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道

　　在窗户的缝隙间看不到全貌，只能看见巨大的白森森的肋骨。

　　她不敢回答，只是默默的在窗户后面站着，心里打鼓般的狂跳，她使力按住胸口也并不顶用。那白骨在窗外徘徊了一阵之后，一直没有等到回应，于是便郁郁寡欢走掉了。直到此时龙泉吟才看清白骨的全貌，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鱼，不，只有鱼骨。天空如同它的海洋，它摇头摆尾地游了两圈，就在半空中消失不见了。

　　龙泉吟喘了一口气，浑身皆冷，如水镜一般湿得尽透。

　　第二天醒来时，花逝红见龙泉吟精神萎靡，例行公事地关切了她几句。医馆一切如常，无人讨论异常情景。让她怀疑昨晚半夜所见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晚上龙泉吟忐忑不安地睡在床上，唯恐那条鱼骨又来叩她的门。虽然作为一只年幼无知道行浅薄的妖，但她是有作为妖的常识的。这个妖怪之前定然是在试探龙泉吟是否在自己的房间内，探她的生气多少，道行深浅。

　　龙泉吟为了预防万一，先在自己的屋顶上刨出了一个小洞，等到鱼骨一闯进来，就自己化出真身跳到了楼顶上。

　　晚上那鱼骨果然来了，刚开始是在叩门，然后是以头部试探性地撞击门板，连窗户都因为它的撞击而簌簌作响。不仅是门窗，它把墙壁屋顶四处都敲了一遍，好一阵子才离开。

　　它走了之后龙泉吟睁眼失眠到天亮。作为一只不成气候的小妖，关于如何降服妖怪一应不懂，倒是长年累月在别人的降服之下练就了一身逃命的好本事。

　　所以，不如她就此逃了吧？

　　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王都，人口众多，生气旺盛而蓬勃，那条鱼骨一定也是追寻了好几天，才能够找到她门上来的。一她脱离了这个环境，让自己从隐藏的生气当中，变为明目张胆的孤独目标。那么鱼骨想要追踪她的气息，不就变得更加容易了吗？

　　她能不能够把这件事情告诉花逝红，求她帮忙请捉妖师前来降服鱼妖呢？

　　想想自己也算是一只妖精，捉妖师一定会一举两得的吧！

　　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失眠。

　　等到第三天夜里，龙泉吟无论如何也要死拖活赖在花逝红的房间当中看书。花逝红驱赶了她好几次，最后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花逝红，一把将她抱住，非常动情的道：“馆主，你待我如已出，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父母，悲从中来，无法入睡。”

　　她情感真挚地抱得很紧，毫无表演痕迹，这一松手，恐怕自己就要孤独地死在那个偏僻小房间里面了，想起来时确实悲不自胜。

　　花逝红见身上已经背负了伦理道德的枷锁，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便你。”她回眼一瞥，忍不住友情提醒了一句：“书拿反了。”

　　龙泉吟刚开始还在挂羊头卖狗肉地看书，花逝红的房间内有安息香的味道萦萦不觉，在她的鼻旁若有若无地绕来绕去。加之失眠了两夜，紧绷的精神稍微放松一点便觉得疲惫，困倦潮水袭来，那头就跟鸡啄米一样点了又点。

　　直到一阵天摇地晃将她从瞌睡中惊醒。

　　花逝红的声音从内间传来，“怎么了？”

　　龙泉吟眼前正是一片黑蒙，她揉揉眼睛，口齿不清，“嗯？”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她猛然跌坐在地，桌子上七八本书籍尽数掉下来砸在她的身上，痛得她直想叫妈妈。

　　如果她有妈妈的话。

　　花逝红披了一件衣服从内间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是不是地震了？快躲起来！”

　　此时半空中响起了一个由千万个声音复合叠加而成的声音，声声怨毒，仿佛来自地狱：“银龙！你在这里吗？”

　　龙泉吟捂住耳朵，只作痴聋状。

　　花逝红显然也听到了，“何人在此？”

　　“我们乃是王侍郎曾经吃过的千百条生鱼，他将我们活活生割而死，食我之肉，吮我之髓。因一己之喜好而残杀众多生鱼，还要欣赏我们的死状。我们本来能够在这一次让他一举丧命，没有想到有人却横加干涉，坏了我们的好事！”

　　大门猛然之间被撞开，门窗皆碎，一只硕大无比的的鱼骨从断口缓缓游入，它庞大的身躯和骨骼因为门窗的挤压而断裂，然而骨骼碎段却如同毫无重量的羽毛一样在半空中漂浮半刻，又复飞回主体，结合在一处。它的白骨中不断冒出腾腾黑气来，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鱼口一张一合，便好似是当初被王侍郎活活屠杀时的挣扎模样。

　　龙泉吟生来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此时已经躲在床下，浑身颤抖得如筛子一般。

　　花逝红叹了一口气，“我就说过教你莫要多管闲事的……”

