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8、过继

四舅是个手艺人，做农村用的铁门锁，他每天到作坊和村里白桂父亲合伙做锁。四舅妈就带着叙马和福群忙家务活和农活。

刚到四舅家的时候正值农闲，叙马就负责干家务活，四舅妈带着福群下地。

叙马手脚勤快不偷懒，每天不用四舅妈交代，就把挑水、担煤、运土、和煤、掏炉灰等杂活干得干净利落。四舅妈找不到茬，自然也就对叙马还算不错。虽然因为农闲吃得很差，每天也只有糠菜下肚，不过叙马也不挑剔，能吃饱就算。反倒是福群常常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和叙马吐苦水，

“叙马你真幸运，只要干杂活。俺每天跟着四婶下地，他们家地里活那么多，锄地、挑肥、担水又重，还每天只给稀饭吃！俺肚子饿得实在做不动，结果又被四婶打骂！俺太惨了——”

有一天，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叙马见他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子哭得可怜，于心不忍安慰道：“福群哥，你别哭了。明天等俺忙完杂活，就来帮你挑肥料！”

“真的？”福群眼睛一亮。

叙马点头，“真的。”

福群顿时开心了起来，用袖子抹干眼泪：“叙马，你真好。”

第二天，叙马抓紧干完了杂活，然后主动挑了一担肥料到地里。四舅妈看见叙马，吃了一惊，下意识板脸：

“你怎么来了？家里的活干完了？”

叙马点头陪笑：“都干好了，四舅妈。俺昨天听见福群哥说地里活多，就想着来帮衬一把。”

四舅妈这才和缓了面色，夸了他一句：“到底还是你机灵，找得到活。不像有些人，就知道吃，干点力气活就唉声叹气，真是白养活！”

一旁的福群脸色微变，叙马也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自己来帮忙，竟然让四舅妈又挑了福群的错。

叙马连忙放下肥料，也不接话，就帮着施肥、拔草。三人忙到天黑才收工，回家吃饭。

平日里，干家务活的叙马只能吃糠菜，干体力活的福群可以多吃一碗稀饭。本以为这回叙马可以吃一碗稀饭，可没想到四舅妈竟然连福群的稀饭也没了，只给了糠菜。福群和叙马都楞住。

四舅妈却瞪着眼道：“眼睛瞪那么大干嘛？今天叙马来地里帮忙，活干得少了自然饭也吃得少！”

福群抿起嘴没说话，低头拿起筷子捞起碗里没几粒的米，埋头吃了起来。

叙马觉得四舅妈太过分了，却也没敢说什么，心里只想着明天绝对不能去帮忙了。晚上回到和福群同住的屋里，福群已经躺到炕上，背朝外面朝里睡了。叙马想和他说两句，轻轻喊了他一声：

“福群哥！”

福群没答应。

叙马又喊了一声：“福群哥！”

福群还是没答应。

叙马以为他睡着了，便不再喊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躺到炕上，闭上眼睡去。

黑暗的房间里，背对着叙马的福群嘴抿得紧紧的，眼睛看着墙，留下一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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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天，叙马再也没敢去地里帮忙。四舅妈对叙马渐渐也不像叙马刚到那些天，虽然碍于四舅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但叙马能看得出她是觉得叙马不再去地里帮忙肯定是偷懒了，但起码她不至于再有机会借着叙马找福群的茬了。

很快到了谷苗出土要锄小苗的时节。这时四舅要和白桂她爹到200多里外的浮山县去卖锁。临走时四舅特地交代老婆：

“俺这趟来回要六天，俺们家在狼屎干（田地名）的四亩谷苗要开锄了，你看着福群抓紧锄小苗。叙马年纪小，帮不上忙，可以让他帮忙送水送饭。”

叙马张了张嘴，本想说自己也可以下地锄苗，但看了眼福群，还是欲言又止。

此时福群开了口：“俺知道叙马会锄小苗，他还去地主王仲弘家里打过工。”

“真的？”四舅惊喜地看向叙马。

叙马见福群开口，便也爽快承认了：“俺可以下地锄苗。”

于是四舅放心地离开了。叙马便开始跟着四舅妈和福群下地。

按当时当地农民一般锄小苗的速度，快一点每人每天可以锄五分地。不过锄小苗是叙马的拿手活，加上比11岁时又大了两岁，锄起来的速度大大加快。叙马生性又勤快，除了吃饭几乎不休息，进度竟然比四舅妈和福群还要快。

眼看着两天叙马就已经把自己那片地锄了一大半，福群才锄了三分之一不到，而且质量还不高。四舅妈看着很不满，索性叫福群第二天开始去拾马粪，让叙马替福群把余下的干了。

这个安排对福群有如晴天霹雳，他本以为加个叙马可以减轻劳动量，可没想到竟然会更糟。锄小苗本就已经很辛苦，一天下来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拾马粪就更不用说了。

拾马粪要去公路上，因为那时公路上没有汽车（日本人修的公路，很少有汽车走），只有河南人做生意的骡马车走，骡马会落粪，附近的村民们都会去拾粪。因此去晚了就会拾不到。南石田村离公路有四里多路，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的土沟，这条深沟里经常有野狼出没，当地人称“狼窝掌”。福群要拾粪，就必须天不亮赶到公路上，如果起晚了拾不到或拾不满，就会被四舅或四舅妈打骂。

