。

吴兴木很久以后才喝到第二瓶健力宝,于建军也从未能够把吴兴木撵走。于建军后来甚至习惯了吴兴木撞墙的声音,吴兴木也在于建军的暴力举动中调整着自己撞墙的力度,直到两人完全相安无事,甚至于互不干扰。于海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因为吴兴木撞墙的声音而减少了对父亲的恐惧,他甚至因为吴兴木,而感觉到了安全,以至于看到吴兴木时就感觉到一股有所名状的温情。在于建军被诊断出肾炎那天,于建军在家里听到撞墙声后,冲出去又殴打了一次吴兴木,左腰的二十七针也崩开了三针。夜晚的时候,于海洋走到屋外,靠近正在撞墙的吴兴木时,把手里的健力宝递了过去。吴兴木一把就夺了过来,在疯狂的吸吮中,他睁大着眼睛看着于海洋,大声地说着:“黄金黄金,黄金黄金。”从那以后,于建军家的墙前,吴兴木再也没来过一次。

发现黄金的十三年后,也就是王鲁带于海洋去人工湖游泳那天,吴兴木正撞着砖窑厂的烟囱。他站在烟囱的基座上,看到了人工湖前有两个人脱下了衣服,露出了光溜溜的屁股,也露出了洁白的身体。在毒辣的阳光下,那两具肉体反射出异常的光线,撞击着烟囱的吴兴木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自从喝了第二瓶健力宝后,吴兴木就经常来到砖窑厂撞击这个高大的烟囱,他有时候抬起头看向烟囱的顶端,甚至感到了一阵激动,在他混乱的想象中,这个烟囱的冒烟口将要屙下来一大坨黄金,这坨黄金将完全是自己发现的,更加完全地将属于自己。他在痴狂的想象中,用力地撞向烟囱,嘶哑地吼叫着“黄金黄金,黄金黄金。”甚至感到了愤怒,以至于在撞击结束后,吴兴木的右肩总是血肉模糊。

在看到王鲁和于海洋的胴体后,吴兴木慢慢停止了吼叫,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也减轻了撞击的力度。他看到这两具肉体进入了人工湖,听到了王鲁和于海洋微弱的交谈声,在于海洋游向湖岸的时候,看到了于海洋的脸,也看到了王鲁的脸。吴兴木呆呆地看着,微张着嘴巴,甚至忘记了低吼。他听到了一阵激烈的水声,听到了王鲁和于海洋同时发出的喊叫,也听到了水面平静之后的涟漪。他仍然认真地撞着烟囱,而后就看到了王鲁从湖岸跑掉,看到人工湖翠绿晶莹的湖面,直到看到光着上半身的王鲁带来了一群人。在那群人中,吴兴木一眼就看到了于建军,而后他立马从烟囱的基座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在长满荒草的野地中奔跑着,直到他瘸着腿,跑进了安韩村的入口,跑到了家里后,才气喘吁吁地跟母亲讲:“死人死人。”

4.于建军

于建军很喜欢午睡,在刘梅还没有跟他离婚的时候,刘梅就因为这个跟他闹过别扭,但于建军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说:“午时阳极生阴,最适合睡觉,不可能不睡觉的。”说完这个,于建军还跟刘梅分享了他的童年创伤,据他说是导致自己午睡的主要原因。于建军说他六岁的时候,大中午的一个人跑到打麦场玩儿,在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他一下子有了憋尿的感觉,这个感觉一下出来又一下子没了,整个人感觉舒服极了,接着就看到了远处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头发长到了脚跟,慢悠悠地往自己这儿走着。于建军说:“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它叫祖冲之,我是真不骗你,就像我知道你叫刘梅一样,那我看见你肯定就叫你一声,我看见它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大声叫了一句祖冲之。”刘梅磕着瓜子,斜眼看着于建军,然后听到于建军说:“然后它一抬头,我就吓尿了。它的脸上啥都没有,就是一张皮,就跟你的肚皮一样,没鼻子也没眼睛,然后还跟我说话,问我,你咋不回家呢?我心想我刚出门,回什么家呢,我就说,我刚从家里出来。它说,我回不去了,你带我回去吧。我那个时候小,啥都不知道,后来老人跟我说,不能答应它,答应它就跟着自己了,最好一句话都别跟它讲。我反正记得我没答应它。”刘梅吓得已经忘了嗑瓜子了,他看着于建军,问:“后来呢?”于建军说:“后来我就掉魂了,叫了七天才叫回来,邪门的很。”刘梅说:“这事儿我知道,我说你后来跟它说啥了?”于建军说:“那我哪能记得,我爹说那天回来我就没眨过眼,一直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睁着,再后来就是叫魂的事儿了。叫魂也邪门的很,反正从那以后我中午就困,我还为这事儿找过那个周婆婆,我说你是不是叫错魂儿了,我怎么一到中午就累,周婆婆也没告诉我个一二三四。”于建军看着刘梅的表情,又说:“我还能骗你是怎么了。”

那个时候,于建军跟刘梅刚结婚不久,刘梅也还没生下来于海洋。她家在夏城县,安韩村属于永邑县,跨了一个县,距离不远,但到底说嫁过来前,跟安韩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觉得自己什么事儿都需要学习,对于建军也什么都信,但唯独午睡这件事,刘梅心里还是过不去。于建军长得人高马大,吃完了午饭就躺倒,刘梅倒不是觉得于建军懒,主要是晚上做那事儿的时候,于建军太有活力了,自己吃不住不说,每天搞到那么晚,自己起来就没精神头儿,村里其他新媳妇多少有些风言风语。在这事儿上,刘梅心里门儿清,次数搞多了是因为自己,次数搞少了才因为男人,可于建军每回都多,自己也就每回出门都觉得被别人另眼相待。这事儿都写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但好歹不是一件多坏的事情,刘梅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直到于建军跟外村的女人偷情被自己发现后,刘梅才第二次提起了午睡了事情。那个时候是两人离婚前一年的夜晚,刘梅破口大骂,其中一句就是,每天晌午睡睡睡,养肥了你的狗屌。

这门亲事是于建军的父亲于中平一手撮合的,他当时在夏城县做建筑,跟工友喝酒聊天的时候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刘贵名也提到了自己的女儿,两个人同时端起了一杯酒,于中平说:“见见?”刘贵名也说:“见见?”碰完杯后,两个人果真就见见了。一见就很喜欢,刘梅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于建军那个时候长得是帅,寸头圆脸蛋,还是个双眼皮。于建军当时没啥感觉,后来觉得不行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刘梅就勃起,怎么都消不下去。第二天他找到于中平,说:“爹,我想娶刘梅。”于中平什么话也没说,就点了点头。其实于中平也相中了刘梅。但紧接着就是盖新屋送彩礼,两样事儿各花了一年,两年后于建军才跟刘梅睡在了一张床上。结婚后一年,一天刘梅从医院回来,回来后就藏不住笑,任凭于建军怎么问,刘梅就是不说。到了晚上的时候,于建军脱光了,刚想搂住刘梅的时候,刘梅伸出胳膊抵住了于建军胸膛,说:“我怀孕了。”于建军的头差一点儿从脖子上掉下来,贴着刘梅的鼻子问:“真的?啥时候的事儿?”刘梅把去医院的事儿告诉于建军的时候,于建军说:“那你咋不告诉我?”刘梅说:“我就等到这事儿跟你讲呢。”于建军说:“晚了。”说完后于建军就压在了刘梅身上。第二天,于建军头一遭中午没有睡觉,赶到于中平住的地方,跟于中平说:“刘梅怀了。”于中平当时正在翻看存折,听到这句话后,存折掉在了地上,说:“怀了好啊。”也就是在得知刘梅怀孕那天,晚上喝的醉醺醺的于中平在走路回家的时候,在进屋的时候绊了一脚,摔在了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

于中平死在了一个尴尬的时间,刘梅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了心病。于中平那年刚被查出来有脑血管硬化,之后就基本断了酒,老丈人是为了庆祝自己怀孕才开的酒戒,结果当天就出了事儿,这事儿拐几个弯都能到自己这儿,再拐个弯就是要是自己从医院回来就告诉于建军,于建军接着就去找老丈人,事情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刘梅自己更摸不透。于中平刚去世那几天,刘梅天天梦到于中平,在梦里于中平笑得比以往都开心,不停地说:“我在这边儿好得很。”每回刘梅都被于中平的笑吓醒,醒来后抱着于建军就哭,一边哭一边说:“我对不起咱爸。”于建军抚摸着刘梅的头,说:“咋会呢,咋会呢。”除此外他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于建军自己私下里咂摸这事儿,他也咂摸不透,按理说,于中平只要喝酒,就有脑血管爆裂的危险,但偏偏赶在了自己告诉他刘梅怀孕这天,也偏偏是为了高兴才去喝酒,这事儿不管拐几个弯儿总能拐到怀孕上。于建军想得多了,自己也绕不过来,心里头想怪刘梅又觉得怪刘梅的话太扯了,但是不怪刘梅又怪不到哪儿去,他只能不停地安慰刘梅,但心里的疙瘩也一直没能解开。等到刘梅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两个人都慢慢地假装把这事儿忘了。到了怀胎九个月的时候,两个人也真的把这事儿忘了。但是忘了的是于中平的死,只要想到于中平的死,两个人还是说不上来一句话。

这是于建军今天第二次躺在床上,与第一次午睡时不一样,于建军躺在床上一直没能睡着。今天中午,正在午睡的于建军被高书记叫醒,于建军还没睁开眼,就听到高书记说:“于海洋可能淹死了。”于建军听到后,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到光着上半身,浑身湿漉漉的王鲁,立刻皱着眉头说:“啥啊?”王鲁说:“海洋不见了,他在湖里不见了。”王鲁说完后,于建军还是皱着眉头,紧接着高书记补充道:“王鲁和于海洋去砖窑厂游泳去了,他刚才跑到村子里,看到韩大脚,跟韩大脚说了于海洋溺下去了,这不,韩大脚又找到我,我这不又来找你。你先别慌,我已经派人去看了,你现在也赶快过去,人先过去了再说。那是死是活的,那现在谁也不知道。”于建军感觉脑子蒙蒙的,他刚才午睡的时候在做一个很好的梦,在听到于海洋可能淹死了的消息之前,自己也感觉心里轻快地很,一下子他就把梦给全忘了。最后,他还是看向了站在高书记旁边的王鲁,说:“海洋呢?”

