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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儿女亲家
书名:飘摇的庄园作者名:李贤武本章字数:8454更新时间:2021-12-27 16:50:33
四
周厚敦带着德滋,当晚就住他亲家鲁四爷家。鲁四爷是他大儿子德深的岳父,大号甫台,是天宝县最有名的兽医。在城西驴马巷开一家“益耕堂”,专门为庄户人家的牲口看病。别看他是读书人岀身,却长得身材魁梧,力大无穷。瞧牛看马,灌药扎针,不需要别人帮忙。无论多调皮的牲口,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厚敦有个怪毛病,不仅是他家的牲口有了病来找鲁四爷来治,就是家里的人得了病,也来找鲁四爷看,有人笑他看病人畜不分。他说:“中医瞧病靠的是望闻问切,牲口的抗病力强过人几十倍。人能告诉大夫哪儿不舒服,牲口却不能。鲁四爷能把牲口的病瞧好,还怕瞧不好人的病吗?”为此,鲁四爷也笑着奚落他说:“哈哈,好我的亲家啊,理虽是那么个理,可牲口的药量重,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把你药过去吗?嘿嘿......”厚敦也笑道:“你那样做,就不是鲁大善人喽!哈哈.......”
他俩既是儿女亲家,又是多年的挚友,两人都酷爱下棋,且棋艺高超,是天宝县棋坛有名的四大金刚之二。每次相逢,总少不了手谈一番,棋乐融融,当晚照例弈至半夜方歇。
翌日一早,厚敦给鲁四爷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德滋出了驴马巷,路过钟鼓楼时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一条笔直的沙石路,向水云山方向走去。只听见身后“啪啪”几声响亮的鞘鞭声,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搭着彩棚的轿车“咯吱咯吱”奔跑着驶来。一个拄着木棍的老妇人被马头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厚敦手急眼快,一把将她从车轮前拽到路边。路上的行人一看这阵势,赶紧向两边避让。
驾车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他“吁”的一声将马勒住,见是厚敦,跳下车辕,摆着八字步拱手道:“怪不得身手这么好,哈哈!原来是周掌柜!多谢,多谢!”
只见此人面色青黄,鼻扁口阔,高大身材蛇形腰。头戴虎皮帽,身穿黑绸绵袍,脚蹬一双长筒反毛牛皮靴。一看原来是显美庄秦家庄的庄主秦万年,在三家堡乡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厚敦没有理他,扶着老妇人问:“老人家,没受伤吧?”老妇人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个头说:“谢谢老爷爷救命!谢谢!”厚敦将老妇人搀起后,秦万年瞪着眼睛教训她道:“呔!你是谁家的老婆子?想找死啊?!”老妇人战战兢兢地望着秦万年,不敢吭声。
厚敦责备万年说:“我明明看见是你的马把人家撞倒的,你不给人家赔情道歉罢了,怎么反而骂人家呢?”秦万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老妇人说:“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拿去!”老妇人拾起银元,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
德滋向秦万年行了个礼说:“秦伯伯呀,那个老奶奶好像受伤了。”秦万年摆摆手说:“装的,装的!老子那一块钱够她吃半年了!”
