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文泽山人
书名:飘摇的庄园作者名:李贤武本章字数:4191更新时间:2021-12-27 16:50:33
一
厚敦的父亲周家坤,别号“文泽山人”,原是天宝县有名的大儒。在他曾祖父那一代,周氏一门兄弟八人,出了五个举人,三个秀才,被当地人誉为“八科五举”。他本人后来也中了本县第一名秀才。他和族弟周家墉、外甥裴子瑜一起,在省城兰州接受了甘肃学政大人的亲自接见和嘉奖,曾经轰动一时。兰州古称金城,因此留下了一段“金阙迎恩”的佳话。从此,他们周氏家族继“八科五举”之后,声名鹊起,成为天宝县文化界的中流砥柱。周家坤后来以副贡的身份担任县学堂教谕一职,主持大名鼎鼎的“文泽书院”数十年。民国后,“文泽书院”改建为县立完全小学。
百日维新时,周家坤倾向于变法图强。戊戌六君子被杀后,他写了一首纪念他们的诗---“血祭”:“棒喝至亲终不亲,步入绝境却难醒。留取功名论谁是?无力回天血淋淋!”此诗当时曾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不料后来被奸侫小人告了官。有司定其为反诗,说家坤在诗中影射慈禧老佛爷六亲不认,还替光绪皇帝和变法分子鸣冤叫屈。结果凉州知府以“大不敬”的罪名将他逮捕狱中,后在发配新疆途中被折磨而死。
天宝县钟鼓楼上悬挂的那些牌匾,大多出自天宝县名儒的手书,其中“金阙迎恩”和“威宣西域”两块就是周家坤亲笔写的。谁知那两个词竟成了他宿命的谶语一一发迹于金城省府,没落于西域戈壁。
那两块牌匾曾因为那场文字狱被摘取搁置多年,民国后又被重新挂起。厚敦每当看见父亲的墨迹,常常悲伤不已。然而每到县城去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要去钟鼓楼看一下。正月十六那天看见后,又一次睹物伤情,被小儿子德滋看见追问原由。他觉得德滋年龄尚小,缺乏辩别大是大非的能力,因而不想让祖辈们的过去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
回想父亲出事那年,厚敦年方十六岁。他的母亲在他刚出生便去世了,他是吃着奶妈的奶长大的。少年丧母乃人生三大不幸之一,父母双亡让他幼小的身心处于崩溃的边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了给父亲报仇,他冒充杂役混进凉州知府衙门,准备伺机行刺知府索佳桂。一天傍晚,他见索佳桂喝醉了酒,趁着半夜风起,在索府的后院放了一把火。等府里的家丁全部去救火时,他提着夜壶潜入知府卧室。当时知府酒醉沉睡,他从夜壶中取出匕首,哆哆嗦嗦向知府身上刺下去。只见知府惨叫一声,裹着被子滚下床去。
他意识到自已杀了人,突然害怕起来,扔掉匕首乘乱逃出知府衙门。他不敢回家,连夜逃入祁连山中,辗转来到离凉州城二百多里外的山丹军马场。当时这个马场是西宁总兵马福祥的军马供给地,马场的护牧队是一个连的正规军编制。为了便于隐埋身份,他改名马三保,想加入护牧队当兵,等学到本事后伺机替父亲报仇。一个名叫龟叔的驼背老兽医把他介绍给马场场长。场长看他年龄小,说现在还不行,先当个后备兵去放马吧,过两年再说。他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只好留在马场当了个放马娃子。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刀并没有刺中索佳桂的要害,他只是受了轻伤,现在正发布告示到处通缉他呢。
