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书名:摇摆鼓楼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7789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城市的管理者们收到一条留言,说是市中心的鼓楼正在显著地摇摆。起初他们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个依规永不拆迁的老街区,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社会新闻,要知道自从多年前停止击鼓演出,这座建筑最近的游客都很少了。后来,留言的人又发了段视频,画面中,古建筑确实有节律地颤动着。不由得他们不信了。虽然过了下班时间,还得赶紧派人到现场去勘察。太阳已经落山了一会儿,血红的晚霞仍在窗口徘徊——突然间,古旧的楼板真的颤动起来了,大人小孩都在惊惶地呼喊,电灯线止不住地晃动,脆弱的木头空间里,很快就有了砰砰的奔走声。
有意思的是一切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后来又经历过几次类似的虚惊。人们请了建筑专家来检测年久的结构,又组建了一个各学科组成的委员会,论证建筑摇摆的原因,都没看出什么大问题。更蹊跷的是,事先架设在古建筑内外好多个摄像头,没有一部拍下晃动的画面,安置在各种展柜里的瓷器文房也都安然无恙。
有人说,是附近奇奇怪怪的违章建构引起了鼓楼的共振,毕竟,这座楼阁本来就是个和声音有关的玩意儿。技术人员没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释,拆掉不太和谐的现代“邻居”之后,古建筑确实又安分了很久。因为这件事,研究地方文史的人,却意外地找到了好多年前关于鼓楼摇摆的记载,各色各样——大多非常简略,类似于“壬申,地动,鼓楼摇曳……”民间故事更生动些,可能关联着这座城市历史上有名的大地震,过去至少五百年了。据说,很多老人家放在室外的竹摇篮床就与此有关,想象一下……无数家长一把将他们的孩子从床上抱起,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跑上大街,把他们暂时“搁置”在门口的竹摇篮床里。
因为年纪太小,城市的孩子们并不确切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转述的故事也只能是种传说。但是,就在出入危楼的关键一刻,各种接踵而至的异象,足以让他们记住这一生中初次的对于“空间”的醒觉了。那一晚,夜是持久昏黄着的,无眠的人们在等一个答案,隔壁酿造作坊浓郁的气味,混合着酱油醋、腊味和腌菜——直到星巴克和肯德基代替了它们的位置,这些味道一直在那,就像亘古以来都是如此。
后来,城市的管理者找到了发来信息和视频的人,他是个残疾人,低保户,最近甚至都没有下过楼。电视台采访过很多住这片的,好些都是说不出所以然的老人,能把话说流畅的都不多;租住老房子的外地年轻人,都在城区里各处打工,晚上只是回来睡个觉,对这类异闻没太大兴趣。自从传统街区纳入整体保护之后,大部分老住户都置换了房子,迁出了;只有这个不能动的人,还倔强地守住原来的位置,挤在他家一间破败的小阁楼上。
拍摄视频的准确位置找到了。人们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人住在这样逼仄的房子里,楼梯很抖,正常人爬上去都得花点功夫。头顶上黑黢黢的,点亮的那一刻,一盏白炽灯跳跃在眼前,忽闪忽闪,供电不稳的样子。立刻,有了那种“记忆中的味道”——和上了年纪的人们的某些感受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其实天还亮着,阁楼上一切却都是昏暗的,因为没日没夜开着灯,有的地方又是如此“清楚”,挤在眼前的室内的一部分,包括被采访人生动的表情,就像电视机上高画质的影像,彩色鲜明地,一幅一幅地扫描过意识。对于一个个好不容易爬上小阁楼来的人来说,灯光下的现实出人意料,过于明亮了。
更出人意料的,从阁楼狭小的窗户里,记者们突然就看见了鼓楼,视频正是在这里拍摄的,手机支架还留在窗边。绝佳的构图,又是让人想不到的角度,像是在老墙上镶着一幅画。从此,开着灯睡觉总让他们有种独特的感受——就仿佛是个永远不会结束,又不可思议地清醒的梦。