厚敦一听叹了口气,牵起德滋的手刚要转身离开。轿车里突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周掌柜呀,请留步!”厚敦掉头一看,只见一个着装艳丽的美貌少妇踩着脚凳下了车。她头戴翠绿色纱边帽,身穿一件印着鱼戏莲图案的大红旗袍,将前摆轻轻拎了拾,露出一双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来。她满面春风,扭着细腰,风摆杨柳式地走了过来,向厚敦深深地打了个千儿:“周掌柜过年好!”厚敦一看是秦万年的小老婆叶小萍,拱了拱手说:“秦夫人好!”又让德滋向她行了鞠躬礼。
叶小萍见德滋见柳眉细目,长相俊秀,走过来用手摸着他红噗噗的脸蛋说:“哟!这就是周掌柜的小少爷吗?怪不得夺了射魁呢,原来这么聪明伶俐呀!”厚敦说:“那只不过是娃娃玩的文字游戏,夫人过誉了!”叶小萍叹道:“生子当如周家子啊!”秦万年一听此言,心里不由地发起酸来,看着叶小萍冒了句:“可惜好马不下驹!”叶小萍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气冲冲地瞪着他说:“你是老把式了,马车都不会吆,呸!还让你妈下驹呢!明知街上到处响炮仗,马很容易受惊,急猴马爬跑啥呢?今天要不是遇上周掌柜,谁知道闯下什么祸呢!”秦万年说:“夫人啊,你不要总是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那种人既是碰死了又能花几个钱?”叶小萍冷笑道;“你钱多的话为什么不买一辆小汽车开呢?想开多快开多快!强似让我坐在马车上担惊受怕?!”秦万年无言以对,指着他的枣红马骂道:“你这孽畜!老是一惊一乍的,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厚敦见他们俩口子演起了双簧,调侃道:“秦掌柜,以后记得把牲口调教好了再上路,小心不要把夫人的身子骨颠坏喽。告辞!”说着拽起德滋径直往前走。德滋问:“爹!听说我们和秦家是世交,可您见了秦万年伯伯为什么总是敬而远之呢?”厚敦反问:“‘国中以策彗恤勿驱,尘不出轨。’这句话你听说过吗?”德滋摇了摇头。
“这是《礼记.曲礼》上的一句话。意思是在大街上不能把车赶的太快,以免尘土飞扬污染环境。秦万年在大街把车赶得飞快,还把人撞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交往呢!”
秦万年望着周厚敦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羞又恼,正准备啐一口,一看周围许多人驻足观着,只好把口水咽了下去。他将夫人叶小萍扶上车,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给了一鞭,枣红马又狂奔起来,路上的行人又赶紧让道。叶小萍身子一晃,差点后仰过去,骂道:“几十岁的人了还不稳重,难怪周厚敦看不起你。有本事和他钢对钢铁对铁较量去,少在老娘身上撒气!”万年见夫人生了气,方才勒马慢行。
到了水云山下,万年将马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山脚下有一条青灰色的石阶蜿蜒盘环通向半山腰的五佛寺,万年搀着叶小萍拾级而上。叶小萍脚小,两条腿像圆规似的一级一级缓慢移动着,走到半路便娇滴滴地叫起来:“我的脚好痛哟!”万年只好俯身将她背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背进山门。
寺院里经声悠扬,烟雾燎绕,烧香拜佛的人接踵而来,仿佛要将山门挤破。人们纷纷拥挤到佛像莲座的香案前,上香磕头,鞠躬作揖,此起彼伏。有钱的掏出几枚铜钱放进功德箱里,没钱的在香案上献上几个水果或花馍,个个都三叩九拜毕恭毕敬的。和尚们站在香案旁,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当香客们磕完头布施之后,给每一个人的脖子套上一根红绳圈儿,说这是开过佛光的“富贵锁”,与佛结了缘的。带在身上可以降妖驱魔,逐病禳灾,大吉大利。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听了愈加感动,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磕头如捣蒜。
天宝县人对佛的这种虔诚和笃信,来自一个流传已久的习俗。据说正月十六日这一天是佛爷的消灾除病日,凡是上山拜佛的人,都会受到佛爷的照顾。在佛像前烧几柱香,磕几个头,念几句经,然后到混元洞里求得一碗圣水,用圣水来煎药熬汤,大多会药到病除,四季平安。尤其对不孕不育的妇女更是无比灵验,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因此,水云山五福寺的香火最旺,上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大雄宝殿里,五佛并列端坐于莲花台之上,大日如来居中,两边分别是药师佛、宝生佛、阿弥陀佛、不空成就佛。他们一个个面带微笑,想当然地接受着人们的没完没了的香火布施和顶礼膜拜。穷人们更是兴高采烈,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在此时,也就是在神佛面前,跪在蒲团上磕头的时侯,他们才会拥有和富人们平起平坐的机会。虽然时间短暂,足可开心一乐。
