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的庄园

一

公元一九二九年农历正月十六这天早晨，坐落在河西走廊中部蜂腰处的天宝县城，一片银装素裹，矇矇眬眬地沉睡在浓浓的年味之中。半月前，漫天的大雪像一幕无边无际的冰瀑，从高耸入云的祁连山冷龙岭峰顶倾泻而下，将整个县城连同周围的村庄田野浇铸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有一尺厚。这一年是中华民国十八年，农历己巳（蛇）年。天地洪荒，物力维艰。人们在前所未有的寒冷中度过了一个寂聊无趣的新年。

此时，风蚀残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天空不再混沌静默，灰色渐渐淡去，一片冷云过后，露出两颗泛着白光的寒星。无数烟雾状的云团聚集在东方的天际，被西北风压缩重叠起来，凝固在太阳升起的那个山头上。太阳被裹在云团里。那些云团像又密又厚的石棉，太阳光透不过来，只给它们染上了一层斑驳的红色。

“呜……呜……”，西北风怒号着，在那团云中间撕开了一个口子。久违的太阳像个桔红色的气球，费力地从那团红云里挤出来，颤颤悠冷冰冰的，仿佛冻僵了似的，没有一点儿光亮。

周围的云逐渐燃烧了起来，围着太阳烧。后来愈烧愈旺，愈烧愈红。大阳好像被烧痛了似的，突然跳了几下。刹那间，万道金光像一簇簇利箭一样，穿过云层射向地面。火烧云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毕竟已经过了立春时节，冰雪在悄无声息地融化着，在路面上形成无数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城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起了床，一个个拿着长长的芨芨扫帚，清扫着自家院内门前的积雪和垃圾。许多人家院门上的大红楹联和门神早已被西北风削得残缺不全，红色的纸屑和残炮仗像宰牲的血一样，星星点点洒在雪地里。四街八巷仍不时传来一阵阵尖厉的爆竹声。

城中心大十字的钟鼓楼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楼的下面是石条青砖砌成的三丈高的台基，台上是三层巍峨壮观的阁楼。台下拱门通敞，台上金柱环立。更有红门碧瓦，琉璃飞檐，八卦宝顶，画梁雕栋。雪水从楼顶青黛色的瓦槽流下来，浇在飞檐四角的铜铃上，形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冰挂，在寒风中轻轻摇弋着，仿佛向人们诉说着这个丝路小城几千年来的沧桑变迁。

楼下雄伟高大的拱形门洞向四面敞开着，来来往往的人总喜欢从这里穿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闲人们茶余饭后聊天谝闲的场所。

周厚敦和他的小儿子德滋来到钟鼓楼下时，门洞里已经三五成群地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是这里的常客，彼此认识，见了面拱拱手说声“过年好！”寒喧几句，便高谈阔论起来。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都是他们的谈资。蒋委员长又下达了什么剿共令啦、马长官又要招多少兵啦、哪里的庄子被土匪抢了啦、谁家出败家子啦、哪家的女人偷汉子啦.....天宝县大大小小的新闻，大多是从这里发布出去的。

厚敦没有进楼门洞，而是站在远处，久久地仰望着悬挂在钟鼓楼二层廊檐上的一块牌匾，上面是用瘦金体写的四个鎏金大字“金阙迎恩”，落款是“文泽山人”。德滋指着那四个字念了一遍，见父亲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便像猴子似地顺着北侧的“之”字型楼梯窜上楼玩耍去了。

此楼相传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是天宝县最具标志性的建筑，被当地人称为“声教之楼”。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晨钟暮鼓，气势高雅。登临其上可俯瞰县城全貌。楼梯平日是封闭着的，只有逢年过节时，官府才允许人们登楼观赏，以示与民同庆。德滋玩了一会儿，下楼找父亲时，发现他已经从钟楼的东面转到了西面，又望着楼上的另外一块牌匾出神。德滋鬼然发现父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觉得很奇怪，抬头一看，西面这块牌匾上写的却是“威宣西域”四个字，同样也是刚劲有力的瘦金体，落款也是“文泽山人”。德滋今年十二岁了，前几天刚刚退了两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他眨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盯着父亲的脸轻声问:“爹，你怎么哭啦？”厚敦急忙用手抹了抹眼睛说:“啊？不是……风吹的！”

