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5、维持会
书名:薪火:老兵日记1953作者名:阳羽本章字数:3506更新时间:2021-12-27 16:46:51
看到王仲弘和管家,仲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地主来发工钱了。”边说边悄悄拽了拽叙马,一扫刚才怨声载道的样子。
叙马倒不怎么关心,反正他只管饭没有工钱。他继续埋头吃饭,却没想到管家忽然喊自己的名字:
“郑叙马!”
他完全没在意,只当在喊别人。
“郑叙马!”管家又喊。
叙马依然没在意。
仲马赶忙替他应了一声:“哎,这里!”又抬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叫你呢!”
“一升小米!”管家拿起手里的一袋米。
叙马愣住,一口饭噎在喉咙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仲马也愣了,忘了替叙马答应。
“大家今天应该都看到了,”王仲弘扫视了一下所有人,慢慢开口道:“叙马的活干得又快又好,不比你们其他人差,所以他完全可以和你们一样领工钱。明天开始,也是一样!”他把视线定在叙马脸上,微微笑了笑:“叙马,过来领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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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你知不知道那个王仲弘为什么会给俺发工钱吗?那是因为——”
“啊啊啊啊啊——痛!”
李氏和小布给叙马仲马打水擦澡时,叙马一边脱上衣一边得意地向妹妹炫耀着,却冷不防被仲马的叫声打断。
李氏吓一跳,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仲马的脖子和腰部,因为没有衣服护住,被长时间的日晒晒得通红,受了伤。李氏急忙又看向叙马,发现叙马晒伤得更厉害,因为他年纪更小,皮肤更嫩,有些地方甚至起泡脱皮了。
李氏轻轻地用手碰了一下叙马的脖子。
“啊啊啊啊——好痛!”叙马本来因为过于兴奋还不觉得痛,但现在被仲马一叫,又被李氏碰到,才终于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李氏看着儿子被晒伤的身体,忍不住红了眼眶:“你才十一岁,还是别干了。等再过两年——”
“姆妈,俺也不——”仲马忍不住插嘴道。
“那不能!”叙马打断了二人,很坚决:“二哥,姆妈,俺告诉你们,虽然俺年纪小,可俺干得比大人都好。要不然王仲弘怎么会发工钱给俺?再说了,这点痛算什么,大哥第一次下窑井回来,伤得比这重多了!姆妈您放心,明天俺和二哥穿长一点的衣服,把脖子和腰护住就行。”
李氏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抱住两个儿子,心疼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以后你们一定会有出息!”
叙马开心地笑了。
仲马扁了扁嘴,本来想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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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继续在王仲弘家干了七天,结束了锄小苗的工作。之后偶尔有其他短工,因为叙马能干活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他都能和仲马一起去干活。郑家一家七口人因为多了两个劳力,日子顿时好过了不少。然而好景不长,连续三年的特大灾荒降临了。
灾荒头一年,半年不下雨,庄稼全部枯死,一年颗粒无收。第二年,庄稼半熟时,突然下了一场鸡蛋大、半尺厚的冰雹,庄稼全部被打光,又一年颗粒无收。
叙马和仲马短工已经打不到了,本就人多地少的郑家,很快便无粮断炊,加上卫氏在1942年秋天生了个儿子,又添了一张嘴的郑家,仅靠孟马在煤窑上挖煤赚点黄米,已经完全不够喂饱了。
然而吃不饱还在其次,日本人的残酷镇压和汉奸走狗的欺压剥削,令本就艰难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1943年初,日本人利用汉奸,在城里拼凑了一个叫“维持会”的伪政权,在农村也勾结少数地主败类搞起了村维持会,强迫农民领“良民证”。从此,各种敲诈勒索、苛捐杂税、抓夫派粮搞得民不聊生。
对郑家一家老小来说,更加就像眼前一片黑暗见不到光明。已经18岁的孟马,为了养活全家,除了更加努力地在窑井下挖煤,也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在那里。
一天夜里,全家正在吃晚饭,村“维持会”会长,也是村煤窑的所有人,地主茹家的管家茹法宝竟然找到郑家。
“孟马在家吗?”
茹法宝在屋外喊孟马。
全家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很奇怪一向狗眼看人低的茹法宝怎么会跑来这里。
孟马看了眼叙马,叙马机灵地跑去开门。
“茹管家,您怎么会来这里——”
然而茹法宝也不等叙马请他,便大摇大摆走进屋。看了看满屋子的人,又扫了一下一家人围着坐的饭桌,只有一锅可怜的稀饭和一点点野菜。
孟马只得起身,“茹老爷,您找俺有事?一边示意媳妇卫氏带着母亲和小布小米进里屋。
“哈哈,是啊!孟马,俺找你自然是有好事!”茹法宝笑着打哈哈,一边毫不客气地抬手掸了掸刚刚李氏起身离开的座位,然后坐了下去。
“好事?什么好事?”孟马纳闷。
茹法宝笑容更大,举起手对着边上拱了拱:“恭喜你啊,俺们老爷看中你读过书,知书达理,要让你到村公所管账!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孟马愣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俺?俺也就念了没几年书,这个管账俺怕管不好啊!”
