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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书名:摇摆鼓楼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5359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我从深绿色肿胀中爆裂而生,就像创世神话里姜良姜妹一刀劈开的肉团,泼喇一声,混沌意识像肥腻腥黏的荔浆汁水一样泼洒四溅,浮着油脂氤氲葱茏着渗钻进万物,眼贴眼,鼻对鼻,耳朵邻着耳朵,舌苔顶着舌苔。那一瞬间我就是天,就是地,洞悉万物一切奥秘,可随着时间推移,官能退行,渐渐一个卑微的肉体与万物在一片缥缈悬浮的歌声中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抽离。天地坍缩成了一个我,一个具备了人形却与世界产生了隔阂的我。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苗山葱翠丛林之间,缓缓抬起手臂,撩开几片丰肥的大耳朵叶,看到野苹婆的鲜红果实像初生未擦干血迹的胎儿倒挂下来。一只蜥蜴被化香树的皴皮栲胶黏在原地,身躯半已腐烂只有眼珠还空洞地转,距它不远处树上的长椭圆化香果如同晨勃的阳具一般挺立,微微还会弹动,吸引着青虫、蚂蟥与飞蝇密密匝匝地叠涌。蒸腾湿气染出周遭的绿质髓液,感觉像是被几只“萨天巴”织成白而粘滞的网糊到口鼻处,每次呼吸都要挣扎溺水。丛林的一切事物都充满随时会爆裂四溅的浆液,生命膨发到了极致,交媾、嬗变,勃发只是表象,很快会变得更为抽象:杀爱、迷明、困活、释锢……你不置身在这片丛林就无法创造出这些微妙暧昧彼此矛盾的古怪词汇,它们像通过胡蜂在你的脑中产下顽固的卵。

我赤裸着身子,懵懵懂懂像只被蚂蟥吸住腿的犬子朝丛林外走去,金芒锋锐的边缘不断在割破脚踝,记忆与鲜血潺潺流出来,洒在一条土青蛇的信子上,它的阴毒的三角头挂在菅菅草的枝头,我的词汇在脑子里像它身上斑斓的鳞片一样片片褪蛻脱下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从一开始置身丛林其中,即使记得也不晓得用啷个词汇去描绘。词汇的丧失大概就是遗忘本身。一旦离开这里,这些词汇便迅速干瘪成枯叶与虫尸。

随着我朝着丛林外走去,意识也从无所不知的丛林坍缩成了一个人的记忆。于是我不停地在这片生命的膨发中穿行,不断忘却各种玄妙的词。直到当我快接近丛林边缘时,看到宰告老寨周围一圈的青黄色的坝子,听到哆嘎歌声从灰寨子里传出来时。另外一段老或新的记忆才告苏醒。芦笙节快到了,男女老少都在坝子上踩歌堂,蝉鸣声此起彼伏。我走出丛林边缘,身体被灌木割得满是血痕,蝇蚊嗡嗡萦绕在伤口周围,可以见到骨骼与半腐烂的肌腱。我见到村民,询问我到底是谁,他们说你是歌师,你要来寻找弟子,然后披着五彩侗锦唱笑着跳着,茂密的火苗在塘里膨发鼓荡。

看到这一切,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就在这寨子里长大,从小没得讲话的能力。阿爸与阿妈用荫好的糯米与松村嫩皮熬成浆水,混些折耳根点在额头、咽喉与心口,可是无济于事。唯有阿妈亲手酸腌的水鳖放进嘴里,我感受到虫壳的松脆和淡淡的腐臭,才会含糊地发出声音,高高低低不成调子。村里的老歌师闻讯赶来说,他掐住我的喉结与鼻翼,我难受得哭出声来,声音被声带挤压得粉身碎骨再从鼻孔丝丝缕缕地扭曲泻出,活像一条受惊的土蛇被惊出湿润草穴。老歌师说人就像舟子,一头压下去一头就翘起来,说拙言之人天生就适合是个领唱嘎老的。