海洋在人工湖边光溜溜地躺着。于建军刚到地方就看到了于海洋的尸体,从未见过大海的他,也最后一次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对于大海的结论。韩大脚坐在潮湿的岸边吸烟,他看到于建军后,嘴里吐出了一口浓重的烟气,说:“里边清澈得很,一会儿就找着了,捞上来就没气儿了。”于建军看了一眼翠绿的人工湖面,他无数次路过砖窑厂,但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人工湖,它看起来好大,看起来让人觉得心里安静地可怕。于建军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感觉:像海洋。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于建军一回头就揪住了王鲁的头发,把王鲁抡了半圈后,一脚就把王鲁猛踹到了湖里。掉进湖里的王鲁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他感觉自己的小腹像是被于建军的脚融化了,任凭如何也站不起来。于建军也一下子扑到了水里,抓住了王鲁的头就往下水下按,他呲牙咧嘴,不顾王鲁的挣扎,一边按一边说:“妈的个逼,一命还一命,我弄死你个孬逼养的。”王鲁在水里睁着眼,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背部束紧成了一条紧绷的线,但是越使劲那根线就越紧,越紧他又越觉得死亡的危险,但是自己放弃不了使劲的冲动,只能来回晃动着身体,无论如何就是抬不了头。站在岸上的成年男子看到于建军的疯狂后,立刻都跳了湖里,在靠近于建军的时候,于建军挥动着左手把来的人一一打退,一边指着那些人一边抓着王鲁的头往后游,厉声地吼道:“谁他妈的来我于建军就弄死谁,谁他妈的都别来!”王鲁感觉自己的那根线快要断了,手臂也沉到抬不起来,挣扎也慢慢减弱了。高书记在一旁心悬到了嗓子眼,看到眼前失控的景象,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把目光调转到了于海洋身上,终于说出了一句:“海洋你快醒醒,你爸发疯了。”

韩大脚本来准备认真地把手里这根烟吸完,韩大脚是捞人专业户,方圆十个村子里都有名气,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韩大脚捞完人后要嘬食完一根烟草,也一定要吸到烟草烧完,吸到只剩下烟屁股再丢进捞人的湖里和水里。没有人愿意破坏韩大脚的规矩,也没人敢破坏韩大脚的规矩。在永邑县生活了一辈子的村民,对于被水淹死这件事情总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畏惮,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下河游泳的时候被水鬼带走,到那个时候韩大脚愿不愿意捞自己,也就意味着自己能不能入土为安。但面前的于建军明显破坏了自己的规矩,韩大脚看了一眼于海洋的尸体,又看了一眼拽着王鲁不断向湖心游去的于建军,气恼地把烟丢在了地上,踩灭了之后,骂了一句:“妈的个逼的疯狗。”骂完之后,一个纵身就跳进了湖里,而后向于建军游去。

韩大脚很快游到了于建军面前,在还没说话的时候,被于建军一拳打到了胸脯上,于建军大张着眼睛说:“你给我滚远点儿!”韩大脚什么也没说,往前使了一下劲,在靠近于建军的时候一拳就打在了于建军的脸上,于建军在水里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抓着王鲁的手也松了一下劲,在于建军还没稳住身子的时候,韩大脚又一个使劲贴住了于建军的身子,接着就又往于建军脑门上递出去了一拳,于建军抓着王鲁的手也彻底松开了。韩大脚立刻把王鲁抱了起来,几个早先跳进湖里的成年男子见状后游了过去,立马接住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王鲁,往湖边游了回来。于建军在水里扑腾了着稳住了身子,他看着韩大脚的背影,说:“韩大脚,你等着我弄死你!”韩大脚本来已经往回游了,听到于建军说起这话,又转身从容地向湖心的方向游了过去,在靠近于建军的时候,两个人在水里厮斗了起来。

高书记在王鲁安全到达湖岸后,在原地转了半圈,看向湖里厮斗着的两个人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高书记说完之后终于走进了湖水里,他站在浅水区,没有顾忌自己的真皮皮鞋会不会被水泡坏,冲着远处翠绿的人工湖面大喊:“你们还不嫌事儿多吗?咋那么有劲呢?死人了知不知道啊?狗屌射的!”

水面是韩大脚的疆域,很快于建军就没了力气,被韩大脚拖着来到了岸边。凑热闹的村民刚来到砖窑厂的话就将看到三具身体躺在湖边,一具是尸体,另外两具是于建军和以及被基本救回来的王鲁。拖着一身疲惫的于建军回到家里已经没有了哀伤的力气,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什么事儿都想不具体。儿子的尸体就在堂屋中间放着,但是于建军什么也觉察不到,好像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在侧躺着的时候,于建军终于找到了消失的起点,那个时候他还在午睡,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在梦里自己瞎走来瞎走去,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也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人,就是感觉很舒服,走到哪儿步子都轻轻的,走到哪儿好像都有风吹过来,走到哪儿都感觉自己知道前边的路,自己在梦里啥也没着急做,没着急拉屎,也不着急撒尿,更不着急金钱和性爱,心里头一点儿遗憾都没有,啥现世的事情都不记得,每个角落都自己都很喜欢,自己也将马上不劳而获一些顶顶好的东西。在高书记叫醒自己之后,于建军有些生气,不是因为梦被打断了,他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自己体内,然后他就听到了于海洋死亡的消息,时间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消失了。于建军回忆着自己的梦,他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梦,他能想象那个人在梦里的感觉,但是那个感觉却不属于自己。他越想越难受,直到刘梅来到了家里,在于海洋尸体面前哭泣着的时候,他也终于割断了与那个梦之间的联系。

现在于海洋就躺在自己面前,刘梅看着自己的儿子,心如刀割一般地啜泣着。于海洋就躺在那儿,像是之前无数次躺在自己身边一样,除了于海洋的身体变长了,刘梅觉得哪里都没变。他的脸还是瘦瘦的,胳膊也细细的,皮肤那么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白,连那个最像自己的嘴唇,也都白到瘆人。刘梅看着自己儿子身上的伤口,大腿内侧的划痕,还有前几天被于建军殴打的青肿痕迹,哽咽着说:“海洋啊,海洋啊。”接着就被自己不断涌出的口水和泪液淹没,接着胸腔里就发不出一点儿力气。但是刘梅还是在看到于建军时,一下子疯狂了起来,她冲向躺在床上的于建军,紧接着就开始捶打于建军的脸和胸膛,一边捶打一边吼叫着:“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啊。”于建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死鱼眼一般地看着远处的地面,任凭刘梅捶击着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包括那个前几天他在洪德义的车上划伤的右腰。在以往,都是于建军打刘梅,刘梅还手也从未真正打痛过他,但是今天于建军一点儿都没有还手的冲动,他甚至在刘梅的捶打中,心里感觉多少舒服了一些。

刘梅连续地锤击着于建军的身体,直到失去了力气,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她趴在床边,痛苦着说:“造孽啊造孽啊。”于建军终于坐了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剧烈地吼道:“他妈的,我要弄死王鲁,一命还我儿的一命!”。刘梅什么反应也没有,脑子里全是四岁的于海洋,她越想心里越痛,四岁的于海洋是多快乐啊,长得像个女孩儿,文文气气的,不敢大声说话,干什么事情都要说:“妈妈,我能不能做这个?”刘梅怎么也控制不了心痛,她有些后悔没把于海洋带走,但是当时自己不可能把于海洋带走。想什么都没用,可没用的东西净往自己脑子里钻,刘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声音也变得纤弱了起来。

于建军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于建军看着于海洋的尸体,然后就听到了撞墙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于建军听到声音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促。刘梅被吓了一跳,抬起头与于建军对视着,于建军接着就找寻声音的位置,撞墙的声音也马上变弱了。刘梅看着于建军,问:“啥声儿?”于建军摇了摇头,说:“可能是吴兴木又撞墙了。”刘梅听到这话后,心里的紧张一下子散了,她扶着床帮从地上站了起来,而后坐在了床帮上,低头看着地,说:“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我要陪我的儿子。”说完第二句话,刘梅又哭了起来。

撞墙声又剧烈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于建军甚至感觉到整个屋子都在晃,他刚想对着墙外破口大骂,就听到屋内发出了金币滚落的声音。那是一种清脆而又混浊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于建军赶忙扭头看向刘梅,低声说道:“别哭,你听到了吗?”刘梅慢慢止住了声音,说:“啥啊?”于建军说:“你仔细听。”于建军一仔细听,又在撞墙声中听到了金币滚落的声音,咚咚咚,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咚咚咚,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

刘梅试着安静下来,然而她什么也没听到,她刚一张口,于建军就赤脚从床上下来了,同时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刘梅看到于建军转动着眼睛,一会儿往左边听,一会儿往右边听,一会儿往前走,又一会儿站住了身子,直到于建军来到了于海洋尸体前,于建军俯身看着于海洋不动了。刘梅说:“到底是啥呀?”于建军立刻转过头,又让刘梅不要发出声音,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听到那个声音从儿子尸体下面传了过来,从儿子躺在的那张床下传了过来,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于建军趴下了身子,贴在地面上,更加细心地听着,他又听到了,这回响声更加剧烈了,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

