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头文字D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5261更新时间:2021-10-29 15:43:42
他又来了。
门铃两声短,一声长,是他的暗号——毕竟业余做过足球裁判。他笑盈盈地站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这次连制服也没穿。
“星期五嘛。”他边说边走进客厅,熟门熟路,走出一条与圆桌相切的直线,直抵他的沙发专座。又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热气腾腾的光明邨肉月饼:“快吃一个,刚出炉。”
于是我去厨房随手倒了两杯Aperol加Prosecco当配酒。
“考究是你考究,但我不能喝啊,”他还是笑盈盈的。
“开车来的?”我问。
“当然。酒后漂移要罚200块扣六分……那真的变成头文字D了,”他哈哈说道。
“但倒都倒了,”我说。
“这不还在?哪里倒了?”他指了指桌上的橙色液体。
“那我去把它倒了。”我作势要把酒倒掉。
“开玩笑嘛,你喝你喝。Double shot对你小意思。”
可能看见我一下子喝了两杯Aperol Spritz,他用西西里防御开局。他的确常使用半开放性开局,但更多时候用的是卡罗-卡恩防御或者阿廖欣防御,尤其在他刚喝了罗宋汤的时候。
谈话暂停,棋局展开。
于是棋局也像谈话。一攻,一守。一些陷阱和一些预判。像更抽象的、形而上的对话。
直到被他一声惊呼打断。他发出类似“咦”或者是“啊”的象声词,可能疑问的成分更多——是他在做王车易位时,把“车”头顶的城堡扭了下来。
我作为回应的那声从“啊”在中途滑成了“噢”,更像是为无可避免的解释添上闪动的提示符——“我的扫地机器人把我的‘车’搞丢了。”我顺手指了指窗台下正在晒太阳的机器人,圆圆的它没有反驳。
“所以?”
“所以我用了一颗松露巧克力代替‘车’……刻得还挺逼真吧?”我说。
他摇摇头。不是不同意,是宽容的大人对调皮的孩子无可奈何的那种摇头。
“比利时进口的,”我补充。
他用纸巾擦去手指上残留的半融化比利时进口巧克力“车”。棋局继续。
事实证明,这个掉车头小插曲是整个对弈过程中的唯一意外。棋局本身没有悬念,就像我和他此前下过的任何一盘棋一样:我赢,他输。
“我六岁就看了《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我对他说。每次赢下棋局后我都会对他这样说,而每一次他都会不置可否地笑笑:也许是当成笑话听,也许是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或许是他的电影知识不像英文词汇那样丰富,根本没弄明白这第七头海豹究竟怎么了。
但这一次他笑得不那么不置可否,反而像满意的、完成了任务的笑。随后便将手伸入兜里。我以为他又要变出一盒黄鱼馄饨什么的,不料他却掏出一个信封,封口用蜡封住。“Sealed with a……”
我看见封蜡组成一个大写的D。
“恭喜你,”他说。
他等着我把信读完。信不长,但我读了两遍。读第一遍时我还真不敢信。然后他说,“不用急着马上做决定,下周到我们总部看看聊聊再决定也不迟。”
“你是说贵州?”我问。
“你消息还真灵通。”他夸我,不像是讽刺。
“很多我的棋谱也保存在那里。”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话说多了。
“真的?”大概怕过度显出兴趣会引起我的怀疑,他故意减弱了疑问的强度,听上去更像是表达“不会吧?”
“在这里呢。”我顺水推舟,指了指我的大脑——谁知他开始刻舟求剑。
“真的六岁就看了《第七封印》?”他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我本以为他一开始就会提出的问题。
“的确在年纪挺小的时候就看过,”我照实答——对话和对弈遵循同样的编舞法则:虚招对虚招,诚恳对诚恳——“说是六岁,只是因为数字的递进容易给人一种很厉害的印象。”
“就像姿三四郎?”他举一反三。
“就像举一反三。”我说。
“反过来就多是贬义了,比如五大三粗,”他触类旁通。
“你的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夸奖道。成语接龙是游戏,夸奖倒是真诚的。
“毕竟在大中国区工作嘛,”他一说“嘛”结尾的句子就露出京腔来。
“不过比葛浩文还是差了点。”我适度打击这位瑞典中国通。
“Howard Goldblatt?他那是blah blah!”他不服气地玩起梗。
眼看我们的对话朝漫才的方向滑去,我想起他曾告诉我,在他们那里竟也有类似脱口秀的活动。我还记得照片里,那个演出场地的Logo是一个大大的“M”字,让人以为是地铁站的标识,其实是那个机构的法语名字“Mourir de rire”(官方译名为“乐不可支”,虽然我更喜欢它的直译)的首字母M,在法语区与大写D齐名的头文字。他们想把我招进去,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在我的神思旁逸斜出的这段空白里,沉默重置了我们的对话。我收到的Offer的确待遇不错,类比为某种仙界公务员永久合同或许也不为过,但我还有很多疑问,我还什么都没有问。
“我有一些……”我另起一段似地打破沉默。