山丹军马场是以焉支山为中心的一个大牧场,是河西地区乃至大西北有名的牧马草场,历代官府都把这里做为战马的养殖基地。这里气候温良,雨水充沛,牧草丰美,牛羊成群,出产的骏马更是闻名天下。
三保整天与马群为伍,天长日久,无论骑马、套马、识马、驯马,这些牧马人必备的本领都学得样样精熟。他不但通晓马性,驾驭有方,还练就了一门撩抛子打飞石的独门绝技。祁连山里常有野兽出没,豹子、狗熊、野猪、狐狸、狼等时有伤人。尤其是野狼数量众多,不但袭击羊群,有时还吃掉大牲口和人。三保为了防身,仿照附近尧呼儿牧民放牧时逐赶牲口时用的乎里什,用牛筋和皮条制作了一个韧性十足的抛石器--撩抛子。他从河床上捡来许多鹅卵石装在随身的挎包里,一有空就练。先是瞄准打一些固定目标,比如一块石头一棵芨草之类。后来练得精熟了,上至飞鸟,下到野兔,石不虚发,百发百中。撩抛子既可以把石头打成直线,又可以打成抛物线。练到炉火纯青时,可以打击躲藏在掩体后面的敌人。
二
三保在军马场放了两年马,满以为自已有条件当兵了。正在此时,马场被西宁镇守马麒接管。马麒从西宁调来了一个名叫马乃的的堂弟当场长。马乃的顶头上司是马麒的儿子宁海军统领马步芳。马乃上任后,任命他的儿子马步雄为马场护牧队队长。马步雄比马步芳只小三岁,他还没当兵时,马步芳已经是宁海军的协统了。
马步雄长的身高马大,年龄和三保相仿,个子却比三保高出一个头,是个恃强好斗的莽汉。他和河州大名鼎鼎的“尕司令”的马步英也是远房堂兄弟。他对马步芳不以为然,认为他本事平平,只不过是仗着他父亲的权势当了个师长。而马步英却是靠自己的本事起家的,仅凭区区六人,敢于和拥有几十万大军称雄西北五省的国民军对仗,真英雄也!他对马步英的军事胆略佩服得五体投地。
早年在河州老家时,马步雄经常跟马步英学习保安刀法和马上枪法,俩人无所不谈,情同手足。马步英的父亲马宝当时在国民军河州镇守使赵席聘的部队当营长。后来赵席聘以通匪的罪名,将马宝逮捕枪决。马步英怀疑是马步芳的父亲马麒勾结国民军谄害了他父亲。为了和马步芳父子表示决裂,他改名马仲英,招集他的弟弟马仲杰和姐夫马占虎等六人起兵造反,袭击了赵席聘的军火船,大闹河州城。
马步雄当时在西宁马步芳司令部的卫队当排长,他见马步芳为人狡诈贪婪、荒淫无度,便不想为他卖命。听到马仲英起兵的消息后,准备去参加马仲英的队伍。他的父亲马乃知道后,用绳子把他捆起来,强行把他带到甘肃山丹军马场。让他当了护牧队队长,负责军马场的安全。马步雄生性好斗,无论骑马还是博击,整个马场鲜有人和他匹敌。驯马时缺乏耐心,稍有不如意便对军马大打出手,不是今天打伤这匹,就是明天弄坏那匹,军马场的人都很畏惧他,背地里称他为“小霸王”。
有一次,三保在焉支山下放马,见几只野狼正在追赶一匹失群的马驹。便抡起撩抛子,发出一颗飞石将领头的一只大灰狼打得脑浆崩裂,其余的狼嚎叫着逃之夭夭。这一幕正巧被前来巡逻的“小霸王”马步雄看到,他见三保的飞石十分了得,很有些不服气。自恃自已刀法精良,当即向三保提出挑战,说要比试一下武功。三保深知,自已现在虽然是军马场后备兵,但实际身份不过是个马夫,怎么能和军官比武呢?于是再三推辞,马步雄只是不允。对他说,你不答应比武,就是懦夫,没有资格呆在军马场,不如趁早回家娶婆姨抱娃去!如果你能嬴了我,我一定会在阿爸面前推荐你,让你加入我的护牧队。三保想,马步雄的父亲是场长,有权力决定他的去留。如果不遂他的意,被他赶出马场,上哪儿落脚去?自己现在是朝廷通缉的罪犯,无家可归啊!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三天后,两人遵照事先约定,来到马场后的一块空地上,双方相距五十步开外。两人商定,每人各攻击三次,最好点到为止,如果万一失手,死伤各由天命!