于建军立刻起身走出了堂屋,而后刘梅就看到于建军拿了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锨走了过来。刘梅正疑惑着,又看到于建军把放着于海洋尸体的床挪开了,紧接着就扬起锤头开始砸向地面。刘梅赶忙起身走到了于海洋身边,在撞墙声和于建军锤击水泥地面的声音中,刘梅大声地问于建军:“你干嘛呢!”于建军一句话也没搭理刘梅,也撇开了刘梅劝阻的动作,他咬着牙,忍着右腰的疼痛,终于砸开了地面,接着于建军就抄起了铁锨,狠狠地挖向地面。刘梅走到了于海洋尸体前,看着不断向后扬土的于建军,心内升起了一股剧烈的恐惧,她看着疯狂开挖堂屋地面的于建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于建军望着自己一锨一锨挖开,以及一锨一锨深入的地面,听到那个声音越来越剧烈,也离自己越来越近,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他感到自己心内有着一股剧烈的愤怒,同时这股愤怒又让自己完全地兴奋了起来,他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铁锨上,也把所有力气都深入到了地表以内,终于他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硬物,铁锨也发出了鸣叫。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儿子尸体边的刘梅,笑了一下。于建军调整了铁锨了位置,小心地用铁锨的边缘扫落了硬物上的泥渣,而后就看到了一个暗黄色的东西。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已经挖的很深的坑洞里,他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个下脚的位置,而后在这个硬物周围挖着,直到他沿着这个硬物的边缘挖开后,于建军看到了一具人体骷髅,这具人体骷髅也不断地发出着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

5.高书记

高书记梳油头的时候,骂了自己一句:“妈的个逼。”其实他不是骂自己,是骂自己的头发。高书记个子不高,但长着一张帅脸,鹰钩鼻,浓眉眼,嘴巴薄薄的,尤其是那个耳朵的耳垂,简直像两个葡萄一样挂在高书记的大耳朵上。村子里里边的老人对这副长相的评价是:有官相。说得久了,高书记的人生轨迹也在这句话里发生了转折,据现年五十九岁的高书记自己说,没有跌宕起伏,那几乎就是急转直下。高书记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师范专业,考上去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后来被分配到县里的中学,教了两年书后,越教越觉得学校不是自己的池子,游得难受不说,关键是自己不热爱,不热爱的原因也是由于那句老人们的评价。

高书记教初中语文,刚进学校的时候热情很高,给学生讲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悟,讲着讲着就开始感悟自己的人生,越感悟越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不应该是这回事儿。学生们在课堂里听得越起劲,高书记就越泄劲,到了最后,高书记天天冲学生发火。高书记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他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那帮孩子承受了自己太多怨气,以至于不时有学生跑了老远的路,来到安韩村给自己通报喜事的时候,高书记恨不得对学生们说谢谢,词他都拟好了:“那段时间我心志不宁,辛苦你们了。”但一次也没讲出来过,原因是只要是来拜访高书记的学生,重复讲起的一句话都是:高老师,是您让我树立了远大的志向,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个时候讲藏在自己心里头的事儿,那相当于给人家的热情泼冷水,于是高书记每次都改口说:“你应该感谢奋斗过的自己。”后来不教了是因为高书记确实心志不宁,他每天洗完脸看着自己,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官,多大的官他不知道,但多大的官他都想象过。凭着这股冲动他走进教室,一翻开语文课本就露了气,他觉得自己的口才是真的好,这么好的口才领导们肯定欣赏,但一抬头看见孩子们稚嫩的脸庞,他实在不能把他们对应到领导的位置上。

于是每次高书记讲课都看向教室里最后面的位置,在他的想象中,那儿坐着一位省领导,正厅级干部,自己每讲一句话,省领导就给自己点一下头,同时说:“好极了。”后来不管自己再怎么想象,省领导连影子都见不到了。高书记慌了,讲课讲得胆战心惊,下一刻就要被满门抄斩。直到最后高书记被自己折磨得实在不行了,跟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准备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一回到村子,高书记就开始期待村子里的老人们对自己的长相作出当年的评价,结果每个见到自己的人都管自己叫高老师。高书记的心彻底凉了,他觉得偶然性不可逆转地参与了自己的人生,正在他准备接受这个命运的时候,休假结束前一个星期,村子里重新选村长,高书记觉得自己发现了人生的曙光:从基层干部做起。

高书记立马报了名,所有人都惊讶于高书记的选择,但随之而来的选举很顺利,高书记几乎全票通过。所有人都相信高书记这样干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每个村民像是也几乎像是押宝一样把票投给了高书记,有文化,长得又帅,一副官相,高书记将来怎么发展,谁也说不准。结果高书记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官路升迁的过程就是从村长升到了村委书记直到村长兼村委书记。在前几年高书记还对自己选择的事业怀有希望,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到乡里赴任,直到一年一年地接近退休年龄,高书记的希望也像他的头发一样,稀疏到荒芜丛生。现在的高书记每回照镜子,对那些尚在与已经去世的老人们感到了恐惧,原来他们的预言的确是在说自己的长相,高书记的发型已然长成了地中海,按理说怎么也应该是个处级干部。

高书记心有不甘,每回到乡里开会时,高书记感觉每个人都喜欢自己,所有人看起来想像跟自己成为同事,按自己的资历和才华,乡里为啥就是不给自己机会。他左右想不明白,也越来越喜欢骂人。但是除了高书记的这层心事以外,高书记业务水平确实很高,什么事儿都整得明明白白的,由于他恨所有人,也没偏袒过谁,所以他的位子也稳当得像焊死在铁门上的黄金,亮眼但屁股已经粘在上边儿了。高书记自己也明白,自己也离不开这个位子了,升不升都是一樽还酹江月的事儿了,到了自己这个年纪,舒心是最重要的,况且自己的确是个官,管着两百多号人不说,生活日常就是在处理官场上的事儿,官相也算是坐稳了。除此之外,高书记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十二年前,村子里的砖窑厂闹过事儿,他觉得可能就是这个事儿耽误了自己。砖窑厂老板孙志意当年家里先是被人偷走了八万块钱,过年的时候因为发不出来工资,因为账目的问题又跟砖窑厂的人闹过矛盾,孙志意一家都被捅了,孙志意两口子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大闺女孙双也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没了。最后全家还是都被抢救了回来。后来这事儿经过众人分析,村子里的韩黑子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这帮人根本就没想砍死孙老板一家子,因为啥呢,孙老板和他媳妇的肚子都被捅穿了,只要歹徒把刀把儿这么轻轻一转,那肠子就破了,肠子破了八成救不回来,结果这帮歹徒就是没转,他们的意思很明显,我就是叫你受这份罪。安韩村的砖窑厂在整个永邑县都小有名气,来这儿做工的人杂得很,这事儿当初闹得很大,但是到了没能查出来是谁干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孙志意一家子也都搬到南方去了。砖窑厂也没人接管,也就废在那儿了。

砖窑厂的事儿刚完,王逢喜又失踪了。失踪了还有个说法,自己走了也有可能,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王逢喜是那种离家出走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振林一家子找了十二年都没找到,这几年王振林一家子也跟着觉得王逢喜可能死了,不找了之后,这事儿也跟着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吴兴木疯了,长得像天仙的蒋宜珍得了花痴病,见着了男人就不行,天天光着身子从安韩村跑到王营寨,又从王营寨跑到韩大楼,从韩大楼跑到郭庄庙,从郭庄庙跑到刘前沟,方圆几十公里的村子都见过蒋宜珍的身子,蒋宜珍也不知道跟多少个男人胡搞过,安韩村在外人眼里也因为蒋宜珍多少有了些看法和流言。自从砖窑厂出了事儿后,整个村子里就没有一件好事儿,高书记的气也就没平过。这个算盘要是再打下去,高书记基本上就接近颓废了。其实高书记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已然颓废了,现在全凭着心里的怨气支撑着,这个怨气越旺盛,高书记心里就越畅快,他觉得对自己唯一公正的评价就是自己每次到乡里开会时,那些人的笑脸和客气,一是高书记觉得自己确实长得不像是燕雀,二是不管怎么说,这么多事儿他都承下来了,没有一件自己应付不了的,也没有一件是他被吓怕的,多多少少地都显示出自己的能力在这儿。高书记心里已经明确了,就是自己的村子耽误了自己,就是这帮熊货见天儿闹事儿不安宁,要不然他老早在乡里的办公室坐着喝茶了。现在自己的嘴除了骂人,连茶渣滓都咂摸不出味道。

也就是在高书记在梳油头准备开始一天的鸡毛工作时,洪德义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自己家里。洪德义以前是砖窑厂的运输工,从砖窑厂倒闭之后,洪德义开始经营自己的梦想,一是养猪场,二就是跟在高书记屁股后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洪德义想在高书记退休之后当村长,高书记心里更是门儿清,但他喜欢洪德义,洪德义只做自己屁股后头的工作,不越权,人实在,家里的猪肉也好吃,高书记也早就默认了洪德义将成为自己的接班人,但是洪德义这回闯进来,还是让高书记有些不高兴。砖窑厂的人工湖淹死了于海洋,死得是明白,但是死因不明不白的,于建设又是个难缠的鬼,自己的鸡毛工作中又添了根硬毛,高书记今天起床后很不开心。他觉得这事儿很简单,游泳淹死人的事儿,永邑县每年夏天都有个二十几起,光是自己在的郭铺乡,每年也都有个四五起,这事儿不稀奇。于海洋这事儿主要带上了个王鲁,两个小子去游泳,淹死了一个,活下来哪个都不好办,于建设其实说得也没错,游泳是王鲁提议的,结果淹死了于海洋,要讲个说法的话,那确实是王鲁害死了于海洋,但是按道理来说,害死这事儿就有点儿扯。砖窑厂离村子远,又建在荒地上,往前一公里和往后一公里都没有个人影,又是大中午的,王鲁能救肯定就救了,那救不上来也就是救不上来。高书记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对策,他准备给王鲁的父亲王振林打个电话,把这事儿说清楚了后,让王振林家赔些钱给于建设家,于情于理都合适,这事儿在表面上也就算了了,至于再深一层的两家还来往不来往,谁记恨着谁,跟自己就没多少关系了。梳着头的高书记心里还是在想这事儿,他有了对策后,心里其实敞快了些,但是总觉得有个东西梗在心头,怎么也咂摸不透,梳着头梳着头他咂摸出来了,他怕于建设那个熊货闹事儿,怎么闹,什么时候闹,自己都办法掌握情况,要是他还是冲着王鲁去,那这事儿就严重了。于建设娘死得早,父亲也过世了,媳妇离婚了,就一个儿子,最近还被诊断出肾炎,祸上加祸,防不胜防,他要是真杀了王鲁,那也是能想象的事儿,但要是这事儿真发生了,整个村子就没法儿想象了。高书记越想心里越急,手里头的梳子也脱了一下手,自己赶紧攥了一下,结果就狠狠地刮向了自己光秃秃的脑壳,高书记咬着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骂了一句:“妈的个逼。”