“尽管问。”他没有等我说完,就用确凿的、安慰人的语气说道。像那种一毫秒空白都必须剪掉的处女座播客剪辑师。
我却陷入另一段沉默。问题太多,问题牵出其他问题,长成一棵问题树,不知该从何问起。
“不如这样,你先听这个播客,”他边说边在手机上搜出一个名叫《职场发烧友》的播客。一段激越的片头音乐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行行出状元;神仙,也是一种工作。”
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正山小种听播客。他的声音在播客里听起来稍有不同,但又足以让人确凿辨识出这是同一个人。与此前其他嘉宾一样,他说起从事这一行业最初的萌芽、自己的职业轨迹、行业面临的挑战和机遇等话题。
“小时候,大概七八岁时吧,我就在父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毛姆的短篇集。在暑假的一个台风天,我读到一篇《死神说话》。古代巴格达的一位商人派仆人去市场上买东西。不一会儿,仆人脸色苍白地回来,说在市场上有人推了他一下,转身一看,竟是死神。仆人向主人借马,打算连夜逃离,前往萨迈拉。仆人离开后,主人来到市场,找到死神,问他为什么要威胁仆人。死神说,我只是因为惊讶,因为今天晚上我和他在萨迈拉有个约会。
“我当时看了之后非常害怕,一连几天晚上都做噩梦,发出尖叫。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才告诉他原委。父亲安慰我说,这只是一个故事。但故事的力量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期,它刻印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柯勒律治可能是对的,读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确会悬置怀疑,而好的故事简直会让怀疑悬梁自尽。又过了几天,父亲看我依旧噩梦连连,换了另一种安慰的说辞。他说,不要害怕死神,那也只是一份工作。
“只是一份工作。这种‘去神仙化’的再定义安慰了我。死神虽然显得有点狡诈,也不那么讨人欢喜,还要遵守比较严格的Dress code,甚至还需要时时出个短差——顺便说一句,我查了地图,巴格达离萨迈拉也不算太远,差不多等于仙游到厦门的距离吧——但那也毕竟只是一份工作。
“当然啦,在那时候,我还根本没有想到我也可以做这份工作。那些都是后来的事。先说说大学吧,我是高考数学状元,大学念的是量子物理。你们知道哥本哈根诠释吗?(主播插话:我只知道哈根达斯。)这么说吧,在量子力学里,波函数可以描述量子态,用来计算粒子在某个位置或处于某种运动状态的概率,而测量的动作造成了波函数坍缩。(主播插话:我晕了,是不是就像甜点上了一个舒芙蕾,大家争相拍照时,舒芙蕾会塌下去一样?)我举个具体例子吧,大家都知道薛定谔的猫吧?(主播插话:这只欲仙欲死的猫很有名。)对,不过那是‘欲生欲死’,这就是将哥本哈根诠释应用于宏观物体的一个例子。我不知怎么就想起童年时看过的《死神说话》,海森堡测不准的东西,到死神手里成了宿命。”
大概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海森堡突然跳上茶几,摄像头般的眼睛闪闪发亮。
“然后工作第二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有好几天高烧到将近40度。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死神,他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告诉我人们对这一行业有很多误解。比如说,最大的误解是死神是来取人性命的。‘要是倒退几百年,或许还能勉强这么说,但我可是当代死神。’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当代死神’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方出现在合适的人面前。取人性命的当然是疾病本身,死神毋宁说是在执行一场仪式,甚至对有些人而言,反而激发了他们生的意志。将死之人提出与死神下棋便是一例,而当代死神甚至接受别的挑战。听完他的一番话,我提出不如与他比试一下量子力学知识。‘人们总是输在他们热爱的事物之上。’他半戏谑、半认真地对我说。或许是我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问他,你认为两个人恋爱究竟更接近量子纠缠还是量子跃迁?他答对了。然后说,你还有另一次机会:你可以加入你无法战胜的一方。
“就这样,我成了死神本神。或许因为我年轻和量子力学的背景,我甚至成为那一年的管理培训生,被派往国外培训实习、开拓眼界。世界各国的死神还真的很不一样呢,他们面对各自的挑战和机遇。(主播插话:怎么讲出了死神白皮书的感觉?)哈哈哈。在欧洲大陆,一些国家仍旧承继着传统死神的做法。比如在爱尔兰,死神依然要骑着马,腋下夹着自己的头,呼喊人们的名字。但有时死神的爱尔兰英语口音实在太重,本来就喝得醉醺醺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在喊自己。在美国,黑人不满死神都是白种人,要求拥有自己的黑人死神,BDM运动你们都听说了吧。(主播插话:是不是就是那个Black Death Matters运动?)对,我觉得这种平权也相当必要。在中国,则是传统与现代并行。有一些阎罗王仍旧要查生死簿,但因为户籍制度的松动和劳工逐步从乡村向城市转移,阎罗王常常找不到生死簿上的人,导致总人口的老龄化程度提高,甚至增加了社保医疗基金的压力;而就算找得到,也有不少人会提出下国际象棋或别的什么挑战,而阎罗王本质上,和我业余时间做的一样,只是一个裁判。”