最初的视频已经被他删了,采访对象只好一遍遍重复着当时的回忆……你去过鼓楼吗?没错,面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天天看得到绿树丛中鼓楼的一角,但打初中以后,就再没进过那道红墙里面,他只是这幢老建筑忠实的观众,上次打扰它的宁静,却是很久以前了。
因为是文物建筑,鼓楼没机会加装电梯。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城市里的建筑更是绝情,很少为他们这些不大能动的人着想,他却倔强地偏要试一试,想从上面俯瞰一下自己家——小山顶部,古建筑的三层上面,确实,比寻常民房高得多。纵使腿脚不便,他也成功爬上了城市很多这样的高点,比如老城墙,比如“物资大厦”,比如江边那座风水塔……即使鼓楼那极陡峭的木楼梯用不上拐杖,他可以坐着,翘着半个屁股,抬起一条不太灵光的腿,转动身子,再用另一侧的手臂做支点“上楼梯”——那一次冒险,弄得新裤子全是灰,就算母亲预先打了很厚的补丁,一会儿也就磨得锃亮。
可是,就在试图“爬”上最高几级的时候,他失败了。扶着摇晃的木头扶手,蹭空了陡峭的楼梯,他整个地失去了平衡,从黑暗甬道的最上面,他滚落下来,摔得失去了知觉。
看到家里人痛心的样子,从此,他不闹了,不再坚持去外面瞎玩儿。小的时候,越是希望在早上什么时候醒来,就越容易睡过头;想这件事变好,却真的变糟了。总是事与愿违的感觉是如此可怕。就像望着自己居住的那幢大楼,某个窗户是亮着的。好不容易捱进走道,却又漆黑一团。你纳闷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但你看见的那个和实际上你去的那个建筑,也许并不是同一个——所以最好你不要再想去鼓楼,你越是想攀登就会摔得越惨。
转而,他就这么看着窗外的对面,有时在阁楼上,有时下楼去在路边,至少离得近一点,看它雨里雪里的样子。一看,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陪伴他的人都不在了,他才觉得有些后悔。至少,可以做点对他们有用的事嘛。他早干什么去了呢?早在每日的遐想里,除了抱怨他为什么到世上来这一遭,他还在思考鼓楼是不是在微微摇晃,什么时候能从眼前消失……不管这一切是否永远不会发生,在没有电脑和iPad之前,鼓楼是他的思绪最好的投射对象。在最无聊的时候他画过它的速写,无数张,无数笔,每一张都是淡淡的铅笔起稿,中间是它千姿百态的改造方案——最后,总画得漆黑的一团,签名的地方打着重重的惊叹号“!”因为画稿往往结束在晦暗里,签名总是签得不是地方——直到母亲的手轻轻地拉拽着他的轮椅车,小心地往后,一寸,又一寸,说着“该吃饭了”“该回家了”。
“所以,你做的视频效果只是你的幻想,对吗?”采访的记者忍不住说。
暮色已经降临了。妈妈温柔地抚着他的后颈,用一块湿巾擦拭他被铅笔灰弄黑的手,他不愿回头,总是失意地空洞地望着眼前,慢慢,纸上已经分不清画面里鼓楼的细节,眼前也是。
据说,鼓楼建在蒙古人的时代,另外一个名字叫作“中心台”。调查这件事的人们仔细查过历史书,发现,不像今天城市的设计师们爱宣传的,这座城市那时没有什么所谓的中轴线,因为所有该让人活动的地方事实上都不可能穿行,江水弯弯曲曲流过,城市里的地形一眼看不出究竟,这愈发衬托了“中心台”的重要。名义上,鼓楼有个气派的大门,但是即使现代的大部分道路也绕过了它,并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不光对只能走偏门的游客,对于其他人也一样,鼓楼是一个不可能到达的中心。
从边地来的喇嘛,在这里一遍遍履行着古怪的仪式,祈祷“万法归一,与此同寂”,那是蒙古皇帝做过的一个梦。据说,皇帝本人一度就住在这里,这里后来才变成敲钟打鼓的鼓楼,钟楼。他想象着,好多年前,这座城市该是如何仰望着它的这个中心——一个无比黑暗独自囚禁的中心,一坨绿树包裹的小山丘,都容不下一点做法事的空地,只露出画壁雕梁的一角。他,一个不能动弹的人,每天坐在这里看见环绕它的城市的历史,从骑自行车的,二八永久,换成开桑塔纳的,别克的,“路虎”的,甚至“兰博基尼”的。行人不少,衣着也从单调换成时尚,不分性别,到男男女女。每天城市的光景从熙熙攘攘,到深夜寥落。他不再画铅笔画,改用iPad。
只有鼓楼本身巍然不动。