骂声刚落,洪德义就闯进来了,见着高书记后就说:“高书记,你快去看看吧,出大事儿了。”高书记向洪德义撇了一个白眼,说:“啥啊就,啥大事儿了啊就?”洪德义上气不接下气,跟高书记说:“于建设家里挖出来死人了,不知道是谁啊。”高书记手里的梳子终于掉在了地上。

来到于建设家里时,于建设屋内屋外已经站满了人,慌张的洪德义拨开人群,皱着眉头,气势威严地说:“让让,让让啊,高书记来了。”听到这话村民大部分做出了反应,但是还有小部分人群趁着人群闪出来的空隙往前钻着,想要一窥人体骷髅的究竟。洪德义用手挡住哪些人,厉声喝道:“干嘛呢干嘛呢,看什么呢就急得像窜稀似的。”历经千难万难,从一百多号人中,洪德义终于挤出来了一条顺畅的道路,也终于把更严肃的高书记领到了于建设家门口。

高书记刚到于建设堂屋门口,就看到了堂屋中央的那个大坑。虽然在路上已经听到过了洪德义的描述,在他往里看去时,还是被吓了一跳。那是一整副基本被挖出来的骷髅,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一些残破的衣服。整副骷髅在挖到脖颈的时候就停止了,头骨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但是还是能看到浮土之下完整的面部骨骼。高书记不太愿意一直盯着那副骷髅看,他心里感到非常不好的预感,平时无论是盖楼房还是盖平房,地基也差不多打到这个深度,这肯定不是古人的尸体,也肯定不值得吟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基本上就是桩命案,原因有三,一是谁也不可能把坟安在人家家里,二是衣服还没完全腐烂,这就是不久前的事儿,三是要不是于建设发疯,把尸体藏在地基里也确实安全。高书记一时间想起来这么多事儿后,一抬眼又看到于海洋的尸体在冷棺里放着,他的心脏异常跳动了几下,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钻心的疼痛。高书记不顾得揉搓自己的胸部,就看向坐在墙角的于建设,问:“咋回事儿啊?咋就挖出来一个这东西?”

于建军坐在墙角一动不动,他看着地面,脑子里还是回荡着那个金币掉落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哗啦啦,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循着这个声音咋就挖出来这个东西,他也想不明白为啥就在儿子淹死的这天自己挖出来了这个东西,更想不明白吴兴木为啥在昨天晚上不停地撞向自己家的墙,他在高书记来之前就想了,在高书记来了的时候也在想,在高书记问自己的时候,自己更在想,但是怎么想都没有头绪,或者不如说自己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想了。坐在他一旁的刘梅也在想,她在于建军挖出来骷髅的时候想到的全是恶心,她想到了自己住了四年的地方,底下有一具尸体,她和于建军在这上面吃过饭,招待过亲戚,看过电视,吵过架,打过架,也做过爱。她还能清晰地记得跟于建军在这上面做爱的事情,那个时候是夏天,于建军把凉席铺在了堂屋中央,在自己洗好澡刚进屋的时候,就把自己扑倒在了凉席上,那天晚上他们在这上面翻来覆去,欢笑不止,柔情蜜意,也万般恩爱,结果这底下就有个死人,就有个骷髅。在于建军刚刚挖出来骷髅的时候,刘梅想着自己嫁过来的四年间,每时每刻只要待在这个屋子里就跟这个骷髅在一起,她的胃里立马传来了一股股硬邦邦的疼痛,喉咙深处的肌肉也在不断地蠕动着,而后就直接呕吐了出来,直到呕吐到筋疲力尽,呕吐到全身空旷,她依然没能扫除掉恶心的感受。在听到高书记的话后,刘梅抬起了头,她一看到高书记的脸,心里突然发起来酸,那是一张威严又和蔼的脸,刘梅接着就忍不住任何力气地哭了出来,结果只哭了两声,就晕倒在了地上。三四个成年男子在自从来到后就一直皱眉不展的高书记的指挥下,把刘梅抬出了屋,送往了乡镇医院。洪德义本来是此次任务的司机,然而洪德义跟高书记说了一句话,高书记把洪德义留在了身边。洪德义凑到高书记耳边,说:“这事儿不能报警啊高书记,报警咱们这儿这就乱到没天了。”

高书记愣了一下,他看着大坑里的骷髅,什么话也没说,随后指派了另外一个人开着三轮车送刘梅去医院。高书记看了一眼洪德义,淡淡地说了一句:“咋说?”洪德义给高书记使了个眼色,高书记又看了一眼于建军,接着跟众人说:“都先别动啊,也都别往前凑了,死人有啥好看的啊,别往前挤了啊。”高书记话音刚落,于建军震天的哭声就从屋内传了过来,于建军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儿子啊!”

洪德义又一次挤过了密集的人群,领着高书记来到于建军家庭院一个空旷的角落,接着给高书记递了一根烟,两人点上去后,洪德义说:“韩黑子今天早上来找于建军,于建军儿子不是淹死了吗,韩黑子就想来看看,也宽慰宽慰于建军,结果一看就看到了骷髅架子,你说这韩黑子的嘴也不严实,那于建军都吓傻了,这事儿本来呢,看见当没看见,等于建军恢复了,找个地方埋了就算了,于建军要是没有儿子这一遭事儿,就算发现了,肯定也想这样弄,结果韩黑子出去了给人这么一说,都来了,这都见到了,这算个什么事儿,总之人多眼杂啥都杂,给弄得不好处置了。报警了,一个骷髅,一个于海洋,那不搅翻了天了?冯乡长这段时间没少照顾咱,这再给乡里头添了乱,这本来说起来就已经是个死了的骷髅,我看是不值当。”洪德义一直提到的韩黑子是韩谷增,是洪德义村长之路上的强势对手。洪德义的话高书记心里都明白,更明白的是洪德义一直借这个机会踩韩黑子,意思就是韩黑子不靠谱,但是高书记现在对洪德义的心思不感兴趣,他一方面觉得洪德义说得对,另一方面又觉得不报警的话,真有啥事儿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高书记吐出了一口烟气,眯起眼睛看向洪德义,问:“那你觉得咋弄?”洪德义说:“这骷髅是谁还不知道呢,咋死的也不知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总归要的是个说法,我看请周婆婆过来,让她看看。”高书记说:“你这不净瞎扯淡!这都出人命了,你请个神婆过来搅屎。”洪德义说:“高书记,还真不是这样,村子里的人都信。”高书记又吸了一口烟,他看向张大着眼睛的洪德义,心里头五味杂陈,洪德义说的办法他是一点儿都没想到,他又问洪德义:“请过来干啥呢?”洪德义也吐了一口烟气,靠近了高书记说:“请过来就是听她说道,她能说道出一二三四,那就有一二三四的办法,说不出来一二三四,那总也有她的说法,到那个时候咱们不就有办法了吗?”高书记说:“那真要是说出来个啥,收得了场吗?”洪德义把烟弹掉后,说:“高书记你就放心吧。再者说了,周婆婆也热乎这事儿。”

高书记看了一眼洪德义,洪德义冲着高书记不住地点着头,接着就请高书记回到于建军堂屋门口。他有些兴奋,甚至推着高书记的后背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这事儿好解决的很。”高书记依然皱着眉头,他知道洪德义心里是为自己做的打算,心眼里头一点儿都没有坏的东西,他就是有些担心,怎么也兜不住的担心。洪德义又挤过了几个人,走到了高书记身前,为高书记开路,正在往前挤着的时候,迎面就碰到了韩黑子。韩黑子看了一眼洪德义,而后就看向洪德义身后的高书记,说:“高书记,挖出来了一个东西啊。”高书记往前挤了两步,问:“啥?”洪德义正想说话,韩黑子又说:“挖出来一个头盔,上边儿有字。”高书记皱起了眉头,说:“啥啊就,不是让你们别动吗啊?啥啊就?”说着说着,高书记一下子挤到到洪德义身前,在挤过韩黑子时,听到韩黑子说:“于建军疯了,拉不住啊,他挖的,哎呀你快去看看吧。”