只见马步雄头上盘起辫子,把军绿色面子的狼皮大衣往地下一扔,牛皮腰带上露出一排锃光瓦亮的保安飞刀。他骑着马对三保说:“我是骑兵,你是步兵,我使的是刀枪,你用的是石头。你先来!”三保脱掉毡衣,取下斜挎在肩上的一个装着石头和干粮的山羊毛褐子挎包,挽袖扎腿,将头一甩,辫子便绕了几圈缠在了脖子上。他摆了个架式,向马步雄招了招手说:“咱们按比武的规矩办,挑战者先动手。你先来!”
马步雄从腰里抽出三把保安腰刀,说声:“不客气!”只听”嗖”的一声,第一把刀如离弦之箭随声而至,三保手急眼快,一个狮子摇头避了过去。紧跟着,马步雄的后两把腰刀同时飞来,直逼他的胸部和咽喉。只见三保脚下如风车似的转了起来,一招猛虎抢食,将一把飞刀咬在嘴里。那条又黑又粗辫子同时像一条飞蛇似地舒展开来,一个乌龙摆尾,将另一把刀打落在地。脸不红,耳不赤,气定神闲。马仲雄见状,心里不由得发起悚来。
轮到三保发石了。他的撩抛子是用牦牛筋皮条编制成的,两条甩绳各约三尺长,中间呈鱼肚形。韧性好,爆发力强,能打出一二百米远。三保早就看到“小霸王”平日狂傲自大目中无人,没想到他今天出手如此狠毒,便有心挫挫他的威风。他从褐袋里取出三颗又圆又亮鹅卵石,把一颗放入撩抛子中,抡了半圈,只用了七分力气打出去,不料被马步雄一个蹬里藏身躲过,还做了个羞辱他的鬼脸。三保见他不识好歹,第二次将撩抛子抡的如风车一样呜呜作响。马步雄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紧盯着三保。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三保撒开绳扣,鹅卵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子弹一样飞去。这是一招“连珠炮”,马步雄不知就里,急忙挥刀拦挡,不料三保的撩抛中有两枚石子。刚避过一颗,却被另一颗击中。只听见“当“的一声,他手中的腰刀早已脱手而飞。力道之大,竟使腰刀落到石头上重新弹起,扑哧一下刺在他的马屁股上。那马疼痛难忍,长嘶一声,立了个蜻蜓,马步雄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料一只脚卡进蹬里,那马没命地狂奔,把他拖出了几十米远。眼看马步雄性命不保,三保追赶不及,抡起撩抛,一石将那马当头打倒。
他急忙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脑浆迸裂已经死了。马步雄也被拖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三保急忙脱下自己汗衬敷住他的脸,背起他就往马场里跑,去让驼背老兽医龟叔给他治伤。
马乃一看儿子衣裤破损浑身是伤,半个脸血肉模糊,又听说三保打死了儿子的坐骑,不禁勃然大怒,命令手下将三保绑起来,不分青红皂白,抄起马刀要砍三保。马步雄急忙拦住说:“阿爹呀,这不怪马三保,是我向他挑战的。如果他赢了,答应让他加入护牧队。”马乃气冲冲地说:“马三保是个放马娃子,有什么资格加入护牧队?他把你害成这样,还打死了场里的军马,今天决不轻饶!”说完执意要动手。驼背老兽医劝道:“场长请息怒!自古以来,大凡比武决斗,是不论身份贵贱的,生死各安天命。如果不是三保打死那匹马,少爷早被拖成肉酱了。他脸上的伤并无大碍,最多留下个伤痕。如果因比武的事杀了马三保,恐怕不能服众。再说,杀了马三保,以后场里的战马谁去驯啊?”马乃思忖道,马三保这小子驯马的确有一套,杀了他肯定影响驯马的进度。不过,这小子不给老子好好放马驯马,却一门心思想去当兵,真他妈不识抬举!不如趁机剁掉他的食指,让他断了当兵的念想!于是盯着三保的手说:“看在他们求情的上,本场长先饶你一命。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命令手下将三保的双手压在桌子上,问道,你是用哪只手打撩抛子的?!三保说:“右手。”马乃恶狠狠地说:“好,有种!老子今天就废了你的右手,看你以后还敢逞强?!”一刀下去,三保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就这样,他从此失去了右手食指。而马步雄的脸上,也永远留下了一块紫黑色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