德滋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隐约觉得他好像在搪塞他。便摇着他的胳膊问:“爹，你明明哭了么！那两个牌匾上金阙迎恩和威宣西域是啥意思啊？写字的那位文泽山人又是谁？”厚敦见儿子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好说:“那两个牌匾上的字是你爷爷写的。他的别号叫文泽山人.....意思么，以后你会知道的……”德滋还想问时，父亲拽起他的胳膊说：“华儿，咱们到孔子庙看看去吧！”

二

此时，沿街店铺的商贩们早己清理完各自门前的积雪，将货摊摆在门外，开始张罗生意。今天是农历正月十六日，是天宝县人延续了几百年之久的“游百病”的传统节日，也是本地社火队准备“歇龙”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当年的春节才算正式结束。大户人家一般都会抢在“歇龙”之前把社火请进自家宅院红红火火闹上一番，天宝人称之为“嚷踏”。“嚷踏”的时间长短视捐款的多少而定。捐多的多闹一阵，捐少的少闹一阵，没有统一的时间标准。

到哪家闹时，须有哪家的主人扭着秧歌带头领进院门。主人家给闹社火的人一个个又送糖果又敬酒，都想让他们买点力多“嚷踏”一阵，只为图一个红火和吉利。

大雪让许多贫寒人家更加感受到了生活的凄凉，却丝毫没有影响有钱人过年的热情。但是正月十六日“游百病”，无论地富商贾或是平民百姓，甚至花子雇工，在这一天都可尽兴而游，将平时的夙愿了却。钟鼓楼、城隍庙、魁星阁、阁老府……有些平时不允许普通人去的地方，现在几乎都开放门禁。因此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胜过前一天的元宵节。

苍天有眼，今天恰逢“游百病”的好时节，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睛天！尽管春意峭寒，冰雪融化中的道路泥泞难行，十堡九寨的乡下人还是不辞辛苦从四面八方涌向县城。大伙除了来看热闹、品美食、买日用品外，还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登上城北的水云山，去五佛寺上香磕头拜佛求仙，趋吉禳灾，祈盼来年有个好光景。

周厚敦父子是十五日早上进的城。他们把马车歇在鲁甫台的益耕堂后面，就直奔水云山而来。因为德滋今天要在这里参加天宝县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射灯会。灯会在县城北门水云山下的观河楼进行。射灯比赛是由明朝时本邑一位入过阁的胡进士倡导并出资创立的，所以又称“阁老灯会”。在数百年的举办过程中，又陆续得到诸多乡绅官宦文人雅士的赞助，才得以延续至今。

按规定，参加射灯会比赛者必须是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儿童。那时的人懂事早，年满十六岁就算大人了，因此有“男子十六成丁”之说。凡是参加者须交一块钱的报名费。当时的一块钱可以买一斗小米或是一斗五升的麦子，这对有钱人来说也许算不什么，但对穷户人家来说，则意味着一个人一个多月的口粮。穷人家谁愿意让孩子饿着肚子去射灯啊？因此天宝的灯会发展到今天几乎成了富家子弟的专利。

德滋去年就想参加射灯比赛，父亲厚敦没有同意，德滋误以为是父亲舍不得那一块钱的报名费。其实厚敦是个极其矜持且务实的人，一是觉得由于灯会的收费，把许多寒门子弟拒之门外，让儿子在那种不公平场合浪得虚名意义不大。二是为了避嫌，因为主持射灯比赛的是他的表兄裴子瑜。而且，他也知道小儿子德滋聪明有余，踏实不足。而学业当以修身为主，谦虚谨慎，最忌浮躁。因此一直没让儿子去参加射灯。

