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井中尸：慢了半拍

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快，毫无征兆。秦蓁看着喷溅一地的鲜血，不由目瞪口呆。

待回过神冲过去试图抢救，杨将军已然不行了。

案子办成这样，每位嫌犯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却不约而同选择自戕，实在窝囊。

秦蓁越想越堵心，唤了声“李大人”，就想向李烨求助。

可一回头，却见李烨依然那副死相，对杨将军置若罔闻，连她都懒得看上一眼，只顾着手里信件。

她的火气蹭地窜上来：“大人不愧出自六扇门，当真铁石心肠！”

话一出口，秦蓁就后悔了。

那晚在水寨，李烨有多冷血她曾亲眼目睹，连对无辜被拐孩童的生死都丝毫不在乎，他又岂会对谋逆的太监和武将生出怜悯之心？

现下自己还欠着他好几百两银子，这般口不择言去挑衅激怒他，恐没甚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李烨抬头冷冷扫她一眼，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淡然响起：“辱骂讥讽上司，目无尊长，罚银五十两。”

秦蓁：“……”

见秦蓁终于闭上了嘴巴，李烨这才将视线投向已死透的杨将军，“文臣殁于朝堂，武将战死沙场。他乃武将出身，即便做不到马革裹尸，也不该死于昭狱，你当为他庆幸才对！”说罢，冷着脸将信件往案几上一拍，抬脚便走。

秦蓁承认李烨说的没错，但碰了一鼻子灰，仍忍不住抱怨：“文臣武将又如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触犯律法，坐牢岂不正常？”嘴里说着，手却诚实地拾起信件，匆匆看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还不如说是杨将军的罪己书。

只是这罪己书前面比较正常，杨将军大致叙述了一下自己作案的过程，直言怒杀丽妃乃是爱而不得，掐死欢宜公主则是出于嫉妒。

可到了最后，他却越来越激动，不但大骂明德帝荒淫无能、丽妃放荡下贱，还指责弘农杨氏趋炎附势，与皇家一丘之貉，将来势必人人不得好死。

即便身为局外人，看着这句句诛心的话，秦蓁也不由冒出满头冷汗。

食君俸禄却不尽忠职守，身为人臣却不恪守本分，无论从哪方面看，杨将军都是个十分差劲的男人，秦蓁心中对他最后那点怜悯也荡然无存。

看看杨将军的尸体，她索性抓起对方左手，用食指蘸了他自己的血往罪己书上一按，算做正式口供揣进怀里，心满意足出门去追李烨。

李烨倒没走远，正等在北衙门口负手而立垂眸凝思。秦蓁追出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秦蓁察觉出他情绪不对，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大人？您在想什么？”

李烨睨她一眼，淡淡道：“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不待秦蓁接口，他又问：“且说说吧，之前你好几次都想发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只能说是怀疑。”秦蓁并不打算隐瞒，掏出罪己书递还给李烨：“或者说，有几点没想明白。”

“哪几点未想明白？”

“其一，我很奇怪，杨将军和李公公口口声声说圣上该杀，却为何，始终不痛下杀手？照理说，杨将军身为禁军统领，李公公又是专门服侍圣上的贴身太监，他二人想加害圣上何其容易？那他俩做甚不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非要画蛇添足，搞出那么大的闹鬼阵势？难不成，他俩希望牵扯进来更多的人，早早暴露自己？”

谨慎地打量一下李烨的神色，不见异常，秦蓁继续道：“其二，今晚大人和我逃过一劫，明显是李公公和杨将军故意网开一面，他俩为何要这么做？留下目击证人，对他们分明百害无一利。而最奇怪的是，杨将军若对我们起了杀心，在养心殿门口便可以解决我们，为何要等到我们进北衙？若未起杀心，他与大人您一番打斗，又为哪般？”

迟疑一下，又道：“其三，按照杨将军的说法，他对丽妃情根深种，杀死丽妃是因为爱而不得。既如此，丽妃已死，他为何不制造自己与丽妃罔顾人伦、两情相悦的假象满足自己的欲念，而非要不停强调自己单恋丽妃呢？难道他追求的爱，不是想要幸福，而是为了自虐？”