噶老是我们甘人最神圣的歌唱,化入血里埋进骨中,无论什么事都要和声大歌子,这就是一切。但只有最有天赋的人才能担任歌师,他天然具有创作噶老的才华,可以根据需要随口唱出新歌子,引领着众人和声同气,广受尊崇。我父母很开心,许我跟着他走。老歌师扛着芦笙带我没去寨子,反而钻进丛林里头走,一边走一边讲,嘎老不用学,也不用编,只要与万物有了联通,它就在咕嘟咕嘟的脑浆里搅拌,就像泡进酸坛里的草鱼可以十几年不腐坏,这都是顺理成章无需酝酿的事,一张口就要流出来。说完他张开了嘴,声音从枯朽的嗓子里一步三晃地爬出来,窸窸窣窣好似八月的雨砸在亮绿色的蕉叶上,似有几十根彩色丝线牵住头皮往复旋转直到我头晕目眩。汗水从我们俩每一个翕张的毛孔喷涌而出,热蒸蒸地散成黏腻雾气,连歌声也能黏住。

不知道老歌师唱了多久,反正我记得西边的日头瞪着流淌着血泪的独眼缓缓被阴森的丛林吞没时,我们来到了一处山坳里。山坳最深处是一棵高壮的粗大红豆杉,树下斜靠着一具白森森的人类骸骨,骨头缝里一丝肉与筋都不剩,每一处关节都被大大小小的菌子覆满,右眼眼窝里结着一张厚厚的萨天巴的丝网。我蹲下身凑近时,一只螳螂突然从眼窝深处跃出——它一定是从颅骨的其他空隙钻进来的——劈开丝网,把闻讯赶来的萨天巴斩成两段,津津有味地啃噬起来。浆液与绿汁顺着残丝滴落到骨头上,几条淡蓝色的蚰蜒爬过,如同死者身上快要生出扭曲的肉芽接近复活。

老歌师捧来一只才出生的灰头鹦鹉,雏鸟的眼睛还没睁开,身体灰皱干瘪像火塘里烤透的山鸡,上头还凸着令人厌恶的肉点。老歌师说,在十万个春秋之前,天上一共有十个日头,几乎要把人间晒焦。勇敢的姜良和姜妹用长刀砍杀了九个太阳,最后一个吓得躲进山坳。天光没了,兄妹无法团聚,只好各自在山头上唱嘎老,可是声音实在太小。他们便把歌声教给山林里的灰头鹦鹉们。鹦鹉们把歌声散播到各处,姜良与姜妹靠着响彻林子的声音一路找回去,终于得以团聚。

从此以后,每一个学嘎老的人,都要捉一只灰头鹦鹉。它们不知传承了多少代,每一只鹦鹉都天生记得姜良姜妹的溯祖歌子,它们是歌师的老师,永远撕扯不开。我想问那骸骨是什么,老歌师却没回答,只让我自己回去。我手捧着雏鸟,费力地拨开密密蜇蜇的缫丝花从,任凭黄澄澄的刺梨砸在脑门。我忽然福至心灵扭转脖颈回头看去,看到老歌师瘫坐在大红豆杉下,与那具骷髅一道被鸡血藤缠绕起来,蒸蒸的热力似把血肉与骨骼融黏成一团,直到被夜色裹住。

回到寨子之后,这只灰头鹦鹉很快便缀满了羽毛,能唱出歌子来,它唱什么我就跟着唱什么,从“嘎所”开始,那是学各种禽鸟蝉鸣,接着是“嘎窘”与“噶吉卜”,还有嘎莎困、 嘎开困、嘎送客,什么都唱。慢慢地我发觉鼻腔与舌尖颤抖,整个颅骨构成了一条气路,丝丝缕缕的共鸣浇入脑浆泛起涟漪。词汇崛起硬撬起了一整个旋律的网构,随兴而发,我知道“送所吞姆”该压低牙膛放低声音,也明白“所送胖”是提高腔调,把腹部的气息都送上来,“送所”的时候要竭尽全力,慢慢地连话都会说了。那只灰头鹦鹉从来不理会我,只是在我肩头自顾开唱。可我什么都能听得懂,仿佛它不是教我,而是挖开我的脑袋,把与生俱来贮存在里面的词汇统统选宣泄出来。

