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婉如（二）

婉如支开施玮，让他去做饭。她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情绪，轻轻地走过去。

她没敢打扰他，只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

詹斐君察觉到婉如过来，也没有太多举动，默然地把书往桌中间推了推，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腿上。

“老爸，书你看了？”婉如悄声问。

“嗯。翻了一点。”詹斐君的脸稍微抬了下，婉如瞥见眼角的泪，就忙桌上抽了纸巾给他。

“老爸没事吧？怎么哭了？”

“老爸老啦，哎。”詹斐君难为情地说。

“才没有，老爸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帅的。比大明星还帅！”

“施玮回来了么，他人呢？”詹斐君问。

“哦，跟我一起回来的，他在做饭呢。不用管他。”

“哦。”詹斐君应了一声。

“你认识她吗？”婉如犹豫半天，开口问道。

詹斐君却不再回应，伸手把书拿起来，抚了又抚。

“我能理解。老爸，你相信吗？我能理解书里所有事情。还有，她有点可怜。”婉如小心地说。

“我几乎都忘了。可她都记得。”詹斐君说。

“你想念她吗？”婉如问。

詹斐君一直坚信，今生不会再有人知晓，他用前半生完成对家庭对婚姻的责任，用余生在怀念她，在南京，她生活过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她现在何处。

世间八苦，苦不过相思。他太知道其中的厉害，所以他不想她。她只留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年春天。

三人静静地吃着晚饭，婉如大口扒着米饭，眼泪却偷偷流出来。

“老爸，谢谢你！”她实在忍不住情绪，转身跑进了房间。

詹斐君沉默一阵子，忽然对施玮说：“施玮，你要对婉如好，要很好很好，不然她会很难过。”

“那是自然，”施玮顿了顿，苦笑了下，“我已经把能给的都给她了，我所有的一切。现在是我害怕她有一天会不要我，因为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她了。你可不可以帮我转告詹婉如，请她不要放弃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她不会的。婉如从小就很乖。我了解她。”

“她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孩子，有点任性，又执着，可是非常可爱，让人没有办法。”施玮笑道。

“她有分寸的。没有坏心眼。你有事情，好好跟她说。她能理解。”

“我懂她。”施玮温柔地说。

詹斐君就想，一直以来，婉如都和年夏很相似，从小就倔强得让人心疼。

因为比婉兮早出生了三分钟，事事都是她让着婉兮。八岁那年，婉兮淘气打碎了舜华最喜欢的水晶花瓶，是婉如拿扫帚打扫碎片，还替婉兮挡了，结果被舜华罚站一下午。

元宵节过后，有一天婉如下了班回来说：“那书市场反应太好了，读者都在追问，余心悦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我同事正在联系作者本人，希望她能来我们书城开一个小型签售会。”她略紧张地看了一下詹斐君。

“哦。写得是挺有趣的。”他微笑着说。

“要是来了，你去不去。”婉如小声地问。

“不去了吧。一把年纪的，去的应该都是你们年轻人吧。”

过几天，婉如又说：“她一开始坚决不来。我们同事就说南京是故事发生地，来了可以宽慰很多读者的心，她答应了，只在南京见一面。”

詹斐君沉默不语。

《柏拉图两小时》令他们动了情，动了容，唏嘘之下又动了世俗之心，想亲眼见一眼作者。

他们该兀自揣测，这是作者的真实经历，抑或是作者难以按捺的关于南京的梦。

每当发生这样的作品，人们总是分不清什么是小说，什么是自传。

这也是年夏最害怕的揣测。她犹豫了很久，才说服自己来这里。

签售会设在秦淮河边上一家书城里。

詹斐君来了。

一楼进门处畅销书摆放处，赫然一排《柏拉图两小时》，旁边立着签售会的海报。但不见她的照片在上面。

他踟蹰着不敢上去。

他两鬓有了白发，水一样的眼睛，如今眼角有些垂吊，眼袋坠落。原本如朱的双唇也变得灰白，更糟糕的是他的肚子微隆。

年夏那时就不喜欢胖子。

但她一定没有老。就算她老了，也一定很可爱。

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芒，像个天真的少女。

走到了五楼，书店的一隅人头攒动，但是秩序井然。

他一眼就望见了她，在人群最前面坐着，浅浅笑靥，恬然礼貌。她一向这个表情。

他买了书，站在队伍最末。

“你好！感谢你的喜欢。”年夏一边对走过来的读者微笑，一边在书的扉页写着“余心悦，2033年3月4日。”

“你好……”一双手把书端正着递过来，那手指修长圆润，指头尖如春笋，即使如今变得有些枯槁，年夏还是认得的。

詹斐君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年夏说过，很少会有人手指上带痣的。

她抬头，瞥见他，惊慌了一下，说：“感谢你的喜欢！”又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给詹斐君，余年夏，2033年3月4日”。

他就笑言：“谢谢！”

签售会后有一个简短的见面会。詹斐君站在外边，静静地看着人群中间的她。

思维依旧灵动，妙语依旧连珠。头发剪成了短碎发，鲜亮的栗棕色，额前留了稀稀落落的刘海，遮掩着若隐若现的几道抬头纹。

那时候的年夏总是大大方方露着光洁的额头。

耳垂上有小颗精致的钻石耳钉，皮肤依然白皙通透，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红晕。

宽松的白色圆领羊毛衫，还是喜欢简单的颜色。

年夏果然没有老。

年轻的读者们兴奋地表达着对这本书的喜爱，然而最后，有个男生站起来，大胆地问道：“您好，我知道大家都好奇一个问题。小说是否有您自己的影子呢，或者故事主人公就是您本人呢？”

詹斐君紧张极了，他甚至不敢看年夏的脸。他怕她为难，他不忍心。

年夏却大方说道：“木心说，袋里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我同意他的说法。这一点，你们在小说里可以发现。”

大家就跟着她笑。

但真正懂的人只有詹斐君一个。

“后来呢，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见吗？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不想就这样结束。您心里是怎么认为的呢？”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涨红了脸问。

“生活里有很多问题，不是用见或不见就可以解决的。你也会遇到的。所以我们只好珍惜眼前的人。你说呢。”年夏又笑，不经意地往詹斐君身上瞟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等人群散去，他站在一排书架前等她。

她跟出版方打了招呼，急匆匆地收拾好，拿起外套就朝他小跑了过来。“你慢点！还是这样，慌里慌张。”

陪她走出书城的门，他问：“你想去哪儿？年夏。”

她听他唤她，眼泪差点涌出来。顿了顿，说：“在南京的时候，喜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不过我们走去看看吧。”

走了几步，他停下说：“你先把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她把包递给他拿着，穿起衣服来。军绿色翻领双排扣的风衣，棉锻织料，她低着头扣纽扣，所有的纽扣都扣好，便把腰带随意地在腰间一系，抬头对他笑。

“好看。年夏比从前更好看了。”他羞涩地笑。

“说什么呢！算算都多少年了。现在老了，腰也粗了，却喜欢系腰带，觉得这样人会精神一些。”她笑，“所以，人真是不能给自己设限，没准过几天我又喜欢别的什么了。”

“你是在笑话我，你一点没老。真的。以前我就想着你老了一定很可爱，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你居然没老，还是一样可爱。唔，倒是英气了许多。可我刚才担心你会认不出我了。”

“詹叔叔。”年夏突然叫他。

“嗯？年夏。”詹斐君的心像突然从时间的长河里苏醒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