五佛寺的方丈净慈是秦万年的老朋友,白白胖胖像尊弥勒佛。他见秦万年夫妇进了山门,眼睛立刻眯得像个鸽粪圈儿,颠着大肚子迎上来,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不知秦施主和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万年双手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叶小萍也还了礼,很妩媚地笑了一下,喜得净慈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他领着万年夫妇走进大雄宝殿,里面的人一看秦庄主和夫人来了,都自觉地让出两个蒲团来。
净慈亲自敲响了木鱼,陪万年夫妇在莲座前各燃檀香三柱,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又许了愿行。礼毕,万年将三块光灿灿的大洋一枚枚投入功德箱中,惊得周围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的眼里发出捉摸不透的光,不知是羡慕还是心痛。
净慈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点头哈腰将万年夫妇请进大殿后面的禅房坐定。命小沙弥上茶,并端来几盘上好的水果点心。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问:“二位施生好久不见,一切都还好吧?”万年呡了口茶,“呸”的一声吐出一片茶叶,没好气地说:“咱们三家堡的风头都让周厚敦和韩鑫两家出尽了。老子后继无人,好个鸟!”坐在一旁的叶小萍闻言,顿时脸色发白,对着万年杏目圆睁:“哎哟,秦万年,你可真贱呀!看你当初向我提亲时那副熊样!怎么!吃了葡萄又嫌葡萄酸了?”万年无意中发个了感慨,没想戳到了夫人的痛处,连忙抓住她的手陪笑道:“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想让你早点给我生个儿子么!”
小萍甩开他的手,瞥了一眼净慈,余怒未消道:“方丈师父现在不正给我调理吗?儿女是观音菩萨送的,你急猴马爬有啥用!”净慈对万年说:“夫人的病非同一般。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得有个过程,施主急也没用!”又问叶小萍:“夫人例假还不正常吗?”叶小萍做了个含羞状,如桃杏绯红,点头不语。万年又叹了一口气说:“唉!愿也还了,圣水熬的药也喝了,还是不见喜.....”随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还请方丈多多费心。”净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掌说:“看来施主和夫人的喜缘还待时日。不过,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要想感应佛光,还得烦劳夫人亲到敞寺观音菩萨莲花座前忏悔诵经九天。”说罢将一只青花瓷瓶和一沓写着朱砂字的黄纸递给叶小萍说:“这是我在观音洞面壁九九八十一天,坐禅念佛求来的一瓶圣水。还有这八十一张符。请夫人每天一张点着化了,用圣水冲服,先清除你体内的孽缘。老纳在观音菩萨莲座前,每天为你念九九八十一遍《大悲咒》,念上九九八十一天,一定会有善果的!”叶小萍双手合拢念了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然后郑重地接过圣水和符,装进随身携带的包袱里。
正谈说间,忽然听到外面乱嚷嚷的,仨人来到混元洞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叫化,因为偷吃了大雄宝殿里香案上的供品,被几个和尚看见后揪住不放。只见小叫化骨瘦如柴,身上披着一块破旧的毛毡,毛毡正中间掏着一个圆圆的洞。一颗粉头垢面的脑袋露在洞外,嘴里还憋着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花馍,一双乌黑的眼睛突碌碌地转。净慈问:“怎么回事?”一个和尚拿着个青花瓷大碗说:“这穷小子偷吃了叶施主献给佛爷的供品。这不,还把刚刚献上的一碗圣水给喝了。阿弥陀佛!真是个孽障,该打!”说着抡起巴掌便掴,那小叫花嘴里“呜呜”着把头缩进他毡洞,像个可怜兮兮的小乌龟。
万年一听那小叫花偷吃了夫人献的贡品,抄起马鞭抽了起来。叶小萍见那小叫化相貌奇特,拦住他说:“这小孩肯定是饿坏了,何必跟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娃子计较呢?”然后掏出一块大洋走到小叫化面前说:“这钱你拿去买吃的吧!”小叫花见叶小萍面善,把头从毡洞里伸出来,只见他额头上有一个又大又圆的黑痣。叶小萍愈发好奇,抓起小叫化的手腕一看,“啊”地惊叫一声,手里的银元呯然落地。万年还以为夫人被那小叫化子的怪相给吓着了,奔过来朝破毡上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还不快滚!”