鼓楼本来确有鼓声,二十四面大鼓每个时辰定时敲击,嗡嗡有声,就像一台有年头的音箱。“旅游经济”兴旺以来,城市本想恢复鼓楼报时的传统,后来人们发现,在喧嚣的闹市里,这台破旧音箱的声音已经很难听到,于是鼓楼成了个纯粹的旅游项目,只对内部鸣响。说到这里,那个拍摄视频的人告诉记者,他不止一次拍到老建筑在颤抖,这里可能有点科学道理,和声学有关的。母亲总劝他不要自己去爬鼓楼,因为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其实抱着他去过不止一次了——你去过鼓楼里的,听过他的节目,所以不用再费力气爬一次了。
怕记者不相信,他指给记者看。墙上糊满了当时的报纸,上面有那段时间的新闻。于是最当前的记者侧过头去,仔细看紧贴脸颊的墙壁,除了几张模糊不清的印刷网点构成的脸,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他蛰居小楼前贴的——天哪,他把他关心的城市的新闻,不,旧闻,都贴在这个小空间里了。还画了重点。
如果第一眼关于鼓楼的印象算是清晰的,阁楼里的信息却是暧昧的;前者是明亮的,后者,则在小屋自身的、和床架阴影的笼罩中。能看清的只有名词,名词……它们是被永久地遗弃在时间里的一刻,采访对象仿佛被“吸收”在这个特定的空间里了,过去沉默的人、事,历历在目,却已分不清它们什么关系,这里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录音室。人们还第一次感受到建筑的墙壁原来是不甚光滑的,构成这个让人难为情的容身之所的黑洞,竟然有着不规则的生动的边界:干结的浆糊在报纸后面形成了不可臆测的深度,有些地方破裂了,露出里面更陈旧的报纸,有些发泡、起皱,居然有厚厚的好多层。
人们看得见的标题是“老城焕发新颜,鼓楼奏响旧乐”,日期是至少二十年之前了。记者们不禁转头朝向窗外,那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黄昏的屋檐上只有微弱的返照,没有好多年之前的“音效”。尽管受采访的人费力地形容着,人们想不起来,在现实中听过的有任何一个地方像他说的。鼓楼里面曾经举办的演出,他说,听来没有明显的节奏、韵律、强弱等等。那种从里到外浑然的感觉,只有点像电影里见过的教堂里面的管风琴合奏,如此具体的,一座有声音的建筑的体验,纵使一部电影都难以用画面描绘出来,因为鼓楼首先得是一个电影院,其次才能是电影。
在这里你看见的只能是“默片”,他说,你得下楼,去鼓楼里面,感受一下它的震颤。
只有去过、听过的人才明白。那一刻,到处都是巨大的回声,说不出什么音调,娘俩就像钻进了音箱的内部。母亲如今已经不在了,他只好一次次,独自在想象中回到鼓楼里,循着她的提示,在幼年的记忆中,模糊地往木窗子外望一眼,只看见夕阳洒满了古巷,无数鱼鳞般的屋瓦,从灰色慢慢变成了红色,和现在比,简直就像另外一个世界,属于神秘而美好的彼岸——可是,回忆中的一切又那么不真实,诱使着他一直想回到那里、上面,想要验证曾经看见、听见的一切。
那一刻,楼真的在颤抖……受访对象兴奋地说。不光是脚下的木地板,还有各种各样的塑像,喇嘛手里古怪莫名的法器,以及各式各样人们的表情,衣着是三十年前的,在他心里,回响却从不停止过。鼓声停止之后,没有今天到处都是的电子声,只有大得多的人声,汽车的喇叭,不远处江上轮船呜呜的汽笛,邻近的建筑工地在恶狠狠地施工,哐!哐!就像他常去玩的朋克乐队撒泼般的敲打——这只时髦乐队的成员,大多是从他同一个院子走出来的,他们也叫“鼓楼”。
最终,他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哭了,母亲抱着他离开了,鼓楼的管理员等了他们太久,不太开心地锁上了大门。从此之后,在他心目中,鼓楼就是一个不安稳的问题的来源。它表面的平静掩不住内心的狂暴,他的生活也是一样。
在变得越来越喧嚣的城市中,鼓楼彻底陷入了沉默,被人忘了。只有飘过它上空的天边的白云,还记得鼓楼这个地名的实质,时常盘桓在上面。对其它事物而言,它只是一个纯然的地名,是出口和站点,属于地铁站和各种公交车;它那微微隆起的土丘,周边没有其它碍眼的建筑,至少帮了寻找车站行人的忙。“鼓楼环岛”,却不是一个可以安顿的空间,就连晨练的人也嫌弃树影下没有阳光,没有广场自然没有广场舞。人们突然意识到,只有他这样的闲人,无法自在行动又没有能让他参与现实的工作,才愿意每天摇着轮椅,像白云一样盘桓在这里。
