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衣冠冢

公寓的每间客室格局都一样，一房一厅一卫，装潢复古，布置简单，家具陈旧，很温馨，有家的感觉。

每层尾数1、2的客室，因背向公寓后面的公园，皆凸出去加建一个小阳台，尾数3、4的客室，则因背向丞翰街，未有小阳台。

回到302室，过小厅到小阳台，她往下看，小阳台正好对着楼下的小停车场。

其实小停车场也算不上停车场，只是在原来的空地上围了三面泥墙，再盖上顶，里面有一道石梯直通天台，天台面向红绿灯这边的边缘，立着一大块长方形的广告牌“千滋百味牛肉店”。

当初三楼这一层四间客室301室只住了李贺，二楼201室202室已被短租住客入住，四楼两间满两间空，位置略高，不利于她看向楼下的小停车场，最后只能选了三楼有带小阳台且空着的302室。

十二年前，她的家在台风中倒塌，父亲母亲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证实凶多吉少的大量血迹。

以鲜血的量判断，毫无生还可能。

所有人在她醒过来后，都这样异口同声地对她说，意思只有一个，她的家人都死了。

没有尸体，她姑姑便给父亲母亲弟弟立了个衣冠冢，每年都会一个人来祭拜。

明天，便是忌日。

今年，不再是姑姑孤身前来，而换成了十二年不曾来祭拜过一次的她。

包口镇周边有许多乡村，在火葬盛行的当下，土葬极少。

十朝村五村村尾靠近堤坝渡口，那儿有一大片香蕉园，园主江通是李甜的中学同学，也是当年李双鱼父母自小一同长大的乡里乡亲。

倘不是李双鱼一家子突遭横祸，现今李双鱼与江通的儿女该是很熟悉的儿时玩伴。

香蕉园尽头出去，是一条堤坝，堤坝斜石坡下去，有一片类似沙滩却非沙滩的外水滩。

江通早接到李甜的电话，得知李双鱼要回乡祭拜时，他整整不安了两日。

直到这一刻，他见到了已长成大姑娘亭亭玉立的李双鱼，双眼慢慢湿润。

离开包口镇时，李双鱼是被抬着走的，浑身是血，意识不清，小脸苍白如纸，干裂的嘴唇抖着，像要说些什么，又似害怕什么而不受控制。

即便时隔十二年，那时的情景，他仍历历在目，像刻在浮板上的凹字，深沉刻骨。

抹去粗糙黝黑面容上的泪水，江通努力让自已悲伤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他答应过李甜，不在李双鱼跟前掉眼泪，可当他看着五官肖似蔡姐的李双鱼时，他才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李双鱼站在外水滩上，望着眼前一片混浊的外滩河水，蓦地回头，便看到江通正匆忙擦拭眼泪的举动，她默默地再转回头。

她跟这个多愁善感的江叔并不熟，十岁以前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关于江叔的片段，她只记得，江叔每回到她家里，都是腆着笑喊她父亲李哥，喊她母亲蔡姐。

“江叔，这是我第一次来祭拜我父亲、母亲、弟弟，我不知道姑姑给他们立的衣冠冢在哪儿……”李双鱼站得笔直，“还要麻烦江叔给我指个路。”

江通连连点头应好，半哽着声音指向外水滩沿右一直走下去的路：“就在那边！”

不大的一个坟包，外面用泥彻实，中间是瓷实的砖块，最里面放着她家人的衣物，长年有江通的打理，坟包周边很干净整洁，半根杂草也未见。

跪在坟包前，看着石制墓碑上连着的三个名姓，李双鱼埋藏了十二年的悲伤，强作坚强的伪装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眼红如血，就是没半滴泪落下。

“爸、妈、小匣儿，我来了……”

十岁台风那天的记忆，她一片空白。

十二年来的每个日夜，她努力地回想，却始终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有时候想着，即便是想起来一点点儿，那也是好的。

李双鱼让江通回去，不必干站着陪她，她也想一个人待着，陪陪她家人。

江通能理解，应声后往回走，只是走了几步，他又走了回来：“小鱼儿，叔知道你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叔还得叨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不承认，李哥、蔡姐、小匣儿也再回不来了。”

李双鱼没吭声，眼眶红得可怕。

江通看着这样倔强的李双鱼，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李贺站在十朝堤坝上，远远瞧着江通往香蕉园回走，看着李双鱼独自跪在衣冠冢前，点燃香烛，烧着纸钱，跪得挺直，满面哀容悲悚，却半点儿泪没落。