小叫花拾起银元,连滚带爬刚要跑,一只没有后跟的破鞋甩出了老远,露出松树皮一样又黑又皲的脚后跟来。叶小萍挡住他问:“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小叫化闻言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我叫张狗儿,父亲是城东盐店巷摆摊的张货郎,老家是天水人。我爹去年病死,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呜......”
叶小萍一听,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万年赶紧将她扶住搀进禅房,净慈却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火急火燎地命几个和尚将小叫花看管起来,随后也进了禅房,双腿盘坐在禅床上,念起了“大悲咒”。好一会儿,叶小萍才抽搐着缓过神来,用祈求的口气对万年说:“多可怜的孩子呀,老秦啊,咱们把他认领了吧!老天有眼,赐给我们一个行善积德的机会,好让他给送子观音报个信吧!”万年见张狗儿脏兮兮的,心中不悦。但夫人的意思不好拒绝,只好勉强答应了。
五
厚敦在五福寺弥勒佛座前烧了一柱香后,牵着德滋的手,沿着石级一路攀登,来到山顶最高处的孔子庙。孔子庙又破又小,四面漏风。残破的庙门在冷风中不停地摇摆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庙里冷冷清清,一点儿香火也没有。只有泥塑的孔圣人站在高台之上,智慧的额头微微前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厚敦见他的塑像上尘土蒙蒙,蛛网笼罩,在墙角找了把扫帚,清扫干净之后,父子俩又祭拜了一番。
厚敦对儿子说:“祭拜圣人须有祷词,咱们把《论语》十二章做为祷词背诵一遍吧!”德滋说:“好!”
俩人异口同声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当德滋背诵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时,厚敦对儿子说:“老夫子一生推崇中庸之道,这句话却很有反抗精神。青儿呀,读书应该学以致用,小则修身起家,大则治国平天下。书可信而不可信。”德滋眨着眼睛问:“如果不信书的话,为什么两千年前孔子的书我们现在还要读?”
厚敦走到山门前向下观望了一会儿,指着一片破败之象的天宝县城叹道:“孔子一生劝人克已复礼、忠君报国,却无法改变历朝历代兴衰罔替的周期率。读他的书关健要领会中庸之道.......”
德滋听不明白,挠着头说:“爹,我想下山看哥哥耍狮子!”厚敦心想,自己啥时候变得这样愚腐起来。儿子还这么小,这么高深的道理能听懂吗?
站在云水山下,沿那条笔直的沙石路放眼望去,城中心的钟鼓楼一目了然。沙石路两侧几棵百年老杨树在似暖乍寒的西北风中摇曳。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风霜严寒,树干变得更加坚硬挺拔,枝条韧性十足,它们正期待着即将来临的春风的沐浴。街面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成水渗入沙土中,经过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的碾踏,变成了水门汀似的。
此时沿街的商铺门全都开了门,街道两旁卖小吃的摊贩正在大声吆喝。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天宝人的口语中爱带个“子”字---什么“炕锅子”了、“面皮子”、“糖花子”了、“羊肉垫卷子”了、“沙锅子”了.....名目繁多,百味齐全。还有卖百货的---—大到铁铣犁铧独轮车,小到针线洋火胭脂粉.....各类商品琳瑯满目应有尽有。