缺钱维护,又不能有任何不相称的非文保用途,建设其它永久性的建筑,就连地铁通道里的商城规划得也要远些。城市的管理者颇费了一番脑筋:见缝插针,鼓楼脚下有了一个山寨星巴克的公益店,准确地说,一幢临时建筑挨着鼓楼建起来了,这是后来那些奇奇怪怪的城市雕塑的来源。没有明火后厨,里面的咖啡其实还是要收钱的;但是,玻璃屋里放了些书,承诺一些惠民措施,而且关键是一部分收入转给了社区做经费,一切顺理成章了。而且,高昂的咖啡价格加上没厕所,劝退了大多数想在里面待久的人,让这个地方继续保持着清净。想要喝便宜咖啡的,转去了环岛周边的麦当劳。
他绝没有钱每天去喝一杯三四十元的咖啡,也用不着坐地铁,进地下商城。他痛恨出这馊主意的人,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观望的乐趣,“鼓楼咖啡”的仿古门头挡住了鼓楼能看见的大部分,后来,就是它连同一些看不明白的“艺术装置”,怀疑引起了问题而遭拆除了。他悻悻地驾着轮椅驶进咖啡店,什么也不买,当然他也不需要座位,就在店主的白眼中一直翻着书,度过整整一个下午。最终,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是无趣。他也想过“鼓楼”乐队的几个哥们在这恶意演奏的样子,想象着他们在里面锣鼓喧天,震耳欲聋,有点小文艺的店主满脸愕然,古建筑的画梁上灰尘和鸟粪噗噗地跌落,落在咖啡杯里,干净的西服上面。
——其实这一幕绝不会发生。尽管玻璃屋子距离古建筑相当近,新旧建筑之间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天顶,从这里难得也可以看得到鼓楼的身影,因为透视、反射、镜像……重叠的关系,一年四季,它们看上去像在互相融合,直到落叶盖满屋顶,一切难以分辨。鼓楼,甚至它的咖啡,不欢迎他这样的人上去,不要说什么民间乐队。其实,上去楼顶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早没了敲鼓表演,甚至也没有看表演的人了。讽刺的是这幢建筑现在只对很少的人开放有限的时间,一切关于鼓楼的东西,只在“鼓楼咖啡”里面有卖,其余的和山丘和树林长成了一体。他想象着上面城市往下看该是什么样子,城市也早变化了。再往下想象,灰色的屋瓦的海洋已经消失在无数摩天大楼的影子里。
灯光依旧忽闪忽闪,记者耐心地听着对面人的自述,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向窗外扫去。就在不经意间,她发现,手机支架根本就没有放稳。朽坏的窗框被风吹动时,手机支架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就在她思考这件事的时候,轰隆隆的,好像是有地铁从脚下什么地方通过了。一切便也晃动得更厉害了。
“最近一次你看到鼓楼摇摆,是拍摄那个视频的同一天吗?”
最近城市遭受了多年以来不多见的大暴雨,春天还没有过完,好不容易地上的泥淖干了,连日来又刮起来让人抓狂的大风。那一天,出门都走不动路,狂飙吹得行人们弯了腰,捂着脸,再顾不上看手机。最神奇的是万物不再有清晰的投影,纵使阳光热烈得很,事物的轮廓却失了焦,水泥路上树影模糊,时间哗哗地,在这黑和灰里颤个不停。其实他缩在轮椅里也不好受,就算只受着这风暴的一条边儿,也吹得他眼泪批婆地,可他感觉他又活过来了,他宁愿在家门外面,路口旁边,靠着路旁的电线杆儿,任风把他的脸吹得生疼。他感到,这一刻世界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能不能迈开腿,他们都在一分一秒地,漏进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风口里去。
那个风口就是眼前的鼓楼,它始终躲在城市里最幽暗的一角,路口中心,环岛里面,小山上边,树丛中间,红的墙,黄的屋檐——黑洞洞的,深不见底,雷打不动。
睡着了。又不知什么,让他从梦里倏然惊醒。风好像停了,可是,有什么还在晃动着。人们纷纷从咖啡店里面跑出来,还有零星几个游客还是工作人员,从鼓楼上面跑下来。一切晃得厉害。他懵懂地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包括环岛周边道路上的车都减慢了速度,按着喇叭,摇下车窗。他们都惊恐地望着上面。
鼓楼要倒了!