他抽着烟，目光一瞬不瞬。

…

结束祭拜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李双鱼刚踏进公寓大门，看到仍坐在柜台老位置的宗盛磊，走近了劈头便问：“宗叔，李贺在不在楼上？”

“在。”宗盛磊答完反应过来，“你找阿贺有事儿？”

李双鱼摇头：“没有，就随便聊聊。”

宗盛磊目送李双鱼上楼，笑着低喃了句：“这帅小伙子就是受欢迎。”

李贺听到敲门声，没第一时间开门，只扬声问了是谁。

李双鱼在门外应声，他才走到门边开门。

进了301室，李双鱼边往里走，边全方位打量了下。

他的小厅与她的小厅只隔一堵墙，连着小厅小阳台的小门，两人并不同向，她右他左，站在小阳台，可以互看到小门，两者中间只间隔一米余，小阳台都向着楼下的公园，也都斜向着楼下的小停车场。

李贺跟在李双鱼身后进屋，没吭声，任她打量他租住的客室。

李双鱼打量完回头，看着李贺。

“李小姐不必客气，坐下聊吧。”李贺指着小厅同样老旧的鸡翅木沙发组。

李双鱼在单人沙发里坐下，背靠着小阳台小厅中间墙的窗台，就在小门边上：“宗叔说过，住进八方公寓，就是一家人。”

“李小姐有话，不妨直言。”李贺随之在三人座的长沙发上坐下，中间木桌玻璃面上热水壶刚灌满水，他按下开关，开始烧水。

“李先生去过十朝堤坝。” 李双鱼恭敬不如从命，她说得笃定。

李贺掀起眼皮子看了李双鱼一眼，对于十朝堤坝并不应答，只问她：“喝茶还是喝水？”

“喝茶。”李双鱼扫了眼李贺手边玻璃面的茶包，视线微移，落在茶包边上的烟盒：“在堤坝上，我发现一个地方落了三个烟头，烟是小熊猫，珍品。”

李贺抽的正是珍品小熊猫，他没否也没认：“我以为这种烟在市面上，有不少人抽。”

“但鲜少有人会把烟头留上三分之一，就捻灭了。”李双鱼拿捏住细微异处，丝毫不允李贺逃脱。

李贺听着，不由想着他这个习惯是在何时被李双鱼看到的，后想到昨天晚饭后水果前，他有抽过一支烟。

“李小姐可真细心。”见躲不过，李贺索性承认：“是去过，怎么我不能去？”

李双鱼眼神儿立变得认真，直视五官精致漂亮的李贺。

长眉入鬓，眼尾略弯上挑，眼形似若桃花，睫毛长卷，高鼻薄唇，此时似笑非笑地反问她，更添了几分魅惑。

眼帘慢慢垂下，她选择先坦白，语调缓慢而平静：“今日，是我家人的忌日，可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死了……我不信。”

一日见不到尸体，她便无法说服自已接受。

在被李双鱼抓个正着摊牌的档会儿，李贺想过多种情景，包括他不说她愤而摔门离去这种最糟糕的形势，然她的反向选择，让他有刹那的触动，随之沉默。

沉默过后，他伸手去拿烟，刚碰到又缩回了手，突然觉得让她吸二手烟，他挺混蛋的。

热水壶里的水开了，正突突突地响。

他起身去取了两个杯子洗干净，再回来拆开俩铁观音茶包，冲泡好了，将其中一杯推至李双鱼跟前的玻璃面上。

水刚开，茶刚泡，两人却同时端起了杯子，呵着气儿一点一点喝着。

茶色有点儿浓，味儿同样浓厚。

李贺说不上喜欢，是宗盛磊塞到他手里，说没事泡着喝，他没来没泡过，没想第一次泡便是拿来招待李双鱼。

李双鱼倒挺合胃口，浓墨重彩的东西，无需由头，总能莫名地合她眼缘惹她欢喜。

慢慢抿了有半杯，李贺才理好思绪开始说：“我哥，是名记者，三年前来这里采访，想重现十二年前水牛活埋事件的报道，他在八家公寓住了一个星期，然后在夜里失踪，当时入住的便是这间301室。”

李双鱼心咯噔一声，冥冥中有什么正在重合，严丝合缝得让她心尖指不住微颤。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压抑着两年来半点看不到希望的苦闷绝望：“后来在当时还是一片空地的小停车场上，发现了我哥的运动鞋、大量血迹，却没有尸体。”

李双鱼睫毛轻轻扇了扇，握着杯子的手指紧攥得有些泛白。

“他们都说我哥死了……”说到末了，李贺看向李双鱼的眼神儿坚定：“我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