来自三家堡镇的社火队正锣鼓喧天地绕着钟鼓楼扭秧歌。领头的是镇长韩鑫,他头戴簪着金丝红花的大沿礼帽,一件绘着旭日东升图案的大红色官袍穿在他瘦高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松散。肩膀上斜搭着一个花褐子褡裢,社火队的表演费和赞助费全装在里面。他右手擎着一个三尺六寸五长的竹竿儿,竹竿上端顶着一个黄绸小伞,伞周围坠着许多彩色麦穗儿。表示庄稼人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在皇天厚土的护佑下才能获得丰收。这是社火队的权杖,他现在的角色正是社火队的头领------“春官老爷”。整个社火队的表演都是在他那个权杖的指挥下进行的。社火队的秧歌舞的很起劲。韩鑫是轻易不舞的,只是走在前面是做做样子,只有在拉场子时才偶尔舞一阵。此时,韩鑫褡裢里装的钱已经不少了,走起路来里面的银元铜元哗啦啦做响。这会儿正好要在钟鼓楼下拉场子,楼上有不少县上头面人物看社火,他得卖点力,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组织能耐。
紧随韩鑫身后的是一条长约二三十米的火红色巨龙,龙身由二十四个画着彩色麟片状的羊皮囊串连而成,象征着农历二十四节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队伍中间全是穿着花花绿绿,抹粉涂脂,化妆成各种角色的人。有登高桡的,有打栉子的,有划旱船的,有骑驴的张果老,也有背媳妇的猪儿戒,还有耍着金箍棒的孙悟空。其中还有不少楚楚动人的美女角儿,白娘子啦、何仙姑啦、花木兰啦......然而她们都是由长相清秀的男后生扮演的。那时的天宝人是不允许女人们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他们一个个把秧歌舞得正欢。
最后押阵的是一头紫红色雄狮,舞得更是欢快攒劲,引得许多跟行的看客们喝彩声不断。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扮狮的两人脚踏“八卦连环步”,手足呼应,进退自如。表演了不少滚绣球、折桂枝等高难度技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个舞狮者不但配合默契,还有很好的武术功底。
厚敦牵着一匹乌黑发亮的大骟马,马上骑着德滋,站在人群外看热闹。他准备看一会舞狮便回番禾村去。舞狮头的是他的大儿子德深,扮狮尾的是德深同村的小伙子侯大宝,他俩这会儿正准备坐场子呢。厚敦把马缰拴在路边的树上,吩咐德滋不要乱跑,他趁坐场子的空隙走过去给儿子指点了几下狮子滚绣球的要领。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德滋溜下马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踮着脚,脖子象鹅一样伸得老长,想挤进去找他哥。可是看社火的人太多,像几道墙一样立在那里,怎么也挤不进去,只好又跑出来,踩着镫攀着马鞍上了马。这小子像个机灵的猴子,坐在马上看不过瘾,便学着耍杂技的样子,索性站在马背上颤颤悠悠地看。
狮子踩着鼓点,上到三四层高的八仙桌上摘绣球。大伙儿正看到精彩处,突然,空中传来“砰砰呯”几声枪响,大黑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德滋措不及防,从马背上滑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屁股疼得差点哭起来。人们起初还以为是有人放鞭炮呢,后来锣鼓停了,人群也很快静了下来。只见县城防营营长徐进带着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风风火火赶来。他一脸一威严地登上一张舞狮的桌子,可能是刚才跑得太快,讲话时显得有些气喘嘘嘘:“接到甘州裴建绪司令发来的电报,马仲英的叛军已经出了扁都口,现在正在攻打山丹县城。奉汪县长命令,天宝县城即日全城戒严,城中所有青壮年人都要随我军防守备战。本县各乡居民,各归所居,严阵以待。请大家晓喻各乡各村,以防不测.....”