高书记又来到了于建军堂屋门口,还没站定,他就看到于建军不断地向门外扬土,随着于建军一锨一锨地往里挖,于建军扬出来了衣服碎片,还有被于建军的铁锨挖碎的骨头,其中就有一个黄色的头盔。本来站在堂屋门口的密密麻麻的人群,被于建军扬起的土打退,每个人都生怕骨头砸到自己,也生怕别的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高书记躲闪着于建军不断扬起的土和碎骨,冲里面大喊道:“于建军,你干嘛呢你!停下来!”于建军头也没抬,一边继续挖一边吼:“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由于于建军的动作过于鲁莽,也过于不顾及后果,高书记也打消了接近于建军的心思,他转头看向韩黑子,问:“啥头盔啊?在哪儿啊?”韩黑子指向一堆湿润的土壤,高书记看了过去,那是一个建筑安全帽,上边儿的确有字,但是仅凭头盔倒在地上的姿态,唯一能够完整看出的字体只有“公司”两个字。高书记小心翼翼地伸出脚把头盔往外踢了一下,在头盔滚落到安全范围内后,高书记蹲了下来,他拿起地上的一块破布,叠了三层后擦拭着头盔上的字体,直到头盔完全露出来了一行字:鹏化建筑有限公司。挤过人群的洪德义,也跟着韩黑子一起蹲了下来看着这行字,正在高书记思索间,人群中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衣服上有名字有名字!”一群声音接续着说:“有名字有名字。”高书记看了一眼洪德义,洪德义看了一眼韩黑子,韩黑子最后看向自己,高书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挤过了几个人后,高书记看到一圈人蹲在地上,试图辨认地面上的一块儿衣服碎片,高书记来到后,那些人闪出了一些空隙,跟高书记说:“这上边儿有名字。”高书记蹲了下来,他细心地靠近这块儿衣服碎片,上边儿的名字是红色绣花字,绣在了工作服上,他先是辨认出了王,接着辨认出的字像是蓬,直到辨认出喜字时,高书记后背发出了一阵冷汗,于建军也一锨撂过来了一堆土。这堆土砸在了高书记的真皮皮鞋上,也又一次淹没了这个名字,但是高书记在心里已经把它们连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失踪了十二年的人。一个人,叫王逢喜。

6.洪德义

周婆婆被洪德义请到了于建军家里,与高书记来的时候不一样,周婆婆从刚进入人群时,一个微弱而连续的声音就在人群中间穿了一条线:“周婆婆来了。”这条线火辣滚烫,刺杀人的肌肤血肉,人群也立刻闪开了一条通道。周婆婆穿着上身穿着一个红翠印花的大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单裤,绣花鞋上左右各绣了一个阴阳鱼。大夏天的穿这么多,搁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无一例外都是傻逼,但周婆婆穿这么多就不一样,周婆婆是神仙。而且神仙不一定穿得多,还有可能穿得少,数九隆冬的时候,大雪下到膝盖这么厚,有人看到周婆婆就穿了一身秋衣秋裤在爬大桐树,爬到了树顶后,周婆婆握着树干,站在一个枝丫上,大吼道:“胡老仙儿,你杀了我吧,我热死了,你杀了我吧。”那个人吓傻了,那个人就是洪德义。洪德义当时准备去打麻将,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心里怪忐忑的,忐忑的原因是他媳妇在洪德义出发的时候一直在找梳子。洪德义媳妇留了一头长发,村子里收头发的每个星期都来,洪德义让她卖,她一直不卖,说:“你想都别想。”当时洪德义媳妇刚从高书记家里洗澡回来,高书记家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冬天洗澡方便,洪德义和他媳妇经常去洗,一个月洗四次,洪德义媳妇周六去,洪德义周日去,周一到周五又有不同的人来,高书记家在冬天就成了洗澡堂子,除夕那天尤其忙碌,队伍排到一个满院,来的人还自备花生瓜子,每个人都想在高书记家的浴室里除掉昔日。等到晚上人群散了,高书记媳妇拿着扫帚面对整院子的花生瓜子皮,愁容满面,毫无动力,高书记拍拍媳妇的肩膀说:“都是财。”

高书记当然不喜欢这帮人,但是高书记讲面子,太阳能热水器刚装了不到两年,看到满脸喜色来到自己家洗澡的人,他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的事儿,也就没计较过。但是高书记不喜欢洪德义媳妇,原因就在于洪德义媳妇那头长发,一洗洗掉整个热水器的烫水,自打节气进了小寒,星期六就是高书记一家子的洗澡禁日,没了烫水,浑身刺挠也只能忍着,然后星期天果断迎来洪德义的光临。也就是因为那天洪德义媳妇那回洗澡忘带了梳子,洪德义在打麻将的路上又遇到了周婆婆,这才有了洪德义加入信仰周婆婆的阵营的事儿。洪德义媳妇盯着一头糟乱的长发,在洪德义刚要出发的时候,就不停地问:“我的梳子呢,你见我的梳子了吗,哎这梳子哪儿去了?”洪德义听着刺耳,皱了皱眉头刚要起脚,洪德义媳妇又大喊:“找到梳子了!你放馍筐上干啥?”洪德义彻底恼了,吼道:”瞎嚷嚷啥呢瞎嚷嚷!嚎啥呢,梳子个驴逼!”说完吐了一口唾沫,满腹怒气地出发了。梳子,输子儿,打麻将找输,太不吉利,又在馍筐上找到了,输到家底儿全掉,洪德义在路上满脑子想都是这事儿。马上过年了,村子里打工的都回来了,这回在郑永平家里打麻将,牌局大,冒险多,乐趣浓,一不留神整个春天都不用干活了,另外一个不留神整个春天都白干。洪德义越想越慌,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周婆婆说胡老仙儿,心里头一震,心说:“胡了,这回胡了。”

果真就胡了,洪德义赢了四千块钱,回到家里抱着媳妇就亲,媳妇还没消气,一把推开,洪德义顾不上了,立刻说:“媳妇儿,这事儿太玄乎了。”媳妇听完了洪德义这一个下午的遭遇,满脸还是不屑,说:“我早就说周婆婆神你不信。”洪德义说:“这回信了这回信了,这回彻底信了。”

这也是洪德义在看到骷髅时想起周婆婆的原因。在洪德义劝高书记不要报警的时候,洪德义心里老早就盘算好了。这回于建军挖出来一个骷髅,洪德义是第一批知道消息的人,等赶到于建军家里看到骷髅,他立刻树立了代村长思维,心里头也立刻起了三件事儿,第一件是这绝对不能报警,第二件是自己要第一个告诉高书记,第三件就是周婆婆得来看看。高书记在看到工作服上有王逢喜的名字时,脑子懵了一下,人也傻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还在疯狂挖地的于建军,心里头想骂但是吐不出一句令自己满意的污秽之语,只能在心里说了一句:“啥啊就?”一个他老早就看不上眼的人挖出来了一个失踪了十二年的人,咋就能这么巧呢?这不是上天在与自己作对,还能相信什么因果?高书记心里彻底凉了,他跟洪德义说:“报警吧,捅了天了。叫王逢喜的家人也过来吧。”洪德义看了身边的韩黑子一眼,轻轻拽了拽了高书记的白色衬衫,高书记的耳朵凑到了洪德义的下巴处,洪德义说:“这更好弄了,我去叫周婆婆,这立刻就能破案。”高书记说:“瞎胡扯,你净瞎胡扯。”洪德义又说:“试试能亏啥,周婆婆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等我把她叫过来,实在不管报警能差乎多久?”高书记转头看向身边的韩黑子,说:“王鲁他奶奶来了吗,没来你去叫她吧。”韩黑子点了点头,洪德义脸上起了笑意,立马就逆向从人群中窜了出去。高书记叹了一口气,跟身边的人说:“快点儿吧,愣个啥啊,快把那个憨熊给弄住吧。”于建军在四个男人的钳制下震吼着,还是高呼着那一句:“我就不信了!”高书记听到后说:“你不信个啥啊。妈的个逼,我还不信了!弄住他!”高书记终于骂出了一句,心里敞快了一下,紧跟着就冲了进去。在跟四个男人一起试图按住于建军的时候,高书记在头上精心搭建的跨海大桥也终于分崩断裂,两岸隔海相望,姿态狰狞。

洪德义赶到周婆婆家里时,周婆婆正坐在沙发上,颤巍巍地喝着热汤。洪德义还没进周婆婆堂屋的时候,就闻到了浓浓的香火味儿,心里实在了一下,等到站在堂屋门口时,洪德义一抬眼就看到正堂中间摆满了各路神仙,神情端庄,又阴冷肃穆,洪德义赶忙低下了眼,走到堂屋门口,喊了一句:“周婆婆,喝汤呢。”周婆婆穿着棉袄,手里紧紧捧着一个洋瓷碗,嘴里嘟嘟囔囔着一些话,洪德义听不清,但周婆婆也没回应自己,洪德义又说:“周婆婆,这边儿出事儿了。”周婆婆说:“今个儿冷啊,冷死我了,地底下太冷了啊。”洪德义听完差点儿尿了裤子,说:“周婆婆,啥?”周婆婆接着就闭上了眼,往前不断地晃着身体,唱道:“噫——哟哟咳,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仙住桃花庵,桃花庵里下血雨,染红了桃子一片片。这个大桃我先吃,你要咋弄我不管,吃了桃核我不扔,种在俺家长出钱。不要多来不要少,够成新房有四间,一间给我大儿住,一间归我小孙迁,一间迎我儿媳来,一间让你来保管。哎咳咳噫——哟啊,你不要哭来不要闹,哭闹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啊全都知道,苦了你了哟,前世的将军现在的鬼,姓卫名赤字文奎,转世做了王逢喜,死在了我手下要我陪啊要我陪,我那苦命的孙子哟,哎咳哎咳哟啊!”周婆婆唱完了之后,睁开了眼,看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洪德义,说:“走吧。”周婆婆拢了拢自己的花棉袄,起身后就一路来到了于建军家里,跟在后边儿的洪德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处酷暑,他也觉得浑身发凉,但看了看走在自己前边儿的周婆婆,他又觉得自己的凉不是回事儿,等走过那棵大桐树的时候,洪德义才咂摸出来自己身上不是发凉,是害怕。他怕的不是别人,就是面前啥也没问直冲于建军家走去的周婆婆。