以前，德滋对父亲的话从来不敢执拗，现在却有了自已的主张。早在过年前的一天晚上，厚敦坐在火盆前拿着一个鹰膀子骨做的烟枪抽旱烟。烟枪一尺多长，乌黑发亮，两头镶着铜头玉嘴儿，看上去年月不少了。他坐在炕桌的火盒旁，用一根枯芨草点着烟，深吸一口，烟锅头在昏暗的屋子里一红一红的。烟在肚子里转个圈，半天才从鼻子里喷岀来，随着火盆里冒出的煤烟，弥满在空旷的屋顶上。

他白天忙地里的活，只有吃过晚饭后才有空和家里人说几句话。他一边抽烟，一边照着一本《唐宋诗词选》，从里面点了杜甫的《石壕吏》和辛弃疾的《丑奴儿》让德滋背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少年不识愁滋味……”他见儿子背得滚瓜烂熟，问道：“咱们天宝现在有没有石壕吏那样的官？”德滋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说：“你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德滋见父亲不高兴，端过一杯茶恭恭敬敬递上说:“爹，我在私塾念书，叔公只给我们讲《四书五经》，很少讲唐诗宋词和其它功课。我听说城里的学生各门功课都学，不知道自已和他们差距到底有多大？射灯猜谜虽然是一种游戏，也需要用平时所学的知识去验证。老爹啊，让我去试一下吧，以后就知道自己的短处了！”

德滋说的叔公是厚敦的叔父周家墉。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在私熟当先生几十年了。

德滋见父亲只抽烟不说话，又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母亲方慧。方慧正坐炕桌的麻油灯下忙着纳鞋底呢，她要在冬季农闲时，把全家人一年的穿戴全部做好。因为马上要过年了，正月里是不能动针钱活的。过完年就要到地里忙活了。她见儿子射灯心切，停下手中的活对丈夫说:“他爹，华儿跟叔公念书五六年了，功课也大有长进。玉不琢不成器，让他出去开开眼界也好么。再说，子瑜表伯是认大体的人，他自然知道该怎样去避嫌的。”厚敦见她们母子俩说的有理，便点头答应了。

三

阁老灯会设在城北水云山下金水河畔的观河楼边。此楼临河而建，青石为基，纯木搭建，碧瓦飞檐，金柱玉檩，高约六丈，共有三层。皆朱门红窗，雕梁画栋，锦旗飘逸，彩灯拱照。每层设雅座数十个，只有灯会特邀的贵客才有资格登楼凭阑赏灯。

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金黄色的草地。草地上泉眼密布，树木众多。大大小小几十条小溪汇聚起来，形成一条弯弯的小河。天宝县自古为干旱之地，水资源十分匮乏。对于天宝人来说，此河弥足珍贵，故名“金水河”。金水河从观河楼前流过，波光粼粼，潺声汩汨。两岸松柏苍翠，杨柳依依。几只木艇扁舟挂灯结彩，荡漾在附近的河面之上，船上是一群喜欢热闹的纨绔子弟。乡绅商贾们大都上了楼。登楼临风，可以欣赏到远山近水极致的风景。

只见沿河一线的亭廊轩榭上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灯笼，龛阁上描绘着花木鸟虫，飞禽走兽，风花雪月，故事人物。特邀观会的嘉宾们在伺仪的指引下，陆续登上观河楼。大家都是本县有头面的人物，大多都熟识，有的还是乡里乡亲，见面之后，少不了拜年问候，相互寒喧。

楼前河边有个木制长廊，名曰观鱼台。长廊亭阁钩连，曲折婉转。正中间的大亭内摆着一张红油漆的八仙桌，举人裴子瑜和县立高等小学校长林树人互拜新年后端坐桌前，他俩是射灯会的特邀评委，正在聊一些有关文学的话题。

厚敦带着儿子来到桌前，向裴举人和林校长作揖道:“表哥过年好！林校长过年好！”德滋则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朝举人磕了三个头说：“表伯过年好！”又朝林校长磕了三个头：“林校长过年好！”