“还有最后一点。”秦蓁指指罪己书：“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杨将军的本事，即便今晚临时召集左右羽林卫围攻我们，继而再逼宫造反，亦非难事。可他却平平静静停止抵抗，甚至选择自戕伏法，如此表现，无异于内心大彻大悟。那他做甚还要在罪己书最后大骂圣上和丽妃，诅咒弘农杨氏？临死前都要将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他就不怕死后入十八地狱吗？”

李烨听得眼睛发亮，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力：“你有什么结论？”

秦蓁看看他，迟疑片刻，终是直言道：“依我之见，李公公也好，杨将军也罢，他二人压根就没想过要加害圣上，所谓的谋逆之罪，并不成立。闹鬼一事，也是装装样子做给大家看，在祸引东墙，让所有人都发现他们是凶手的同时，达到法不责众的目的。毕竟圣上再残暴，也不可能将所有被怪蛇蛊惑的参与者都诛杀干净。”

“另外我觉得，杨将军在罪己书上的情绪外露，非但不是诅咒，反而是在保护丽妃和弘农杨氏。因为只有让圣上相信他恨毒了丽妃和弘农杨氏，他死后，圣上才不会迁怒株连杨氏九族。至于他说自己单恋丽妃，应该是想替丽妃和欢宜公主保住清名吧？”

秦蓁抠抠脑袋，语气渐渐变得不太确定：“我只是想不通，他既如此维护丽妃和弘农杨氏，又为何非要杀死丽妃母女不可？真的是因爱生恨吗？那他岂不是更应该活活掐死丽妃这个‘罪魁祸首’发泄，掐死欢宜公主做甚？他的手……”

提到手，秦蓁的身体陡然一僵，眼睛倏地瞪圆了。

“你想到了什么？”李烨一把握住她的肩膀，语气罕见的焦急。

“大人？”秦蓁嗓子发干，舔舔嘴唇，用发颤到几乎拐调的声音道：“我想，我们大约被杨将军和李公公，骗了！”

半炷香后，秦蓁和李烨重回北司衙门，却面面相觑。

而初时带他们进来的领队，正心虚地站在杨将军的尸体前，看都不敢看李烨一眼，与之前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杨将军的左手呢？”李烨怒问，俊脸几乎黑成锅底灰。

领队吓得身子一抖，“被，被野狗叼了去……”

“大胆！”李烨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显然动了真怒。

秦蓁无语地看着领队，也想上去踹他两脚。

戒备森严的北司衙门，羽林卫的地盘，堂堂禁军统领自戕后尚未等到三法司来收尸，一只手，却被野狗啃食掉了。这话别说李烨和秦蓁不信，传到坊间，只怕连三岁小儿，都会当做笑话。

然事实就是这样，秦蓁和李烨不过离开这屁大点工夫，杨将军的左手，就没了。此时那左臂上，只剩下一截血肉模糊、光秃秃的手腕。

秦蓁胸膛里有股怒火在燃烧。她和李烨返回来，为的就是查验杨将军这只至关重要的左手。

原因很简单。

欢宜公主脖颈上的两道掐痕，比较粗的，乃是拇指佩戴龙纹玉扳指的右手。

所以初次验尸，秦蓁和李烨便不约而同想到了明德帝。

只是，这道较粗的掐痕，并非欢宜公主的致命伤。

那道覆盖在粗痕之上，由左手掐出来的细痕，才是导致欢宜公主死亡的真正原因。

致命掐痕细，并不代表凶手的左手指就细。有可能是凶手不擅长使用左手，掐下去的角度不完全，导致留下的指痕细了半截，亦有可能是凶手十分狡猾，故意用粗痕加以掩饰，想要栽赃。

偏巧李公公和怪蛇及时现身，直接引出杨将军这个罪魁祸首。

鉴于杨将军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李烨和秦蓁都理所当然以为自己之前判断无误，那细掐痕，就是杨将军为了栽赃明德帝，故意为之。

可方才，秦蓁在给李烨分析案情时因提到“杨将军该掐死丽妃才对”，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杨将军的左手。

她赫然发现，杨将军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上，没有拇指。

一只缺失拇指的手，是如何在欢宜公主纤细的脖颈上形成完美半圆，并成功掐死欢宜公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