不知谁在高声地叫喊。乐队的鼓手,邻居三儿站在他身边,使劲拽着他的轮椅,示意他赶紧撤离——三儿是这附近剩下不多的“顽主”,最后一个还没拆迁的邻居了。眼前,建筑的轮廓正在明显地扭曲变形,就像他在iPad和画稿上曾经模拟的那样——这是他在做梦吗?“扭曲”是Photoshop的一个功能,你可以水波扭曲,海洋扭曲,云彩扭曲……每个人都能生成蒙克《呐喊》那样的画面,这是他从画铅笔画的经验里琢磨出来的,不需要把整幅画都涂得脏兮兮的,只要一根手指揉擦干净晕染的一部分,就能造成一种意想不到的的虚幻感。他揉着眼睛。
从咖啡厅里面三三两两地跑出来,更多的人是从地铁站里跑出来的,他们都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动静,像是蒙古人的巨龙已经苏醒。从最初的刺激里慢慢恢复过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知觉:好像并没有他感受到的那么大的动静。可是,人们确实是在疯狂地往外撤离,是他们的呐喊,造成了刚才那种狂暴的印象。他冷静下来,也往外缓缓地摇动轮椅——是有动静,只是不是最初感受到的那种剧烈晃动,只是震颤,就像地铁每次经过附近时他家的破窗棂能够接收到的那种讯息,不过更加明显。它不是来自地底,而是和眼前的建筑形成共鸣。
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整整一条地铁线都关闭了,拉起的警戒线旁边,市政和城管忙乱个不停。在兴奋之余,他又开始为这些人感到难过,毕竟,对喝咖啡的人而言这场事变影响甚少,他们很快就转战其它咖啡馆了,可是很多依靠这条线上下班的上班族惨了,尽管拥挤,比起堵在市中心的公共汽车它快了不是一点半点。地下商城,又是那些愿意买便宜货的市民愿意去的地方,上面太贵他们消费不起。和他一样,他们大部分从来没有机会上到鼓楼上去。
围起来一道黄色警戒线,他只是往后缩了那么一点点,眯着眼睛看热闹。执勤的人拿围观者无可奈何,只是尽量挡住人们拿手机可以拍摄到的缝隙——这却难不倒他,他尽可能快地回到阁楼里,把手机放到支架上,眼睛眨都不眨注视着绿荫中的鼓楼,打开“延时摄影模式”——只要这台破手机的内存还够,总能拍下来的。一时间,周边的施工暂时都停止了,建筑看上去没有大碍,但是上了一把锁,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开放,在这片刻的安静里,从遥远的距离上望过去,它又是从前的模样了。如果不是当天树立起来,方便专家攀登查勘的脚手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再过一些时候,一切都会悄无声息的,成为手机里若干比特的垃圾。
是地下水抽取过量导致的地表塌陷吗?建筑专家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也许,的确是大风让木结构和咖啡店不小的广告牌产生了共振,但人们纷纷传说,这地方本来就有一条巨大的裂缝,蒙古人奠定这座城市的基业时,三万六千颗竹钉打在沼泽里,暂时弥合了这条裂缝;现在建设过量,裂缝又往周边扩散了,鼓楼恰好是其中的一个敏感的穴位——只要打下另一颗钉子,颤动就会停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不得不有一分相信。
鼓楼从来没有动过,鼓楼正在颤抖,鼓楼终究会倒下——在更长的时段里,这三者可能是同一回事。
记者们面面相觑。他们确信,刮大风的那天,鼓楼附近确实围起了脚手架,但是那已经是城市的管理者收到视频之后的事了。
无论如何,那天鼓楼地铁站附近确实有场小规模的骚乱,可能是市场上的纠纷造成的。但地铁运营没有事故,城市运转正常。相反,刮大风的那天周边的餐饮生意好得很。大风只是刮倒了不远处的一块广告牌。
他们没有表示进一步的质疑。
鼓楼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像《一千零一夜》那样的许多个故事。对环绕着鼓楼的人们来说,这个空间反正是一个连环发生的故事;就像墙上报纸的意义就是彼此覆盖,永远是上一个故事才对在墙上寻找信息的人具有最大的意义。
在凝视着鼓楼的窗口中,你度过了无数个奇幻的时刻,可是,你只记得最后的那个梦境了:在一阵可以察觉的颤抖中,灯突然亮了,你惊奇地发现,你并不在熟悉的床铺上,而是正由想了很久的鼓楼里懵懂地坐起。由永恒的存在之流中,你下意识地截取了某个片段来体味,又随手把它丢弃在睡过的不知名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