“怎么会管不好呢?”茹法宝晃着手:“整个村子里,除了俺们老爷的两个少爷,就属你读的书最多了。而且这个工作肯定比你下窑井挖煤好多了吧?”
孟马还想拒绝:“可是俺从来没管过账——”
“孟马啊,”茹法宝脸色一屏,语气变地有些森然:“俺可告诉你,这是老爷看得起你,也是皇军给你机会,你得知道感恩啊!”
孟马呼吸一滞,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茹法宝脸色这才慢慢放缓,又微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就到村公所来报个到!”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孟马的肩膀:“俺先走了,明天见!”和来时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直到茹法宝离开,一直在旁边没开口的叙马才急忙跑过去关上门。
“大哥,你要去吗?”同样一直没开口的仲马开了口,问孟马道。
叙马跑回来,也眼巴巴地看着孟马。
孟马站在桌子旁,没有回答,脸色在幽暗的煤油灯下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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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马最终还是去了伪村公所,负责管账。至于他究竟怎么想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母亲和卫氏。
私底下,小布问仲马和叙马:“二哥三哥,你们说,大哥这是不是当了汉奸啊?”
“胡说什么?”叙马喝斥小布:“大哥才不会当汉奸!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叙马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向敬重孟马,大哥对他来说就和父亲一样。无论孟马做什么,他都相信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是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村里不少人都把孟马看成是替汉奸和日本鬼子卖命的走狗,时不时总有人会对郑家人指指点点。小布和叙马一开始还想要反驳,但都被孟马制止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们制止不了的。”
“可大哥你明明就不是汉奸,他们怎么可以那么说你!”小布很替孟马委屈。
“就是啊!特别是隔壁张家,俺妈和大哥你以前还常常接济他们。他们这么说你就太没良心了!”叙马也愤愤不平。
孟马微笑了笑:“只要行得正,不必怕别人说什么。日久总会见人心的。再说了,他们会骂俺,起码说明他们是好人,不是吗?”
叙马和小布看着孟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孟马,即便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天夜里,仲马竟然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俺去城里参加和平军。不用找俺。”
看到字条,李氏当场就晕了过去,孟马也乌青了脸。
所谓“和平军”,是汪伪国民政府协助日军统治的军队。如果说村维持会还只是本地的一些头面人物组建的,属于维护地方秩序和自身利益的非正式组织,那么伪和平军可以算是彻头彻尾的汉奸军队,负责协助日军守备交通线和据点、统治沦陷区人民和配合日军的军事行动。
站在躺在床上还没清醒过来的母亲的旁边,孟马第一次义正言辞地警告叙马和小布: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但俺们爸死得早,长兄如父,养不教兄之过。所以仲马离家去投靠伪和平军,是俺这个大哥的错,是俺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也是俺自己没有做好弟妹榜样的错。今天,俺把话放在这里,要是仲马哪天自己回来了,俺们可以既往不咎。但他要是再走,或者俺们家再出一个自愿给小鬼子干活的人,那俺自断一指,并从此将他赶出家门,你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叙马和小布重重点头。
很多年之后,叙马都还记得孟马那天的脸色,和他说的话。也是更久之后,叙马才明白当时孟马心里的痛苦。但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唯一想的就是怎么在灾荒乱世中活下去,而且努力不做“坏人”。
然而,不管是活下去,还是不做坏人,在那个年代,都极其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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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害怕八路军游击队再次进攻,为了死守县城,日本人在乡下大肆地抓壮丁修城墙、挖战壕、造碉堡。
一开始村维持会只找青壮年男子,后来人不够,凡是成年男子都被抓走,直到全村劳动力全都抓去了。再到后来还交不了差,维持会的人干脆把小孩子都拿去充数。
本来因为孟马在维持会管账,叙马可以逃过一难。然后由于孟马很得茹老爷的青睐,管家茹法宝看孟马不爽,因此背着孟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叙马也抓走了。等到孟马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李氏在家里担心地茶饭不思,“仲马走了快一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这回叙马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俺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你爸了。”
“姆妈您放心,”孟马无奈之下,也只能宽慰:“日本人现在急需苦力,不会杀他们的。而且叙马又机灵,能照顾好自己——”
李氏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是读过书的人,他要是知道你们三个,一个给小鬼子管账,一个给小鬼子当兵,还有一个被抓去干苦力,他真的是在地下都不会安心啊——”
孟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暗暗地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