林校长摆着手说：“好，好吧！快起来！现在是中华民国，拜年再不兴磕头的！起来吧！”裴举人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德滋站起来，拍了拍双膝上的尘土。只见裴子瑜举人五短身材，年逾花甲仍长着一个娃娃脸。两颊微红，小鼻子小眼，模样看似滑稽却显得不怒而威。此时仍然是平常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情，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与坐在旁边热情随和、一表人才的林校长形成鲜明对比。

德滋早就听人说表伯裴子喻是文曲星下凡，学识修养在天宝县首屈一指，教书育人大半辈子，可谓桃李满天下。尤其是听父亲说，举人的脑袋上有个大肉瘤，还长着一双孩子一样的玲珑小手。于是一直想见识一下。今日一见，举人的那颗脑袋上果然像是扣了一个瓷碗，那“碗底”又圆又高，把镶着红宝石顶珠的瓜皮帽顶得老高。德滋想，帽子下面肯定是那颗聪明绝顶的肉瘤吧？难怪人家能考中举人呢，而且是咱们县目前唯一在世的举人！再看他那双手，又小又嫩，又胖又白，宛若无骨，像未满周岁的婴儿手。德滋以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举人的手，这会儿正想凑过去仔细观察一番。可是裴表举人却把他那双纤纤玉手捂进蓝绸棉袍的袖筒里去了。德滋想，也许这样的手天生才是拿笔竿子的手。今天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手肯定怕冷吧……

参加射谜的少年学子大约有一百多人，全部整齐地排列在观鱼走廊中，按个子大小排成两行队伍。德滋个子最小站在最后。

厚敦既没有上楼，也没有登船，而是蹲在观河楼的石狮子旁，从腰里取出那根乌黑发亮的鹰膀子烟枪抽起旱烟来。学子们在司仪的主持下，全体向裴举人和林校长鞠躬拜年，又向观河楼上的长辈们拜年。拜毕，挨个儿坐在随身携带的小凳子上，静候主持人出谜。

射谜的谜面是裴举人和林校长提前拟好的，具体考题由学子们抓阉决定，每人一谜，射中者进入抢答环节，每猜中一次得一分，积分最高者为“射魁”。少年学子们各显所能，佳射连连。一路竞争下来，战至最后，只剩下德滋和鸾鸟庄韩家的少爷韩冰两人。九轮过后，两人仍难分高下。原拟的谜面只剩下一条:“我有一物生得巧，半边鳞片半边毛，半边离水难活命，半边入水命难保。”(答一字，要求另赋诗一首答出谜底)。德滋、韩冰同时举手示意。裴举人让韩冰先射。韩冰长德滋三岁，在县立完全小学上学。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答道:“我有一物生得奇，半身长双翅，半身长四蹄。长蹄跑不快，长翅飞不起。”裴举人说:“回答正确！”德滋接着答道:“我有一物分两旁，一旁好吃一旁香，一旁眉山去吃草，一旁岷江把身藏。”

林校长击掌称笑道:“妙，妙，妙！”裴举人对对林校长说:“文泽天宝，后生可畏，反复十轮，难分伯仲。老朽已是江朗才尽，智殚虑竭。请校长廋辞，让二位少年才俊再射，如果这次两人皆中，我提议可将他们并列魁首。”林校长说:“此议甚好，若二位同学并列的话，所欠奖金由我来捐赠。”裴举人道:“德滋是我表侄，裴某理应避嫌。校长学贯中西，何必谦虚？谜面你来出，奖金还是我来代劳吧！”林校长说:“承蒙兄台如此抬爱，再下只好献丑了！”裴举人说:“教子登高，何出此言？”林校长再不客气，挽袖挥毫，笔走龙蛇，在一个鱼戏莲的大红灯笼上写出谜面，然后让司仪将灯笼高高挂在观河楼上，只见上面写着:“荷花露面才相识，梧桐落叶又别离。”(答一字)