可这些歌子的共鸣永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我终于在有一天的黄昏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去,寨子里一群缀着高草与银锁的孩子仿佛受到召唤,齐聚在我身边。恰好村口经过一队新婚队伍,灰头鹦鹉在我的肩头振翅,引带着所有人手搭肩、脚踢着脚,多耶多耶地反复绵绵不绝,一遍一遍地唱着“嘎莎困”。侗家大歌就是如此玄妙,当一众歌师齐齐开口,无须配合便自然而然地汇做一阵流畅的风,韵律像白花花的蚕吐出丝线,像被激怒的蜂群掠过稻坝,像银锁链子一次次甩砸在牛骨上,彻夜不消,直到火塘里只剩下余烬。我与其他孩子们相互依偎着疲惫睡去,我的灰鹦鹉在半空扑棱扑棱地飞着,牵引着高高低低的旋律在堂内湿气里勾着痕迹。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歌师,十里八寨跑遍我的舌尖,只要一扯开嗓子便会有丝丝缕缕的应合,哎哟,灰头鹦鹉会的歌子可嗦无穷无尽。汉人学者跑来拿着机器记录,还有商人请我去外面演出。爹娘动了心念,但我只想在寨子里自由自在地唱,因为灰鹦鹉无论如何也不愿飞离丛林外头。于是他们在夜里拿蜗牛壳烧的灰掺了糯米浆去喂灰头鹦鹉,黏住它的喙。等到我次日醒转起壳,哑了的鹦鹉已经飞进了丛林,再也找不见了。

我到底还是按照爹娘的安排,去了寨子外头,战战兢兢,仿佛踏入另外一个更危险的丛林,那里充满了莫名词汇与不确定的事物。我踩过许多宽阔的舞台,与许多知名歌手一起吟唱,赞誉比林子里的蚊蝇还稠密。可烦躁的白色虫卵却悄然在胸口积聚、腐烂,似脓液破口流泻。自从那一夜灰头鹦鹉离开之后,我再也唱不出新嘎老了,我的鼻腔、喉咙与舌尖只会以固定的方式振动,再也不能随心所欲见到什么唱什么,那如呼吸般的本能不见了,只能挖空心思重复从前的歌子,再没法跟其他人迅速共鸣得自然而然,只好花很大力气去斧凿练习。丛林在梦里枯萎,浓肥的绿色变得干瘪。

接下来的时日我游历了几乎全世界,可始终无法摆脱这个噩梦,再也没见到与那只灰头鹦鹉一样的生灵。我把自己封在井底,甚至怀疑起自己到底是谁。一个离开了灰鹦鹉的歌师,一个永远失去了与丛林共鸣灵绪与膨发的歌师,一个来来回回只会那几首嘎吉卜的歌师,还算不算真正的歌师,一个失去了众的独。

我无法持续这样的生活,赶在梦中的丛林掉落了叶子之前回到寨子。寨子里的小伙伴们涌出来一圈,踏着点子,唱起欢迎亲人回归的嘎窘。他们一如既往地即兴抒发全无矫饰,唱着刚刚诞生又会被迅速忘记的全新歌子。芦笙和牛皮鼓一齐震动,他们没有事先商量过,却配合无间如演出过无数次。我张开嘴却无从跟上节奏,像一只断了腿的蚱蜢惶惶趴在草窠里,羡慕而绝望地营造隔阂,追不上旋律,也合不进节拍。灰头鹦鹉拍动翅膀的痕迹还残留在塘火里,可我胃袋却已忍不住翻腾出酸臭的液体,那是寨子里的米酒,漫过咽喉洒在细碎的石堆之间。

伙伴们同情地望着我,有人说,你克增江的遮阴树去看看啵。增江距离寨子两日路程,遮阴树不是树而是一栋高大的鼓楼。鼓楼上有一座金鼓,据说是最凶悍的公牛皮蒙成,只有寨老有资格敲响,一听到鼓声,远近寨子都要聚到鼓楼下面去议事。

我到了增冲,远远就看到这座杉木制成的鼓楼。先看到双葫芦顶上的宝珠直贯天顶,然后看到向八个方向伸出檐角的青森森的塔身,活像一棵参天大红豆杉遮蔽了一切。十三层灰瓦层叠密集像皴裂的皮肤,其间夹着孔隔交错的搭板与眼隙,附着虫蛊一般。盯的时间久一点便要眼花缭乱生出幻象。我不知道它如何能解决我的问题,但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往里走去。

我走到鼓楼下,绕过四根金柱与八根檐柱,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空井,正中是圆形的火塘,里头是永不熄灭的焖炭火。金柱之间用板凳连接,上头还挂着斗牛而死的公牛犄角与可以随意取走的蓑草鞋子,死寂寂的角灰色与枯萎草黄色互相遮掩,一个衰朽的寨老正在火塘旁烤火。他听完我的烦恼,默默递给我一把青色的菌子,让我放在火塘煨熟。寨老说歌师每一个歌队都曾围着这个火塘齐声歌唱,送别自己的鹦鹉,几百年来声音绕梁不绝,如积烟陈膏沉淀在空井木架上的厚腻油垢里。每个坐在塘边休息的人,总会听到隐隐的嘎老声,也许那是歌师们的灰头鹦鹉在鼓楼内盘旋。