因此一听又要去拾马粪，福群非但不情愿，甚至还带着恐惧，然而又毫无办法抵抗。

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第二天早点起床去公路上。可没想到后半夜困得一下子睡了过去，快天亮才被要下地的叙马推醒。他吓坏了赶紧爬起来背起箩筐就跑。可毫无意外的，公路上的骡马粪早就被人捡得差不多了。他背着不到半箩筐的粪，回来之后被四舅妈狠狠地骂了一顿，不但没给晚饭吃，还警告他如果明天再捡不满一箩筐，就不许回家，不然不但没饭吃，还要挨揍。

是夜，福群又饿又累，躺在炕上暗暗抹泪，叙马趁四舅妈不注意，悄悄藏了半碗稀饭，给福群吃。福群接过碗，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喝完半碗粥，然后又对着空碗落泪。

叙马看着他，安慰道：“福群哥，俺想到一个办法，保证能让你每天都捡到骡粪。”

福群不太相信，无精打采地回答：“什么办法？”

叙马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转：“俺家里喂了一头骡子。你要是拾不到粪，就可以到俺家骡棚里把箩筐装满。”

“真的？”福群一震，随即眼睛一亮。

叙马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不信明天你就可以去看看！”

福群一把抱住叙马，欣喜若狂：“叙马，俺就知道你是俺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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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福群果然都背着满满一筐粪回家。加上叙马锄小苗进度很快，眼看着再两天等四舅到家就差不多可以完工。四舅妈心情好了，总算也不再找茬了。二人每天都能吃到一顿干饭，便也觉得日子不那么辛苦难熬了。

然而第四天晚上，福群却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回家。

四舅妈在饭桌上已经开始骂：“个小乃求不知道又跑哪里享福去了！整天就知道吃，不知道干活！稍微干点活就偷懒！”

叙马心知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却又不敢说，只能不搭腔埋头吃饭。

四舅妈嘴巴不停：“都什么时辰了！再不回来，干脆不要回来了！”

正骂着，外面院子里传来李氏的声音：

“四妹子，在家吗？”

四舅妈和叙马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下，还是叙马反应快，立刻放下筷子，起身迎出去，边喊着：

“姆妈！”

屋外，李氏领着背着箩筐、神色不安的福群站着。

奔出屋的叙马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哎呦，什么风把大姐给吹来了？”四舅妈满脸堆笑走出屋子，却在下一秒看见福群时收敛了笑容，语气瞬间变得凉飕飕的：“福群怎么跟你在一块？”

福群吓得往李氏身后缩了缩。

李氏急忙陪笑道：“这娃白天在公路上没捡够粪，就一路捡回村子里。这不正好让俺碰上了，看他又饿又累，就带他回家里吃了晚饭。他又怕回家晚了让你生气，俺这才把他给你送回来。”

四舅妈听李氏这么说，心里知道没这么巧，但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好也挤出一丝笑容，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麻烦大姐了。正巧俺和叙马也在吃饭呢，要不再吃一口？”

“不用不用！俺这就回去了。”李氏摆手道，一边又看了两眼叙马，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好好听四舅和四舅妈的话啊！”

叙马点点头，看着母亲转身离开，鼻子顿时酸酸的，却又不敢冲上前。

李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夜幕中，四舅妈就一个箭步冲到福群面前，抬手就掐福群的胳膊、腿和背。一边嘴里还怒气冲冲地骂着：

“好你个枪崩侯！没拾到粪不算，还敢跑到姑妈家去告状，丢老娘的脸！你胆子大了啊！老娘今天要是不好好修理你，能让你反了天去！”

福群被掐得生痛，只敢捂着被掐的地方抽泣，却不敢闪躲和还手。

四舅妈越骂越气，下手越来越重。

福群眼泪都下来了，呜咽着：“俺错了，俺错了，再也不敢了……”

叙马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前试图阻止四舅妈。

没想到四舅妈竟然指着他骂道：“你个小奶求，别以为仗着你妈老娘就不敢收拾你！滚一边去！”

叙马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不敢再上前阻拦。

四舅妈继续掐福群，直到自己也累得不行了，才收手，嘴里却依然恨恨地警告道：“要是再敢到姑妈家去给老娘丢脸，就再也不要回来了！”说完径自回屋去了。

二人这才彼此搀扶着回屋。

叙马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回事，俺家的骡子没下粪？”

“……”福群一边抽泣一边摇头。

从福群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叙马才知道原来今天他大姐夫正巧到家里借了骡子去拉车，所以家里骡棚里没有粪。福群装不满粪，不敢回家，就躲在骡棚里，直到被李氏发现。

“这里俺再也呆不下去了！”福群哭了好一会儿，止住哭，闷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你能去哪里？”叙马问。他知道二舅家不比自己家，二舅死得早，二舅妈拖着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没办法过日子，才把福群过继给了四舅，自己又改嫁了。福群根本没地方去。

“不管去哪里都比这里强！”福群恨恨地咬牙道。

叙马试图劝说他：“你再忍忍吧。明天四舅就回来了，俺替你跟他说——”

“你千万不能说！”福群急忙制止道：“哪里用得着你说，四婶一定会在四叔耳边颠倒黑白、搬弄是非！俺肯定会被打得更惨！不行，俺一定要离开这里！”

叙马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劝阻，但私心里又觉得福群肯定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在他眼里福群胆子小，能跑哪里去呢？

然而第二天一早，叙马醒来发现福群已经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他可能是真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