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詹斐君（一）

“没有什么可唏嘘的，一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再来一次，还是会这样的。”年夏安慰昕眉。

“可是年夏，你不快乐。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不快乐，却找不出原因。我那时候就想，你心里在求什么呢，老公和儿子都这么好，事业也干得好。”

“哪有啊，这你都能看出来？我不一直都挺知足的。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缺憾，真的。你不要多想啊。我很感谢时言，他给了我完整的家。”年夏努力解释道。

“快不快乐，你心里知道。我也看得出。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昕眉白了她一眼。

“你这样说，显得我一生很不值。本来我以为这样的人生几乎完美。我一直都这么安慰自己。”年夏苦笑道。

“你又不是我。虽然你和我不同，可我能理解你。”昕眉继续戳穿她。

“我其实挺好的。挺感恩。就是这样。”年夏不能接受昕眉说的真相。

“行，够精彩。符合你的要求，不无聊，不沉闷。还有大转折，见了他，你有何感想？起了波澜，对不对？峰回路转，我倒想看看这个男人，值不值得。”昕眉不屑地说。

什么样的男人，值得用半辈子的笑容去换一个永藏心底。

“哎……难说。我一辈子，感觉是个悲剧。”年夏无言。

第二天下午，年夏很早就去了咖啡馆。她带着电脑，写了一会东西，就打量起店里的客人。有含情对望的年轻的情侣，有笑意盈盈的闺蜜们，也有独自一个看书或者办公的男孩或女孩。任哪一种都找不到自己当年的样子了。时间的力量真是惊人。

直到看到婉如走进咖啡馆的门，她站在门旁，朝四下里张望。年夏忍不住站起来，朝她挥手。婉如一脸迟疑地走过来。她不知怎么地，脑子里突然浮现了28岁的自己。

“你是……”婉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余年夏。眉眼稀薄，淡橘唇色，嘴角轻扬，看上去明媚恬静，眼神里却透着倔强。

“余心悦。余年夏。婉如你好。”年夏浅笑着打招呼。

“你怎会认得我？”婉如警觉地问，一瞬间眉目间有了些微的敌意。

年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虽然婉如的样子一直印在她脑海里，但婉如对她却是完全不知啊。

“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跟小时候没怎么变。只是大姑娘了，好看许多！”她讨好似的。

婉如突然想起那张照片来。江边的那张照片。她和婉兮两人，心里更别扭了。

“我知道我爸跟你见面的事。”婉如直接说。

“我很抱歉。如果给你造成了伤害，我很难过。我没有想过这些。”年夏难为情地低下头。

“你不用抱歉什么。他能去见你，你就不好奇么。他怎么会知道？根本上说，是我安排的。”

“婉如？”她很不解。

“我在出版社上班。没什么可奇怪的。许莉是我同事，就坐在我边上。我本不该过问的。可很多事情我没有想通。”

“婉如，你说的是什么。发生了什么？”年夏突然很恐惧，如果婉如说了一些因她而起的灾祸，她要如何自处。

“两年前，我爸办了退休，然后没来由地，非要跟我妈离婚。后来就搬来南京，自己一个人住。这些你都知道吗？”婉如盯着年夏的眼睛。

然后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点防备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年夏用手揉搓着眼睑，她不能直视婉如。

然而婉如继续说：“那张照片，江边的合影，我爸挂在客厅显眼的地方，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拍的好。可是现在，呵！”

婉如冷笑一声，年夏脊背发凉。

“婉如，不是这样的。你和婉兮、你妈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永远不要怀疑好吗。如果因为我的小说让你误会什么，那我成了罪人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婉如。”

“可你才是我爸藏在心底的人，不是么。”婉如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生命里有一些是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你，你妈妈。你们都比我重要。你能懂吗？”她着急起来，生怕婉如会不理解。

“我懂。可我也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爱都是自私的，难道你能免俗吗？”她终于质问她。

“爱是自私的，可是行为不能。这也是我忘不掉你爸的原因。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父亲。你跟婉兮都是幸福的孩子。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她眼里泛起一层水雾。

她不能在她的面前扮演一个爱情的受害者来博取她的同情。这让她觉得可耻。

“你有小孩？”

“是的，男孩子，今年高二。”她平复了心情，缓缓地说。

“哦。”婉如心里一沉，竟感觉失望。她也不知为何她要失望，可怜起自己的父亲来。

这下好了，余年夏有家庭，有孩子。那自己的父亲要怎么办。她莫名地惆怅。

她真希望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余年夏。

“我爸知道么？”

“没有聊这些。应该不知道。”

“我爸，也是可怜。我妈也是。”婉如嘲弄的语气刺痛了年夏。

“婉如，你不要这么说好吗？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你以为你爸离婚，我会开心么。这些对我来说，早已没有意义。从前不敢想，现在更加不重要了。”

“这样么，那我爸更可怜了。你不值得。”婉如冷冷地说。

她突然想起昕眉的质问，“这个男人，值不值得”。

而后，她觉得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实在是自私。

好似要求等价交换。如果她孤独终老，想念他一生。那在婉如眼里，詹斐君的离婚是不是就值得。

“他不该这样。真是越活越糊涂了。”她只好这么对婉如说。

在婉如听来，詹斐君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江州，更加不值得了。

“你什么时候走？”婉如还是想问。

“明天吧。本来打算今天回去的。”

“你不想念他吗，你都不打算再见他了吗？”婉如终于哭出来，“我知道我该恨你，可我懂得他心里怎么想，你走了，他会很难过的。”

“婉如，谢谢你！真的，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能这样对我。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特别感动。”年夏心里颤动着，努力控制着情绪。她不想在婉如面前如此失态。

“你也挺难的，是不是？”

“婉如……我得走了。”年夏清楚自己快控制不住，她必须马上离开婉如的面。

詹斐君不安地望着回来的婉如，欲言又止。

婉如回来好一会儿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根本没有机会问及。

等到她把饭菜摆好，端起碗一个人吃起来。詹斐君坐在桌边，却不动筷子。

“爸，快吃饭吧，一会要凉了。你胃又不好。”

“婉如，你觉得爸算不算一个好父亲？”他突然问。

“怎么这么问？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们一直这样认为。老爸，我很骄傲自己有你这样的爸爸。真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爸爸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是为了你，婉兮，还有你妈，爸爸觉得那样很安心，也很幸福。哪怕是认识她以后，我也是觉得，和你们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

“嗯。我知道。”

”你们长大了，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生活。爸爸开始觉得孤独，想起以前来。我回忆了很多很多过去的时光，发现记忆里只有你，婉兮和你妈妈，唯独没有我自己。可是当我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模样，我在开心，我在生气，我在悲伤，我在后悔。等等之类所有关于我自己的记忆。那就是埋藏在深处的我自己啊。婉如，你能体会到吗？”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这么一个机会，他能够这样敞开心扉，向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些心情。然而他感觉婉如已经可以理解他了。

他一字一句地倾诉，婉如静静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