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43年-1945年，郑叙马

1、挖河卯石

茹法宝最终没能在村里找到共党，但还是在茹家老爷面前挑拨了一番，没过多久，孟马的管账工作被取消了，改为让他带工人下煤窑。

下煤窑肯定不如管账轻松，但至少赚的是“光彩”钱，郑家人反倒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依然不长，已经连续两年的大灾荒，丝毫没有结束的意味。

1943年秋收前一个月，忽然从山东、河南方向飞来铺天盖地的蝗虫，一夜之间，满地丰收在望的禾苗变成了遍地蝗虫屎。

晋城的农民们，本就已经两年颗粒无收，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每户人家都断炊断粮，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为了活命，卖儿卖女卖老婆成了常态，甚至还有人饿死在街上，其他饿得受不了的人直接扑到死人身上抢割人肉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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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马走进门，拍着身上的煤灰。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卫氏一手抱着睡着的不到两周岁的儿子午英，一手烧火，奇怪地问道。

孟马叹口气：“煤窑停工了。”

卫氏手里的拨火棍一下子滑到地上。

李氏本来坐在桌子旁，拿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衣服缝补，也停下了动作：“为啥？”

孟马拿起桌上的水壶和碗倒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逃荒去了，俺们村也只剩不到一半人了，还有谁买煤？”

“那——”

卫氏开口说了一个字，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低头捡起拨火棍继续烧火。但谁都知道她想说什么——那俺家该怎么办？

孟马端起水碗一饮而尽，用袖口擦了擦嘴边残留的水渍，说道：“听说河南 ‘道清铁路’需要石头做道碴，如果卖石头给他们，可以换粮食。俺已经和村里剩下的年轻人商量过了，俺们打算下山去博爱县挖河卯石。”

“啥叫河卯石？道碴又是啥？”

叙马和小布小米从外面剥树皮回来，走到门外刚好听见。小米好奇地问道。

“河卯石就是黄河水灾过后，地面下面的那些石头。”小布回答道，“道碴就是，就是——”小布回答不出来，看向叙马：“三哥，道碴是啥？”

“就是铺在路上的碎石头。”叙马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门，对孟马大声道：“大哥，俺要也跟你一起去挖河卯石。”

“你？”孟马看了看叙马，本想拒绝，但目光触及卫氏怀里的儿子，还有叙马身后两个瘦小的妹妹，他抿了抿嘴：“挖石子很苦，俺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俺不怕苦！小鬼子的苦俺都能吃，还怕啥！”叙马直视孟马，神色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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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叙马就跟着孟马和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出发，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到博爱县挖石子。

刚开始挖石子的人并不多，孟马等成年人拼命苦干一天，能挖几箩筐，换一斤杂粮。但挖出来的石子要过筢，太大或太小都不要。因此个头小力气不够的叙马，一天挖下来只够自己吃两顿饭，还都是糠菜杂粮，根本吃不饱。晚上没钱住店，只能睡在铁路的涵洞里；又没有铺盖，只能找来麦草裹住身体当被子。就这样，白天下河挖石子，晚上裹麦草睡涵洞，吃不饱睡不暖，叙马熬了几个月，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挖石子的人还是越来越多。到后来方圆一两百里路的人为了混口饭吃，都跑来挖石子，铁路上收石子的价格越来越低，到最后辛苦挖一天连自己的嘴都顾不上。再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包麦草睡涵洞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看着不到13岁的弟弟越发面黄肌瘦，孟马决意让叙马回家。

然而叙马反对，“我不回！”

“不能不回！马上冬天了，这样下去，你饿不死也要冻死！俺没法和姆妈交代！”孟马态度很坚决。

“那你为啥不回？”叙马不服。

“俺是大人，比你扛冻扛饿。再说了，等过段时间俺就担山去。你更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孟马回答道。

叙马闻言眼睛一亮：“担山？那俺跟你担山去！”

“绝对不行！”孟马一口回绝，“你必须回家！明天一大早你就和白松一起回家去！”

白松是邻居铁匠家的半大小子，比孟马大三岁。

叙马撇嘴：“俺肯定不回。你去哪里，俺去哪里！”

孟马瞪着他，“你知道要走多少路吗？俺要挑着担翻越太行山！你能挑多少东西，走多少路——”

“虽然俺肯定不能挑和你一样多，但俺保证能自己养活自己！”叙马也很坚决：“况且你担山总要先备货。俺就跟着你。”

兄弟二人大眼瞪大眼，僵持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末了，孟马退让了一步：

“明天俺送你回家，顺便备货。要是姆妈能答应，俺就带上你。不然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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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回到家，果然李氏也是坚决不同意让叙马跟孟马去担山：

“你才12岁，怎么能去担山贩货呢！”

“这和年纪大小有啥关系？俺9岁就能背三字经、百家姓，10岁能算数，11岁能锄小苗、挖河卯石，凭啥都快13岁了还不能去担山？”

李氏急道：“那能一样吗？担山担山，那是要挑东西的。百步无轻担，你能挑多少？回头拖累了你大哥——”

“俺肯定不会拖累大哥！”叙马无奈之下，绝食抗议：“反正要是你们不让俺去，俺就不吃饭，横竖饿死算了！”

李氏急得掉眼泪：“你说你这脾气怎么就这么倔呢？”

僵持不下之际，生性温和的卫氏急忙从旁协调：“姆妈，俺看要不就让叙马去试试——虽然他力气小，可脑瓜子灵活，还会算账，说不定能帮上忙。再说孟马一个人去那么远，俺也不放心，叙马一起，两人路上也总算有人搭伴。”

一席话，终于说的李氏和孟马神色逐渐松动。

叙马见有苗头，立刻趁热打铁保证道：“俺绝对不给大哥添麻烦！”

“路上一定要听你大哥的话！”卫氏又加了一句。

叙马重重点头：“俺肯定听大哥的。他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孟马实在没办法，忍不住笑骂：“你现在倒说得好听。那俺不让你去，你怎么偏要去呢！”

“嘿嘿，那不一样嘛！”叙马挠了挠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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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这可是看在叙马老实能干的份上，才赊货给你们的啊！”

王仲弘背着手站在碗窑前，看着孟马和叙马兄弟两人往筐里放土碗。

“谢谢王老爷!”孟马把叙马从碗窑里拿出来的各种大小的碗，很小心地分别放进两个大筐和两个小筐里。

“听见没？俺说俺能帮上忙吧？”叙马小得瑟地瞄着孟马，低声道，一边手上不停地递碗。

“这是王老爷的客气话，人家哪里是看在你的份上，明明是看在大姐夫的面子上。”孟马接过叙马递来的碗，正色提醒道：“手上小心点！”

一旁的王仲弘也不放心地叮嘱：“可千万放好了，小心路上给摔了！”

“王老爷，您放心。”叙马嘴巴很甜地回答：“俺们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然后还钱给您！”

两兄弟一共准备了90斤货，孟马挑60斤两大筐货，叙马挑30斤两小筐。出发前，一家子人依依不舍地给二人送行。

李氏一边把准备好的干粮塞进孟马和叙马的身上，一边极其不放心地千叮咛万叮嘱：“孟马，路上可一定要把叙马带好了。钱挣不到不要紧，可不能把人给丢了。”又转向叙马：“在路上一定要跟好你大哥，千万不能乱跑！”

“姆妈，您放心！就5天时间，俺和大哥很快就回来了。”叙马满口答应下来。

直到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挑着担子离开看不见了，李氏还站在屋口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