他的说还没讲完,钟鼓楼上的绅士们早已像炸了锅似的往楼下挤。徐营长命令一个班的士兵登上钟鼓楼,做为制高点担任警戒任务。然后走过来对韩鑫耳语了几句。韩鑫一听,马上宣布社火队“歇龙”,让所有人员就地解散。自已麻利地数完褡裢里的钱,脱下戏袍一起塞进站在他身边的管家韩大牙的怀里,叫他赶紧回鸾鸟庄,让庄园里早做准备。
韩大牙拎着一条牦牛尾巴,在社火队充当膏药匠一职,是专门唱淫秽小调逗笑的角儿。他舞得很卖力,汗水早已把搽着胭脂的大胖脸弄得怪模怪样。一听东家吩咐,顾不得休息,用袖头擦了擦汗,呲了呲两颗发黄的大门牙,背上褡裢,摆开两条罗圈腿,屁颠屁颠跑了。
韩鑫摘下礼帽,从干瘦少发的头上取下一个带着折叠式黄铜腿儿的茶色水晶石眼镜,厚重的镜片在他的鼻梁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迹。他掏出手绢一边擦拭着镜片,一边快步向县政府方向走去。迎面碰见周厚敦牵着马走来。突然想起昨天灯会上的事,不好意思地拱着手说:“老弟!你还没回乡呀?”厚敦还礼道:“这不正在游百病么!”韩鑫敛起笑脸,忧心忡忡地说:“老弟呀,刚才徐营长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你思谋马仲英会来咱这儿吗?”厚敦想了想说:“听说马仲英刚刚在河东那边吃了败仗,现在逃窜到河西已经是强弩之末,肯定不敢去攻打兵力雄厚的甘州。他现在急需兵员和粮草,如果拿不下山丹县,很有可能来咱们天宝县打家劫舍!”
韩鑫说:“情况紧急,按照保甲协议,咱们三家堡的安危还得靠你我和万年来担当啊。”厚敦道:“大凡兵贼匪祸,最终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我们一定先做好保护村民的准备。”韩鑫说:“我这会儿要到县府开会,显美庄那边是个偏岔路,麻烦你去通知一下万年,好让他早做谁备!”厚敦说:“放心吧,我会安排的!”
韩鑫急急忙忙来到县政府,县长汪仁礼身穿一套墨绿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正在议政大厅召集全县科级以上的官员开会,一见韩鑫进来,抖动着八字胡劈头就骂:“什么时候了,脸都不洗,人不人鬼不鬼的!”
韩鑫这才想起自已的脸上还有闹社火时画的妆呢,急忙掏出手帕擦着说:“报告县长,马仲英的事,我刚听说.......”汪县长问:“三家堡的防务,你打算怎么办?”韩鑫说:“我己给番禾庄的周厚敦和显美庄的秦万年两个打过招呼了,咱们誓死和全镇百姓共存亡!”
汪县长扫视了一下会场,语气铿锵地说:“各位!甘州裴司令刚刚又打来电话,命令我们全县军民严阵以待,固守待援。马仲英虽然来者不善,但我县城城防坚固,储备充足,量他区区千余之众怎么轻易会打进来呢!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坚守待援,裴司令一定会派兵来救的,省府刘主席那边也决不会坐视不管。我提醒诸位,若有临阵脱逃或变节投降者,必将严惩不贷!军法无情,党纪国法不容!”大家异口同声道:“是!”汪仁礼环视一周,见城防营徐营长布置防务还没回来,便留下民团团长杨如虎商议备战之事,其他人散会。
韩鑫顺路来到衙门巷东头的翠红楼,找到老相好施媚娘,在她房里洗了个脸,对她说,这几天可能要打仗,你要小心一点。媚娘说她害怕,要跟他走。他说不行,回到家我那母老虎会吃了你的。媚娘又撒着娇拉他上床。他今天有心事,没有兴趣,只和她亲了个嘴。临走时掏出几块袁大头塞进她露出乳沟的怀里,然后骑着他的土黄骡子回鸾鸟庄去了。
这是一个灾祸频发的年月。抗粮、逃税、抓壮丁、防土匪是司空见惯的事。每当听说有什么军队要来,财主们总是很紧张,他们家财多,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藏匿。而穷户人家最怕抓壮丁,他们家徒四璧,带上家里不多的点口粮,躲起来能保命就行。不一会儿,街上的人像受了惊的羊群四散而去。
周厚敦听了马仲英的名字,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就说这个马仲英不到十六岁时,便纠集了六个不怕死的人起兵造反,打出“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办事员!”的口号。袭击军火船夺取抢支,短短数月内聚集了上万之众,把河州城闹了个天翻地覆。甘肃省主席刘郁芳亲自派大军围剿,才将其打败。马仲英这才如漏网之鱼,带着残兵败将逃窜到河西。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无法判定。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此人不是一条鱼,而是来者不善的一头猛兽。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勾起了他对自已少年往事世刻骨铭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