德滋知道这个谜面的后两句是：“有户无墙半个房，里面藏着楚霸王。”于是应声答道“扇子的扇”，韩冰正在思考，见德滋答出，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已才思没有他敏捷，便笑着向德滋抱拳祝贺。德滋年方十二岁便中了射魁。从此，天宝县人纷纷称他为“神童”。

厚敦一直留心观看着儿子在台上的表现，发现他并非自已想象的那样华而不实。心里不由地产生出一种愧疚感：常言说知子莫如父。今天才知道，我对自已儿子了解得还不够啊。

众人正在庆贺之时，忽闻有人喊:“县长驾到！”只见县长汪仁礼在赖师爷等人的陪同下，突然笑容可掬地光临现场。绅士们赶紧起身迎接，一边向他拱手拜年，一边把他簇拥到楼上。

举办这次灯会前，裴举人和林校长原打算取消学生们的报名费。他们为了经费的事找汪县长，却被县长以财政困难为由推掉了。现在见他不请自来，都不愿搭理他。汪县长摘下黑呢礼帽，拱着手向周围转了一圈说:“诸位乡亲过年好啊！”众人纷纷拱手还礼，请县长坐主席。

汪仁礼落座后说：“诸位这么有雅兴，我也来助助兴。今年的射魁是谁家的孩子呀？我要好好表彰一下！”司仪赶紧把德滋带上观河楼，德滋向汪县长鞠躬施礼道：“县长过年好！”。汪仁礼隔着镜片把站在旁边的三家堡镇镇长韩鑫瞅了一眼，从赖师爷手里接过一朵杭绸做的红花斜挂在德滋胸前，然后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哪里？令尊是谁？”德滋见县长镶着两颗金牙的嘴里有一股浓浓的大烟味，皱了皱眉，朗声答道:“学生周德滋，家住三家堡镇番禾庄。”又朝楼下指了指说:“诺，那就是我父亲！”汪仁礼一听，心里着实不悦。他顺着德滋手指的方向朝楼下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头戴牛吃水虎皮帽，身穿蓝土布猞狸皮夹袄，正站在楼门前的石狮子旁向远处观望。德滋把手做成喇叭状，朝楼下喊道：“爹，爹！”

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中等身材，骨格骏奇。两道一字眉，一双丹凤眼。面如麦色，神情刚毅。虽衣着简朴，却显得气宇轩昂。汪仁礼一看，果然是周厚敦！这个姓周的在天宝地面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性子太直，平日喜欢抱不平。不仅不为我所用，还经常和政府做对。以前曾经为抗粮抗税挑头闹过事，所以他对厚敦一直没有好印象。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还得装出个样子来，于是强装笑颜向厚敦抱了抱拳，竖了竖大拇指说：“原来是周掌柜的令郎呀，快！楼上请！”。厚敦见了，将烟枪往腰里一别，拱手还礼道：“谢谢县长！周某懒散惯了，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站在下面舒服！”

汪县长知道厚敦与他有隙，再未强邀。和林树人、裴子瑜等人一一握了手。轮到韩鑫时，竟拂袖而过。韩鑫明白，汪县长是他的大舅哥，儿子韩冰的亲舅舅。往年射谜都是韩冰拿第一，韩冰年长德滋三岁，今天花落周家，难怪县长舅爷生气。儿子屈居第二，韩鑫自然懊悔不己，心中暗暗骂道:“若非裴子瑜串通林树人殉私舞弊，周家小子怎能如此得逞？！”但他知道，周厚敦在他们三家堡是很有威望的，自已虽然身为一镇之长，镇上许多事还要靠他帮衬才能行得通。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场合更应该大度一点。于是走下楼去，挤出笑容向厚敦抱了抱拳说:“老弟教子有方，可喜可贺呀！”厚敦还礼道:“哈哈！小孩子们玩的游戏，镇长何必认真？”韩鑫只好说了些“孺子可教，前途似锦”之类的话，向周围人拱拱手，双手拎着紫红色缎棉袍的前摆，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