周婆婆今年五十九岁,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当年韩建国娶周婆婆来的时候,周围四五个村子都有人来,来就是为了看周婆婆一眼,据说长得像杨贵妃。但杨贵妃谁也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这个外号,后来一语成谶。周婆婆嫁过来五年后,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满月的时候,周婆婆就疯了。周婆婆先是连着发了半个月的高烧,而后浑身的衣服乱七八糟的,从家里跑出来就要爬树,爬的也就是那棵大桐树。周婆婆爬到男人都无法爬到的位置后,坐在树干上唱歌,唱歌时发出来的音节每个都能听清,但就是没人知道周婆婆在唱什么。直到有一次,村子里的传教士韩老寇说:“这是唐音。”说完就吟诵了一首《蜀道难》,没人听懂韩老寇在说啥,但韩老寇的发音的确与周婆婆相似。等韩老寇嘟嘟囔囔一大堆后,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就要走,有些人叫住韩老寇问周婆婆到底在唱啥,韩老寇摇摇头摆摆手道:“不好说。”说完就匆忙走掉了。

歌唱完了周婆婆就从树上下来,接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每天晌午往往复复,雷打不动,韩建国一点招儿都没有。周婆婆清醒的时候他跟周婆婆说道理,周婆婆一句句对答,清晰得不得了,但就是对爬树这事儿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周婆婆发疯的时候他锁上门,结果周婆婆把门给砸倒了。韩建国感到实在无助的时候,也打过骂过周婆婆,但周婆婆啥反应都没有,二话不说就是要爬树,不爬就要作死,谁也拉不住。韩建国最后放弃了,每天陪着周婆婆爬树,周婆婆往上爬,他就往上看,周婆婆爬上去后,他就坐在树底下等着,等周婆婆爬下来了,他就领着周婆婆回家。原因在于有两次周婆婆啥都没穿就爬到树上去了,从各个地方来的人都围拢在了大桐树底下,男人们往上看,女人们也往上看,都试图在浓阴中找寻到那块浓黑。韩建国站在底下也同样往上看,他看着看着就绕着大桐树走了一百八十度,最后咋努力也没看到那抹浓黑,每个角度都有个叶子遮住了那个关键部位,但是除了关键部位,其他啥都露出来了。韩建国略微放下来了心,但没有完全放下来,其他的男人抽着烟,聊着天,其实也跟他一样在悄悄地挪着步子。等发现了实在看不到的时候,也没一个人离去,他们就站在那儿等着周婆婆下来,下来总归能看到。韩建国一方面觉得颜面尽失,另一方面又很心疼周婆婆,再一方面是止不住地心里发酸,他感觉不到恼怒,在人群里也根本吼不出话,只能躲在人堆里,心里暗暗做了打算。等到周婆婆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男人都看到了周婆婆的屁股,周婆婆下来后就要转身,韩建国一下子冲了上去,扑在了周婆婆面前,紧接着就领着周婆婆往家里赶。他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但是没顾得想这个问题,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哭着跟周婆婆说:“美琴啊,我对不起你啊!”周婆婆从树上下来后就晕晕乎乎的,没有搭理韩建国,回到家倒头就睡下了。等到周婆婆醒来的时候,韩建国吸着烟,看着恢复正常的周婆婆,说:“美琴,往后你爬树我陪着你去,你想咋爬就咋爬吧。”周婆婆说:“爬啥树?”也就是从那一次,周婆婆再爬树的时候,韩建国每回都陪着,他在周婆婆爬树前给周婆婆穿好衣裳,在周婆婆回家后又一件件给周婆婆脱下来。就这样周婆婆爬了三年的树,韩建国也陪了周婆婆三年,直到有一天,周婆婆站在树上终于发出了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话:“憋死我了!”说完这句话后,周婆婆立刻从树上下来了,整个人也一下子像平常时一样。韩建国看向反而有些陌生的周婆婆,说:“美琴,咋了?”周婆婆说:“我能喘上来气了啊。”

周婆婆从此就坐上了神,家里也请来了各路神仙坐在正堂。周婆婆也从此每天烧香磕头,每天念念叨叨,基本不搭理韩建国。韩建国没话说,早就有人告诉他周婆婆这样是神缠的,但他从来没信过,最终真导致了这个结果,他又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周婆婆坐上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永邑县城,也传到了旁边的夏城县,甚至传到了商陵市,每天来求周婆婆解决疑难杂症的人络绎不绝,看一次周婆婆收二百块钱,穷人不要钱,看好了的还有来还愿的,包任意红包,大的小的都有,大的很大,小的不小。周婆婆全年无休,各个地方来看周婆婆的人又无一例外把周婆婆传得很神,很快周婆婆家那条路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三轮与摩托,轿车与货车。周婆婆一天只看五十人,但一排就是一百多号人,多的时候排到了二三百位,其他的人只能自求明天早来会儿保佑能摊上自己。高书记对这个现象进行了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封建迷信的残余势力依旧庞大,在他试图干预的时候却被自家的媳妇阻止了,高书记的媳妇说:“神的事儿你管啥?”高书记也一句话说不上来。但是村子里是土路,一到下雨天被各种车辆轧得稀烂,高书记左想右想,最终决定组织村民修路。

路修好了后,来的人更多了,周婆婆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周婆婆病倒了,吃药打针都没能好,一个月高烧不退,韩建国以为周婆婆快不行了,坐在床边守着周婆婆,一边攥着周婆婆的手一边回忆两人刚成亲时最快乐的五年光阴。周婆婆坐上神后,韩建国很快就攒了一笔巨款,每到过年的时候,周婆婆就从这笔巨额里拿出来一大半,捐给各个地方的庙宇与道观。但是周婆婆给家里带来的收入远远大于了支出所需,韩建国说不上话,也不敢说话,只能照办。那天晚上,周婆婆气息都弱了,韩建国在周婆婆身边一边回忆着,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安排剩下的钱,更重要的是怎么把家里的神像送走,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刚一醒来,就看到周婆婆大睁着眼瞪着天花板,韩建国吓了一跳,而后就听到周婆婆说:“夏城县的赵勇鑫惹了老神了,老神放了我一命,我从此两年间不能给人看病了。”周婆婆没死,韩建国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周婆婆说:“建国啊,你做了啥事儿啊,你害惨我了啊,我斗不过啊。”韩建国稀里糊涂地听完,问:“啥啊美琴?”周婆婆说:“我光着身子爬树那两回,你为啥要遮我呢?我要受九九八十一劫难,就差了那一劫难啊。就差了那一劫难啊。”

洪德义起先跟韩建国一样,从来没信过周婆婆。那回打麻将赢了钱后,洪德义就经常往周婆婆家里赶,他两只手抄在后头,跟来找周婆婆看病的人扯闲天,从而了解到了他之前闻所未闻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听闻了周婆婆更多其他的名声,胆子也越变越小。以前洪德义起夜从来都是摸黑,后来洪德义每回夜里撒尿都要带上手电。那段时间,洪德义感觉心里彻底空了一块儿,这空着的一块却又一下子被周婆婆给塞上了。经历了一个年关后,刚到了夏天,洪德义心里还没咂摸出来事情的门道,于建军就把骷髅挖了出来。洪德义正处于信仰周婆婆的摇摆期,往左往右都是两个悬崖。结果洪德义在去请周婆婆的时候,经周婆婆这么一唱,直接就往右掉了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直到周婆婆来到于建军家里,才完整地拼起来了一截头发丝儿。

周婆婆刚一到于建军堂屋门口,看到满地的骨头和大坑,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接连打了二十五个饱嗝,接着眼白不停地上翻,嘴角也不断流出了黏腻的白色泡沫,而后周婆婆伸出了瘦削的双手不停地往空气中抓挠,最后扯开了自己的麻花辫,满头的长发立马散在了额前,看起来就像长满了黑色枝叶的垂柳。周婆婆不动了,胸腔里发出了啊吼啊吼的呼吸声,紧接着周婆婆猛然间就抬起了头,带着哭腔地大喊道:“杀人了啊!”

这句话出来后,每个人在场的村民都感到心里一凛,周婆婆发出的声音分明就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一个粗壮而嘶哑,隔着无穷而又循环的岁月,苍老陈旧,浸满了刺骨潮湿的声音。高书记和四个男子按压着减轻挣扎的于建军,听到声音后也往周婆婆那儿看去,他们看到的是寂静的哀鸿,是面无表情的一百多个身体与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那个洞口正在扭动着身子,正在挪动着自己的位置,也正在发出令人震颤的哭泣。高书记看愣了,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其实已经忘了王逢喜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但是他还是听到了,紧接着他又听到那个声音拉满了哭腔,唱着:“哎咳哎咳哟啊——我姓卫名赤字文奎,三百年前杀奸贼,奸贼凶恶除仍尽,战胜沙场凯旋归。康熙皇帝嘉我绩,封我将军位振威,安抚四方杀倭寇,好勇当先铸义垒。山海关前无和风,刀剑带血恶难平,我死在了小兵的秃噜剑,一剑插穿了我的心胸。为了家国和妻儿,死不足惜意难宁。荒漠无有阴凉地,魂魄飘离成浮萍,黄沙上我游荡荡二百年,转世得了王家姓。哎咳哎咳哟啊——我这世姓王名逢喜,家住槐离驿马营,槐离如今叫安韩,我转世在了当年的饮马井,生下一儿叫那振林,哎咳哎咳哟啊,叫下我那大儿你可知道,爹爹我与你一别就死了命,惦念我那大孙刚出世,未及见他双脚沾地,我也没法儿往生啊哎咳哎咳哟啊——冤啊——于家有人叫中平,错看了此人害我命,你死是我那苦命的冤啊,勾住了你的魂魄你哪还能走得安生啊——哎咳哎咳哟啊——”