我把煨熟的圆头菌子吞下去,异样的感觉在体内渗开。先是蒸蒸的热力透上来,然后是蛇,无数条斑斓的蛇顺着血管爬遍全身,冰冷的鳞片刮擦神经激起寒蝉。我呕出一团团酸气,鼓楼天井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歌师的影子,影子们抖动、跳跃,踏着栏杆歌唱,连带着鼓楼也剧烈摆动起来,斗拱扭捏,雕梁缠绕,檐柱波浪起伏,鼓楼每一条规整的线条扭成一根根诡异的藤蔓,那藤蔓大蛇似地婉转旋涡,和上方空井那黑漆漆的尽头陌生而熟悉的嘎老旋律完全贴合,简直似乐谱一般。牛皮大鼓沉沉地响,震动着我的体内一束束热力翻腾,不由得也跟着摇动起来。没有原点了,没有客观了,没有重心了,我跌入鼓楼的空井里随着歌子不停旋转。

多耶多耶~~多耶多耶~~咩咩呃呃~~鸣鸣啾啾~~我久违了手舞足蹈,眼前的鼓楼变成了三个、七个、十五个,无数栋鼓楼显化为无数根巨大的红豆杉,宽大的绿叶遮蔽一切,树干皴起蜥蜴的斑皮,嘎老的和声旋律化为千万条鸡血藤,狂舞着垂坠下来,丛林的闷热黏腥扑面笼罩过来。

恍惚中我向前爬行或奔跑,鼻腔疏通让共鸣奔涌,舌尖灵巧颤动,之前干涸的灵感似乎如菌子一样在腐木根上次第生长。万亿只灰头鹦鹉在林间飞翔,它们属于不同时代,发出的歌声却能追溯到同一只祖先。它各有巧妙,韵律却有了奇妙的协调,仿佛十万个春秋的每一只鹦鹉每一个人都在合唱这大歌,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永远在空井里回旋。既是红豆杉也是鼓楼,既是丛林也是噶老,既是我也是万物,在这鼓荡和声之中挣扎探寻,我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一定是我的灰头鹦鹉在歌唱,它被糯米黏住嘴喙之后,一定是逃回了姜良与姜妹的永恒国度。

我拨开蓬刺的茅草,任凭叶边的锯齿割伤我的肌腱,任凭蚂蟥、蚊虫与毒蛇吸吮我的血肉,我在奔向那歌声源头的路上逐渐解离,肉体分崩离析,意识却轻快缥缈,这让我想起自己诞生时的混沌与清晰。我已经看到了那棵属于我的红豆杉,接近了,可这时我也已快失去了一切实在。我循着歌声共鸣着,就在手接触到树皮的一霎时,整个人哗啦一声坍塌在树前。意识浮起在半空,看到一具骷髅失去了最后一片血肉,再无支撑,颓然瘫倒在地。蚂蚁与蛆虫从四面八方涌来,菌子与鸡血藤缓慢覆住每一寸骨骼,在空隙中钻行。

我浮在半空,叠加了十万个春秋累积的嘎老冲入魂魄,像山间洪水冲入盖满苔藓的小潭,搅得纷扬隳突,旋涡中产生了某种升力。飘起来,飘起来,我在空灵的和声增长中飘起来。我已经可以看得到,在红豆杉树顶最上方的枝丫交错处,承托着一个树叶、羽毛与短枝构成的乌黑色鸟窝,里面只有一枚椭圆形的小蛋。我被它吸了过去,无可阻止,无可拒却。

一瞬间,世界变得蒙昧而阴暗,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障壁。再然后,我从深绿色肿胀中爆裂而生,就像创世神话里姜良姜妹一刀劈开太阳一样,用尖锐的角喙啄开障壁眼前恢复光明。魂魄的轻灵不复存在,甚至记忆都不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嘎老在脑内回转。我的双翅动弹不得,只有眼皮勉强睁开,看到老歌师用双手托着我,把我送到一个少年的面前。少年的身后红豆杉高大,一具骸骨正躺在树下,青色的大螳螂挥舞大刀劈砍着左眼窝里的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