“所以你才想来把我招……?”我问他。
“没错。”他抿了一口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职位——
Mr. Ingmar Fischer 英格玛·费舍尔 先生
CHRO, Death Inc 首席人力资源执行官,死神公司
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这几个月以来,这位人力资源执行官频频拜访,真的是来招人的。“你的Initial是IF哎!”我没头没脑地说,试图掩盖突如其来的释然。
“假设,就是可能。死神也有很多可能性的。”他附和道。
与此同时,播客继续。费舍尔先生开始谈论破圈的重要性。“杜甫很早就告诉我们,神仙也是要破圈的,或者说,破圈才能成为神仙,”他开始同时展现汉学家和单口喜剧演员的风采,“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道,‘读书破万圈,下笔如有神’,说得真是太好了。(主播插话:那个字是‘卷’吧?)对,我改了一字,反正一万本书也不可能是属于一个圈吧,是破圈使我们下笔有神。我来做播客嘉宾,正是为了使死神这一行业早日破圈,为更多人所知。这个工作和会计、小说家、小提琴手、披萨师傅或土地测量员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也欢迎他们加入死神的队伍!
“我们也准备了一揽子破圈计划,打算在各个领域、利用不同媒介进行破圈。举个例子,微信公众号在中国特别流行,我们即将安排一篇推送,全面介绍我们这一职业,题目暂拟作《那些每天严格按照丁香医生养生的人,后来怎么了?》。(主播插话:后来怎么了?)后来长寿了咯,不过后来的后来——(主播唱了起来,我们渐渐地学会了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还是要来见我们啊。(主播插笑:哈哈哈哈。)
“在文学领域,我们想邀请一些文学家,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文学编辑,比如《收获》杂志的主编,和脱口秀大咖——(主播插问:脱口秀也算文学?)对,这个我们等下细说——就这些人一起搞一个圆桌会议,仔细分析研究一下那些经典死神文本,就拿前面提到的毛姆的《死神说话》来说,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它的叙事者其实就是死神本人,那是一篇用第一人称写的小小说,只是在前半部分,死神是隐身的,单这一点就足够耐人寻味吧?
“最后来讲讲脱口秀,在我们这一行——”
英格玛·费舍尔先生的手机在这一刻突然断了电,突如其来的寂静放大了窗外的风声。“灿都登陆了吗?”我问。而我原本想问,“不会是想招我去讲脱口秀吧?”
“很可能。”费舍尔先生答。
或许因为我忙着在杂乱的书桌上为费舍尔先生找充电宝,一时间有点恍惚,忘了前面提出的究竟是哪个问题,费舍尔先生说“很可能”,究竟是指台风很可能正在登陆,还是很可能想招我去讲脱口秀?
“脱口秀怎么了?”虽然没有找到充电宝,但播客嘉宾正坐在我面前,何不直接问呢?
“笑话总是要看语境的;而且笑话又总是源于出人意料,来自喜剧演员最终说出的内容与观众的预设之间的落差。所以在我们这里,连普通的笑话也会变得非常好笑,”费舍尔先生说道,“像您这样的段子手,到我们这里简直是法力无边了。”
果然,死神都擅长声东击西。哪怕这一位是来招人的,也要用国际象棋作为幌子。原来下棋是假,聊天考察段子手是真。
“但棋还是要下的,”费舍尔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然一个死神隔三岔五跑来与你聊天,你不害怕吗?连莫言开着收割机想与年轻人聊聊天,看起来都有点吓人呢。”
哈哈哈。但我没有笑出声。“所以请我当死神,其实是为了招我去讲脱口秀?”事到如今,我终于直截了当提问。同时,很多关于死的段子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其中一些来自那位矮个子美国导演:“我也喜欢来世,但这个世界是能吃到好吃的左宗棠鸡的唯一地方。”“相比死后活在人们的心里,我宁愿活在自己的公寓里。”如此种种。
“那太屈才了,”费舍尔先生打断了我的死段子回忆。“我们准备请你当丧果文化的CEO!”
“什么桑果?”
“丧果文化,就是负责脱口秀和Mourir de rire‘笑死’剧院演出的那个机构!”费舍尔先生简明地补充,一边起身准备告辞,“你可以的!好好考虑一下,下周见!”
与来的时候不同,话一说完,IF先生便像台风一样从我的公寓里迅速消失。窗外风平浪静,新闻说台风临时拐了个弯,正朝日韩而去。正山小种已喝得淡如水,而充电宝还没有找到,至于那枚松露巧克力做的“车”,已经在棋盘上融化为一滩褐色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