7.王振林

王逢喜失踪那年,王振林在左手虎口纹了个“仇”,纹身回来后,鲁晶看到王振林血糊剌叉冒着红光的左手,问:“纹这么吓人的字儿干嘛?”王振林说:“你不懂。”纹身师叫秦丰收,王振林老乡,主营算命,纹身是小型副业,人好技术一般,现在“仇”字儿看起来像个“亿”。王振林特意为这事儿找过秦丰收,秦丰收说:“该着掉色儿,寓意也好,再添一撇坏相。”按秦丰收的话讲,王振林来到叠山桥,是因为王逢喜失踪了,王逢喜失踪了他纹了个仇字儿,十几年过去了,仇字现在掉一撇成了亿,意思就是马上要发财,熬出来了,命里该的。秦丰收说:“好坏天注定,做事儿靠缘分,祸福旦夕运,终了还是命。能躲掉的咱也不傻,那该来的到底是抗。扑棱蛾子绕着灯转,天一亮别管怎么蒙,那都是留不住的主,着急点灯烧得还是自家的蜡,你但凡有点儿亮光,引来的也还有那借油的人。振林啊,啥叫个熬啊,烧一锅粥叫熬,弄一盘菜叫炒,甭管怎么说,烧的那都是自己的腚啊。咱们能做的就是接受,找点儿安慰不容易,熬粥要米,炒菜要油,心里想得来个安慰话,对面的也不光是知心人啊。况且这么些个年来,振林啊,也该轮着你了。” 王振林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陪秦丰收足足抽了半包烟,秦丰收也没说一句补纹身的事儿。末了秦丰收抓住王振林的手就要给王振林看手相,怎么拦也拦不住。秦丰收皱着眉头看了两根烟的工夫,最后说:“都说富贵难求,难就难在一个字儿,你知道是啥字儿吗?”王振林摇摇头,秦丰收说:“难在贵字,振林,你是富命,有大财,也有大灾,那是财灾不含糊,两相并势来。你这运势好得但难续,中年有财然而必遭流离之苦。叩门的打得再响,也进不了仇家的屋,小路蹚得再宽,也盛不下要过河的船。你这命啊有两个说讲,这第一个说讲就是陷在这灾里头出不去了,这第二个说讲就是灾后又有大势,全就凭着一个事儿了。”王振林被说得浑身发毛,虽说心里怎么也不愿意再在秦丰收家多待一会儿,但还是立刻问了秦丰收:“啥事儿?”秦丰收慢悠悠走到一个黑漆漆的箱子前,拿出来一个东西又把箱子合上,最后递给了王振林一串珠子,说:“转运珠,黑晶石的,刚开过光。”

王振林花了三百块请来了黑晶石手串,戴在手上光觉得沉,但怎么看怎么觉得神圣,看一眼心里头就凉凉快快的,洗澡睡觉都不脱下来。秦丰收来到叠山桥的日子比王振林早,王振林之所以来到叠山桥,跟秦丰收也有关系。当年王逢喜失踪前,王逢喜准备圈起来几亩地种大棚西瓜,八四二四种,卖得好,利润有前景。王振林很不支持父亲的决定,但是要是真搞起来了,自己两年内是无论如何也离不了家了。王振林到现在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王逢喜的时候,晚上吃饭父亲跟自己都喝了点儿张弓酒,两小盅,不到二两,脸上起了微热,舒舒服服的。王振林一出门就看到父亲蹲在门口吸烟,王振林站了一会儿,掏出来烟后也蹲在了父亲身边。王振林刚要点烟,王逢喜一根烟刚吸完,王振林把手里的递给父亲后,王逢喜看了一眼说:“抽什么帝豪。”还是接了过来续上了。王振林说:“于建军给的,晌午给他卸砖,给了两包。”王逢喜不说话了。王振林吸上烟后,说:“狗日的,派烟都派帝豪,起个新房,这个孬熊忘形了。”

王振林刚说完,就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接着听到父亲说:“你还是去吧。”王振林有些惊讶,说:“去啥呀,都跟人家说好了,活都撂了,没再找了。”王逢喜说:“还是去吧,在家里能搞出来个啥,王鲁转眼就长大了,不一样了。”王振林记得父亲没喝多,自己也没喝多,腾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话语里有了怨气,说:“到底是咋个弄?”王逢喜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接着就跟儿子讲了半个月前发生的事儿。王逢喜鼻子里冒出来的两股烟气直直地向前射出去,扩大后又散开,张口说: “振林啊,这事儿现在就两个人知道,加上你才有三个,我不知道有没有第四个。我心里憋得慌,我得跟你说。”王振林没蹲下,皱着眉头俯视着王逢喜,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父亲蹲在夜里,比以往看起来都要小,小到他有些陌生。王逢喜抬起头看了一眼王振林,说:“我今个黑间去找于中平,跟他分钱去。”

王逢喜接着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以前从未讲过的话,听着听着,王振林重新又蹲了下来。在父亲的叙述里,原来是父亲和于中平偷了砖窑厂老板孙志意的那八万块钱,原来偷这钱是因为于中平为了起新房,父亲准备干大棚西瓜。王振林越听越迷糊,在这个迷迷糊糊的夜里,王振林觉得父亲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就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壳和两只耳朵,淹在夜里,嵌在夜里。王逢喜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心里鼓鼓囊囊的气漏出去了一大半,一缕一缕地都缠在了王振林身上。

那一次王逢喜也吸了半包烟,红塔山,七块钱一包,比帝豪便宜十八块钱。王逢喜站起来后,再去掏烟时就剩下了一个软壳子,问儿子又要了一根帝豪,点上去后黑漆漆的脸上多了一个红点儿。王振林看着这个红点儿一会儿亮一会儿熏熏地暗下来,想说话一句也说不上来,然后就听到王逢喜说:“我过去了。”这一过去,就没再回来。王振林那天晚上一宿没睡,第二天没等到父亲,到第三天也没等到,王振林知道出事儿了。在所有人都觉得王逢喜失踪了的时候,只有他悄悄摸摸地去找了于中平。找到了于中平后,于中平从头到尾只说那天晚上没见到王逢喜,王振林跟于中平提到八万块钱的事儿,于中平说:“你爹早就疯了。”王振林动手要打于中平,但还是把拳头收了回去,眼前的于中平是父亲从小玩到大,一起穿开裆裤一起上学堂一起到外地学技的兄弟,说什么也不能动手,只能又把气憋了回去。于中平满脸哀怨,说:“振林啊,这事儿我跟谁也没讲过,早在工地干活儿的时候,你爹就总是笑啊,吃着饭就笑了,睡着觉也能笑醒,我问他笑啥啊,他说,中平,你看咱们总不能光是这样吧。我是一句话都听不懂啊。但你爹除了笑,不干别的,没打架没伤人。洪德义也知道这事儿啊。”王振林被说得云里雾里的,掏出来一根帝豪,想点的时候看了一眼于中平,还是递给了他。于中平点上烟,又说:“你不信你去问洪德义。我记得是啥时候,是半个月前。半个月前我跟你爹在工地上,那天晚上本来都下工了,突然接到通知说第二天领导来视察,得赶个工程进度,晚上加班调砖,洪德义就开着拉砖车来送砖。洪德义送完了砖,我说我们还有个把钟头也就下工了,你也别走了,住这儿喝点儿,一两个月见不上一面儿的。晚上喝酒的时候,你爹就在那儿笑,洪德义问他笑啥,他不说话,就是光吃两口菜就笑。我不敢跟洪德义说,说这是老毛病那不是给你爹丢面儿吗?席间洪德义提到了砖窑厂老板孙志意,说孙志意把砖窑厂的砖都买到商陵市里了,这几天忙得很,生意越做越大了。我不知道啊,你爹也听到这话,我也听到这话,哪我哪能知道八万块钱的事儿啊。振林啊,我能干个啥啊!”王振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听于中平讲完后,说:“那我爸能去哪儿啊?两三天的没见到个人影儿?”于中平叹了一口气,说:“赶快报警吧。”

报完了警,一等又是半个多月。王逢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振林躺在床上,听着不到一岁的儿子的哭声和鲁晶哄唱的声调,心里乱得像臭熏熏的粪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失眠了三四天后,王振林忍不住了,跟鲁晶说:“咱家得做个大扫除。”做大扫除是扯淡,王振林在失眠带来的眩晕中反复咂摸父亲临走前说的话,心里总觉得八万块钱被父亲藏在了家里的某个地方,结果从厨房找到院子里的粪坑,从床头找到床尾,把家里翻了个遍,只找到了不知道啥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三枚袁大头。王振林看着三枚袁大头,心里刺拉拉的,小腹突然剧痛了起来,坐在沙发上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不停地跟鲁晶说:“这咋回事儿啊?这是咋回事儿啊?”鲁晶不知道要说啥,只能看向皮肉鲜嫩的王鲁,王鲁睁着两只大眼,手不停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嘴角流出来透明的口水黏液,鲁晶晃着王鲁,轻轻地说:“噢噢噢,打蚊子打蚊子,噢噢噢,王鲁要打小蚊子。”

大扫除结束后,王振林趁着母亲不在,到父亲家里也翻找过,也一样什么秘密都没发现,什么也没翻找出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秦丰收回了趟家,回家第一原因是要忙夏种,第二原因是要给自己的表兄弟看祖坟的风水,两样事儿都大功告成后,秦丰收来到了王振林家里。王逢喜失踪了的事情整个村子都知道,秦丰收来到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给王振林答疑解惑,到了王振林家后,秦丰收兜了一圈儿,看着满脸疲惫的王振林说:“振林,你家的水池子要换个位置。现在坐北朝南,得改成坐东朝西。南北是歧路,东西有通途,改成东西坐向,老人儿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王逢喜听了这话,心里一点儿激动劲儿都没有,但还是照做了。跟秦丰收一起搬自家压井旁边的水池子时,秦丰收说:“来叠山桥吧,万事天注定,行留靠缘分,缘分到了,人留不住。该来的总是会来,着急守着也没个天数。活还能再找,在外咱们那儿的人也多,异地同乡亲,多少有个照应。”王振林晚上跟鲁晶一商量,鲁晶有些犹豫,王振林说:“干它个三年五年,他妈的个逼,一家子都搬过去。”这也就有了王振林刚到叠山桥就找秦丰收纹身的事儿。

