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951年5月，郑建州

1951年5月24日，朝鲜，城隍堂阵地。

美军的数百门大炮和战机制造了轰天的爆炸声。凝固汽油弹引发的大火遮盖了阵地，弹片、石头和泥土满天乱飞。

阵地上的壕沟里只剩了十几个人。一个浑身上下血和泥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脸的士兵大喊：

“教导员，没有子弹了！”

旁边原本趴着的教导员任振华只怔了一秒，便抽出腰间的手枪：“保卫指挥部，阵地在三连在，阵地亡三连亡！”

“是！”

果决的回答刚刚响起，又一发炮弹落在壕沟外，爆炸的巨响和溅起的尘土瞬间掩盖了所有人。

但很快，任振华满脸血污地从尘土中支起身子，大吼，“上刺刀！”

这次听不清回答，只有尘土中传来的一声声上刺刀的咔嚓声。

然而十几米外，美军成群的坦克已经朝着他们碾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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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师长，五四零团一营三连全部阵亡。城隍堂阵地失守！”

一八零师指挥所内一片死寂。

师长郑其贵久久没有说话，满是尘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师长，城隍堂是我们身后的阵地，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说话的人也已经只是陈述，语调无其他任何起伏。

郑其贵依旧没有回答。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接过旁边的人递过来的电话，对着话筒张开了嘴。然而震耳的炮火声屡屡掩盖了他的声音。很久，郑其贵放下电话，缓缓抬头，看向指挥所里的所有人，声音沙哑颓败：

“一八零师，向北汉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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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战医院内，警卫班长元良跑进帐篷搭起的简易病房，急促叫道：

“师长下令撤退！先运伤员，然后是后勤、炮兵，指挥部最后走！”

一个十七八岁、穿白色医护服装、站在一个伤员旁边包扎的女孩子猛然抬起头，表情震惊。

元良看见她，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张理华护理长，赶快准备撤退。”说完就转身跑出帐篷，却在帐篷外被人拽住了。

元良回头，见拉住自己的正是张理华，神情不解。

张理华眉头紧蹙：“指挥部最后走？那——”

元良看着她，神色理解而无奈：“郑指导员是警通连指导员，他肯定留下来的。”

“我要打个电话——”张理华扭头便走。

元良一把拽住她。

张理华回头。

元良语气平缓：“已经没有时间了。撤退的命令是最后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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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北汉江水势迅猛、水位猛涨。

江面上，是三根连接着两岸的铁丝，成千上万的官兵拉着铁丝艰难地涉水而行。汹涌的江水没过士兵们的胸部，力气弱小的女兵和年纪大的士兵紧紧拉着前方的战马尾巴，但还是不断有人被江水卷走，并迅即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抬着伤员的士兵为了伤员不被江水弄湿，把担架高高地举过头顶。然而美军低空盘旋的炮兵校正飞机，正在头顶上把密集的炮弹准确无情地扔向没有还击能力的中国士兵。透过美军的照明弹，能看到北汉江的江面反射出鲜红色的微光。

终于上岸的士兵们也被美军和南朝鲜军队包围，在一八零师企图突围的每一个方向上，都集中了几倍于中国士兵的兵力。美军的坦克和自行火炮速度极快地冲向步行的中国士兵们，然而士兵们手里只有石头和枪托，甚至到最后只剩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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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5月29日，六十军指挥部内。

“报告军长，一七九师和一八一师接应一八零师行动失败。一八零师已经彻底失去联系。”

一声巨响，伴随着警卫员的惊叫声：“军长！军长！”

韦杰军长一头栽倒在军指挥部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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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零师指挥部内。

郑其贵沉声说出了最后一个命令：

“焚烧文件，毁坏电台，销毁密码……分散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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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炮声冲天。

译电员赵国友、魏善洪和通信员三个人正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下烧密码本。

几个美军士兵端着机枪冲了上来。

突然一颗手榴弹爆炸，几个美军士兵倒了下去。

硝烟过后，一个端着枪的人冲了过来。

通信员随手拿起一块石头，挡在还在烧密码的赵国友和魏善洪前面。

来人大叫：“是我，郑建州！”

通信员大喜，手一松，石头掉了下来：“郑指导员！”

郑建州满脸泥污，端着机关枪大吼：“你们快走！我掩护你们！”话音未落，一个炮弹飞了过来——

猛烈的爆炸声响起，魏善洪和通信员滚下了悬崖。

赵国友蹲在树下，拿着树枝拨着火。

郑建州端起机枪对着冲上来的美国兵扫射，一边大吼：“赵国友，你快走！”

然而赵国友头也没抬，继续拨着火：“密码还没有烧光，我不能走！”

郑建州跺脚：“有我在这——”

又一发炮弹飞来，郑建州立刻转身扑向赵国友，炮弹落下，巨大的气浪瞬间遮掩了一切声响。

好一会儿，郑建州从尘土中艰难地抬起头，耳边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赵国友还坐在树下拨火。郑建州试图对他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发现赵国友的半边身子已经浸在了血泊中，而另半边身子，他用仅存的一只手拿着树枝，维持着拨火的姿势。而火已经灭了，只剩下半堆灰烬，和几张依然没有烧光的密码纸。

几米外，几个美国士兵端着机枪缓缓逼近。

郑建州拿起机枪扫射，却发现已经没有子弹。他把机枪扔向美国士兵，挣扎着爬向赵国友旁边的密码纸。

当几个美国士兵举着机枪顶上他太阳穴的时候，他把最后的一张密码纸吞进了肚子里。

当最后一声枪声响起，山林再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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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一小队担架队在雨夜中默默前行，除了雨声和踩到枯枝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发出声音。

张理华背着重重的护理箱，一手搀着一个比她年纪更小、大约只有十五岁的护士，另一只手拉着前方的骡子尾巴，艰难地走在担架队后方。

突然，前方队伍停了下来。

小护士忍不住开口，轻声问道：“护理长，怎么了？”

前方传来的口令回答了她的问题：“前方是条小河，只要冲过去，我们就安全了！”

小护士喜极而泣：“真的？那太好了！”

然而前方的静默和身旁张理华的冷静，令她原本的欣喜重新转为了不安。

小护士看向张理华：“护理长？——”

张理华松开了骡子尾巴，抬头看了眼天空，沉声回应：“天快亮了。”

小护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头顶，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丝朦胧的光亮穿过浓厚的枝叶照进了黑暗。天快亮了，意味着前方的小河即将成为美军追杀的屠场。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只手拉住了张理华的手。

张理华看向手的主人，是旁边担架上的伤员，一个少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的伤员。他用没有包扎纱布的另一只眼睛看着她，轻声说话：

“放下我，你们冲过去！”

张理华没有说话。

前方的队伍听到了伤员的话，数个担架上的伤员一起叫起来：“放下我！你们冲过去！”

张理华还没开口，小护士已经哭了起来：“你们胡说什么呀！我们拼着命才走到这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一片寂静。刚刚还激动的队伍瞬间被小护士带着哭腔的叫声压了下去。

“说得对！我们要走一起走。”

朦胧的光亮中，张理华的声音清澈而坚定，犹如她脸庞上褶褶发亮的眼睛。

“只要不被炮弹炸死，只要不被饿死渴死累死，我们就算爬，也会带着你们一起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