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5、日记本
书名:薪火:老兵日记1953作者名:阳羽本章字数:2646更新时间:2021-12-27 16:46:51
第二次去敬老院,是2019年最后一天。这回我做足了准备,甚至特意穿了一身运动服,让自己看起来更年幼些。
张老太太看见我的时候,正坐在花园里晒太阳,护工刚刚给她吃过药,她神智还算清楚。
“你叫许建州对吧?”张老太太好奇地问我道:“我的爱人和你同名,他叫郑建州。”
我点头:“我知道。”我没敢说您上回把我当成他了,医生还建议我继续假扮他呢。
张老太太眯着眼看我,“你今年多大?”
“14岁。再过三个月就15岁了。”我回答。
“15岁——”老太太神色恍惚了一下,似乎又陷入了某种久远的记忆,然后看向我的眼神又有了些迷离。
我一惊,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多少还是有些慌乱,急忙看向旁边的护工。
护工则颇为镇定地接话:“我记得张奶奶您说过,您爱人当年参军的时候好像也是15岁?”
“嗯,——他参军的那天,是1946年6月10日。”老太太的眼神清明了些,微笑了一下。
老年痴呆还记得这么清楚?我忍不住心里嘀咕。
“可在那之前,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挑担串乡养家糊口了。”老太太又看着我,开口道。
“挑担串乡”?我愣住,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护工也愣住,“挑担串乡是什么?”
老太太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哪里知道那个年代的艰苦啊——”
“我们怎么会知道啊,我出生的时候都70年代,文革都快结束了。”护工乐呵呵地。
“你们都生活在好时代啊。幸福!”老太太感叹道。
“幸福啥啊!”护工撇撇嘴,“你看我,还不得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新年还得上班。”
可不,我还得来敬老院,明天开始还要应付苦逼的期末考试。
“这算苦吗?你们这些人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个大嗓门插了进来,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蔡老太太。
“你们哪里知道,四几年的那个时候,连年饥荒,再加上小鬼子侵略,那才叫苦啊!”蔡老太太拄着根拐杖气势汹汹地瞪着护工和我。
护工很识相,急忙陪着笑脸应道:“那是那是,我们怎么能跟你们那时候比。肯定是现在好。最起码能吃饱穿暖——”
“那可不一定。”我哼了一声,“那时候的人不用考试,不用补习,最起码身心自由——啊!”我话没说完,胳膊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
“我打你个胡说八道的小兔崽子——”蔡老太太举着拐杖又要砸下来。
我蹭地跳起来躲开,一边叫:“哎你凭什么打人啊?”
“凭什么?就凭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蔡老太太不依不饶。
护工也急忙拉住蔡老太太:“蔡奶奶,您别发火!他年纪小,要教育,要教育!”
我眼见不妙赶紧跑,却被人一把抓住。我正要推开,却被说话声制止:
“郑指导员,大家等着你开民主生活会呢!”
我愣住。
张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不是说,今天是新年,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吗?”一边看向旁边也愣住的蔡老太太和护工:“大家都要参加,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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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室里坐了六个人,张老太太、蔡老太太、两个护工和我,还有被拽来“凑数”的李护理长。
房间里原本靠窗的书桌被挪到了中间,每个人都按照张老太太的“安排”,围着桌子坐着:李护理长坐在“首座”,我坐在她边上,按顺时针方向,我旁边依次是两个护工、张老太太和蔡老太太。
但是除了张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李护理长和我,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尴尬地大眼瞪小眼。好在李护理长有经验,很快打破了沉默,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们就召开新年第一次民主生活会,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
“郑指导员要先上政治课。”张老太太打断了她,看着我,一脸的崇拜和期待。
我愣住,一阵冷汗直冒,政治课?什么鬼?我慌乱地看向李护理长,祈求她救我。但显然李护理长也无能为力。她打着哈哈:
“哈哈,政治课今天就暂时不上了吧——”
“那怎么行?”张老太太不依不饶,“郑指导员你不是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政治思想工作和文化教育工作都不能丢。现在刚刚解放,医院伤病员中又有很多起义宪兵,还有很多政治思想工作要做。咱们工作人员首先就要提高自身政治文化素质。”
她说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振振有词,眼睛炯炯有神,把我们几个人弄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我和两个护工,完全就是懵了。
“郑指导员,你赶紧开始吧!”张老太太盯着我,又点了我的名。
我觉得后背都汗湿了,张着嘴:“呃——呃——” 心里一边暗骂,一边下决心下次必须得把学校的政治课本带来,可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那就欢迎郑指导员给我们忆苦思甜吧!”李护理长突然插口,“大家鼓掌!”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围坐的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蔡老太太鼓得最带劲儿,看着我,乐呵地张大了缺了好几颗牙的嘴。张老太太也开心地笑了。
我更懵了,看着李护理长,感觉就要哭出来。
李护理长侧头对我轻声说:“抽屉,把抽屉打开!”
我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眼桌子,还真有个抽屉。我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有一堆东西,最上面是一个破旧的牛皮本。
“照着念。”李护理长继续压低声音。
我脑门上问号更大,一边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张老太太,觉得这应该是她的东西。然而她只是开心地笑着,并没对我拿了她的东西有任何反应。
我把破本子拿了出来,放到面前,慢慢翻开来。页面已经泛黄,边缘一看就是被翻过很多次而磨烂了,若不是本子封面是牛皮套的,估计早就脱落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万幸的是,这些字迹很工整,虽然不好看,但是一笔一划,就像是刚刚开始学书法的孩子写的,很清晰很容易辨认。
第一行字是:
“1951年6月22日,大雨
列车开得很慢,很晃。透过车厢门,能够听见外面的大雨声,仿佛永不会停止。我不知道我们在何方,只知道离祖国已经越来越远,而前方的终点将会是‘釜山战俘营’。
我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只知道现在写日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给敌人可循之迹的东西。但我只是希望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把我这一生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以及所经所见,回过头来看一看。如果幸运,这本日记有一天可以回到祖国、故乡、母亲甚至理华手中,我希望他们会把它留给后辈们,记得曾经的过去。
我叫郑建州,原名郑叙马,出生于1931年8月14日(农历七月初一),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
我一震,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竟然是张老太太丈夫的日记,古老到比我父亲的年纪还要大的日记。我看向张老太太,她却只是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对我拿着她丈夫的日记本毫不在意,不,应该说,她现在的记忆里我就是她丈夫,所以我只是拿着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快念!”
李护理长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
我才发现掌声已经停了,所有人都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包括蔡老太太和两个护工。尤其蔡老太太,表情那叫一个兴奋啊,和学校“广播站”的八卦神态有得一拼。我瞬间明白大家都知道这本日记本的存在,只不过除了李护理长外,大概并不清楚里面的内容。所以为了配合张老太太,也可能是好奇,此时此刻大家都只当不知道。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