除了左手虎口的“仇”字儿,王振林后来还找过秦丰收又纹了一个。来到叠山桥两年后,韩团结也来了,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找秦丰收纹身,纹身是王振林撺掇的,原因在于王振林左乳下面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癜风。夏天不管多热,王振林都穿着短袖,原因就在于不好意思把这块白癜风露出来。吃地摊儿的时候,喝酒喝热乎了,哥几个都光了膀子,就王振林自己穿着短袖。谁都知道王振林是为了遮住白癜风,但每回还是都有人问:“你咋不脱?”王振林每回也都说:“有臭蚊子。”韩团结来到前,王振林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但问题在于韩团结来到后,喝酒的日子越来越多,七八个光膀子的男人里,就自己穿着短袖,王振林不仅仅是对白癜风感到不好意思,更对穿着短袖感到不好意思。也就是在一天晚上喝完酒后,王振林提议去纹身,当时响应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郑永平,另外一个就是韩团结。当天纹身的时候,韩团结纹了下山虎,郑永平纹了展翅鹰,王振林在白癜风的地方纹了一朵玫瑰花。等第二天醒来,鲁晶看到王振林左乳下面的纹身,问:“这是纹了个啥?”王振林想起来昨晚上纹身的事儿,拿起镜子就要照,绿色的花叶,红色的花苞和暗褐色的枝条不偏不倚地正正好好地把自己这块白癜风给盖住了,完全达到了目的,又经济又实用,美观中还有些他自己说不出来的东西。他越看越满意,越看心里越豪迈,但放下了镜子还是跟鲁晶说:“喝多了。”也就是这个纹身,被鲁晶现在反复提起,鲁晶的原话是,别人纹个老虎老鹰的,混得越来越好,你纹个花儿,能争取个啥啊。

现在自己家的男人就光着膀子坐在家里头,左乳下面就有一朵鲜丽的玫瑰花,同时不停地转着手腕子,看着自己手上的手串。自从王振林从秦丰收家里请来这个手串后,鲁晶就越来越嫌弃,她老早就不喜欢魔魔道道的秦丰收,现在王振林全把当他个活佛一样待着了,鲁晶就更加难以忍受。终于有一天,鲁晶冲着光着膀子观摩手串的王振林说:“你戴着它就能好起来?”王振林脱掉手串,放在手心里左看右看细看粗看,还是回了一句:“你不懂。”

自从王逢喜失踪了后,自己家的男人就像丢了魂儿,这其中的道理她都明白,就是心里过不去。老丈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希望也不彻底,要是失望了那就跟自己盼着老丈人死一样,纯属私心事,不宜外宣。虽然王逢喜失踪了快有十二年了,但是看王振林的样子,鲁晶就觉得这十二年跟飞走了的燕子似的,窝在那儿,屁毛都找不到一根。时间越久,鲁晶怨气就越深,没等王振林把手腕上的黑晶石盘热乎,鲁晶终于憋不住了,一天晚上爬到了睡着的王振林身上,攥起王振林的胳膊就把手串撸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后,不顾一切地捶打着王振林的胸口,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没良心啊你个小舅子养的,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个烂叉了心的货。”王振林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醒来,醒来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骑在自己身上,身子一震,吓得半死。等到听清楚了是鲁晶的声音后,王振林攥住了鲁晶的手,吼道:“你干啥呢啊,疯了!”说完就把鲁晶翻倒在了床上,鲁晶坐在床角那儿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天天这样没魂儿没形儿,我是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栽在了你个孬逼养的身上啊。”王振林枕着胳膊看着粉红色的蚊帐,迷迷糊糊地听着鲁晶拉着哭腔骂完,才察觉出身体上有个地方不对劲,不对劲的地方在左手手腕,刺刺挠挠的又热得生疼。王振林赶忙把左手从头底下抽出来,一看光溜溜的,立马就慌了神,这才想起来刚才鲁晶从自己手上撸下来手串的事儿,一个翻身下床,撅着腚就趴在了地上找,还好月亮在每颗珠子上都多少尿上了一点儿,王振林把散在眼底下的都拢在了手里,但怎么数怎么不够。王振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只能骂了一句:“妈的个逼。”骂完后按着了灯,又撅着腚钻到了床底下,在床底下他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臭味,循着臭味往前找,在冬天的臭拖鞋旁边又找到了一颗珠子。王振林嘿吼嘿吼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白了一眼还在哭着的鲁晶,说:“你干的啥事儿啊。”鲁晶来劲了,哭也不哭了,光着脚下了床就往王振林身子上扑,张牙舞爪地骂道:“我杀了你!”王振林正数着手里的珠子,这下子彻底慌神了,再碰散了就肯定完蛋了,呲溜一下从鲁晶身边窜了过去。王振林趴在床上,手里牢牢地攥着珠子,撅着腚大喊:“你弄死我?你弄死谁去你弄死我。”鲁晶看着趴在床上的男人,心里的苍凉一下子浸湿了身体,身上啥劲儿也没有了。

第二天王振林醒来,说什么也要鲁晶帮自己把珠子重新串回去,鲁晶心里还闷着气,也说什么都不答应。最后王振林最后没办法了,跟鲁晶说:“现在的日子你也明白,我需要运,我得转运,不转没办法啊。蹚了十年的浑水了,不转运就淹死在这儿了,咱们不能淹死在这儿对不对,淹死在这儿能不亏吗?”鲁晶说:“淹死也比现在强。”王振林把手里的烟攥得稀碎,说:“哎呀,你咋就不懂了呢?”说完就坐在了小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珠子,一看又慌了神。明明昨天晚上把十二颗找齐了,现在手里却只有十一颗,王振林把珠子递到鲁晶手里,快步走到床前把凉席被褥全翻遍了,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另外一颗,连影子都没见到。王振林一边翻找,嘴里一边不停地说:“咋回事儿呢,这是咋回事儿呢?”鲁晶看着身前的王振林,心里有些难受,从安韩村出来到叠山桥,王振林刚开始在这儿打下过一片天地,甚至陆陆续续把沾亲带故地都带了过来,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一个一个的都比王振林混得好,她心里有怨恨,也有恼怒,更不服气。早些年说亲戚的时候,自己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人,长得高大,面目清秀,声音也洪洪亮亮的,一看就不是个会挨别人欺负的人,一看也是个能依靠的男人,刚结婚的时候,自己也长得俊,身条又好,无论哪个旁人看了,除了艳羡,说不出哪怕一句风凉的话。

刚开始来到叠山桥的时候,王振林也像丢了魂一样,啥都不想,就是往死了干活,那段日子富足充实,眼见着势头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结果没两年,韩团结来到了叠山桥。虽说韩团结也是王振林带过来的,但是韩团结来到了叠山桥,除了跟同乡们天天热乎,心里除了玩儿还是玩儿,王振林也比之前,更加地跟老乡们熟络了起来。自打那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王振林的心志就一天天地颓了下去,如今十年过去了,也再也没能有那两年的势头和心劲儿。鲁晶自己心里也明白,老丈人到现在都没找不到,自己家的男人记挂着这事儿,本身没有啥错儿,只是她心里委屈,委屈极了就跟王振林吵,吵到头儿了王振林就说一句自己不懂。不懂啥呢,到底是个什么逼事儿能让自己不懂了快十年,眼前亮亮乎乎的那么多事儿,哪件事自己懂不了呢?

鲁晶这几天越想越难受,要是按照头两年的势头往下走,别说现在,早八年就能把儿子王鲁接过来在自己身边照顾着,在这儿上学,在这儿吃饭,在这儿哭闹,有儿子跟在自己身边儿,少了思念也多了动力,可现在每回从老家出发到外地打工,旁人看着都是觉得去挣大钱了,谁又能明白自己家里这一摊子事儿呢?自打王鲁上了小学,每年都答应儿子夏天暑假了带过来看看,每年都答应王鲁明年就把他接过来在这儿上学,可现在连自己吃的都挣不够,又咋向儿子说心里的苦呢?鲁晶看着正在疯狂翻找另外一颗珠子的王振林,心里的酸楚腾腾腾地直往上冒,身体里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了出来,一颗颗地砸在了手心里的珠子上。王振林气喘吁吁地扭过头,正想问鲁晶的时候,看到鲁晶低着头抹泪,心里一下子空出来一截,想说点儿啥也说不出来。等走到鲁晶面前,还开口,鲁晶把珠子一下子递回到了自己手里,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水龙头边儿洗起了衣服。王振林看着手里湿润润的珠子,突然觉得珠子们像失去了生命,死气气地窝在自己手里,一股怪异的清凉感直直地钻入到了自己的掌纹缝隙里,弥散着,蠕动着,王振林只觉得恶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振林接到了高书记的电话。

接了电话后,王振林木在原地,过了好大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才把早就挂断的电话拿离了耳边,刚想抬脚往前走的时候,手心的珠子掉了下去,一颗颗砸在了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分明到最后又混浊在了一块儿。王振林看着满地的珠子不知所措,只觉得浑身紧绷绷的,脸部也失去了知觉,就感觉两股凉气从眼睛里往外冒,冒着冒着啥都看不清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看到鲁晶拎着两只沾满白沫的手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然后就听到鲁晶说:“咋了啊这是?”王振林说:“嗯?”鲁晶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王振林面前,贴着王振林的脸又问:“咋啦?”王振林又说:“嗯?”鲁晶说:“你掉魂了啊?啥事儿啊?谁的电话啊?”王振林说:“爸找到了。在于建军家的地基里头。”鲁晶说:“啥?”王振林突然伸出了手,在空中停下后,低着头说:“你等一会儿。”鲁晶看到王振林慢慢皱起来了眉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地面。她一点儿也没听懂王振林的话,又问:“啥在地基里头啊?”王振林突然发起了火,冲着鲁晶大吼道:“我让你等一会儿啊,等一会儿啊不中吗?妈的个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