　　鱼骨没有眼睛，如同一条盲鱼，四处探索着龙泉吟的气息。它每一个的腾转回旋，便将屋内的一切物事撞得七零八落。

　　花逝红一把将龙泉吟从床下抓出，向屋外奔去。

　　花逝红的房间内有一个琉璃鱼缸，其中养着一尾金鱼。此时此刻那条金鱼正在鱼缸中不安地转着圈。

　　那鱼骨一边搜寻着，一边喃喃道：“我的眼睛呢？我要我的眼睛！”它将鱼口一张，一股黑气包裹住鱼缸中的金鱼，金鱼全力挣扎，却仍然被吸入了鱼口之中。

　　只听“波波”两声响，那条无辜的金鱼就在鱼骨体内爆裂开来。

　　鱼骨森森地长笑一声，“我的眼睛回来了！”

　　有了眼睛，它的动作猛然灵敏了千百遍不止，一个回旋，便向着龙泉吟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龙泉吟一路被追到了医馆的晒药场上。由冤魂组成的鱼骨已经近在眼前。

　　她推开花逝红的手，“馆主，你快逃命去吧！”

　　其实是她自己准备化出真身逃命去了，有花逝红在如何方便。

　　有一个妖毁坏医馆已是沉重的心灵打击了，怎么能接受身边还有一个妖的事实？

　　花逝红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沉声道：“再等等。”

　　已经近到她们能闻到鱼骨散发出的腐烂气息和浓重的腥气。

　　天边划过两道毫光。

　　龙泉吟一开始以为是流星，没有想到那毫光落地，化作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他们齐齐向花逝红作了一揖，“拜见师父。”

　　花逝红点头，一指鱼骨，那对少年男女一左一右地挡在他们身前，挥剑如银光羽织。

　　那对少年男女虽然年纪与龙泉吟相仿，然而本事却千差万别。鱼骨本是由冤魂组成，那剑过处，黑气如枯木逢火，发出滋滋的声响，顷刻间便消散在空中。

　　少女腾空制住鱼骨，喝道：“妖怪，还不快快超生？”

　　鱼骨口开开闭闭，无限可怖，“我不甘心！”

　　“这不是你的世界！”少女一剑击穿鱼骨头部，一路将脊梁破开至尾，鱼骨散成一地碎片，再也不能聚拢，渐渐在空气中蒸发消解。

　　少女除妖手段凌厉，气势逼人，看得龙泉吟一阵肉疼，她怯怯地问了一句：“这是暴力超生吗？”

　　少年睨了她一眼，“休要胡说，这叫强行净化！”

　　好吧。

　　龙泉吟自觉人微言轻地默默地垂下头来，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等到一场骚乱惊魂初定，花逝红让三个少年男女在内堂小憩，自己去打理被鱼骨扫荡肆掠后的案发现场。龙泉吟见花逝红尚未出手，两个小弟子就已经如此厉害，总算知道了花逝红大有来头。

　　那少女自称千纸，乃是昆仑墟仙人转生在蓝月王朝的郡主，年满一十六岁时，便等昆仑墟来迎接自己回去，平时皆有得道之人作为她的老师，指导教绶仙术，故而虽然还没有正式回到昆仑墟，却已然术法小成。

　　少年为难了半日，才吞吞吐吐地报了自己的姓名，“我是白童童，来自砥柱山银河。”他父亲乃是威名赫赫镇守银河的八部天龙白穹苍，但唯独让他不堪启齿的便是父亲给改他的名字，每每一经报出，就觉得自己威严扫地。

　　“我是来自于无终山脉的龙泉吟。”她不由得把头低了又低，在他们都有背景而自己只有背影的情况下，心中生出无限自怨自艾。

　　“可是那座从南至北横贯大陆，隔开昆仑墟与人世的山脉？”千纸问。

　　白童童接口道：“听说无数欲修仙成神之人，向着昆仑墟进发，经历过茫茫苦修，穿过无数大江大河、艰难险阻，却因无法跨越最后一道屏障，绝望地停留在山上。从山上望昆仑墟，却渺无终点，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这段痛苦的成神之路无始亦无终，故山名曰无终山。是这样的吗？”

　　龙泉吟击掌点头称赞，那些无法成仙成神又不得不滞留在无终山的人，便是那些总来窃取妖怪精元和内丹的驱魔人、捉妖师了吧！她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他们的来历了，“我能问问花馆主的来历吗？”

　　那对少年男女顿时双双以看渣滓的眼神向她望去。

　　龙泉吟一时心惊肉跳。

　　“昆仑墟除了接引仙人成神之外，也自行培养仙界弟子。碧游仙子便是这次接引我们上昆仑墟的碧游仙子，掌管昆仑墟碧游宫。到达昆仑墟封了名号才算成仙，从昆仑墟上天梯到达神界才算成神，”千纸道。

　　白童童接口：“可说是介于神于仙之间，天尊之下，众仙之上的一种地位。”

　　碰上总是喜欢抢先解释来龙去脉的白童童，龙泉吟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无需开口问答千纸的任何问题。在这个修仙盛行的世界，碧游这个名字的出现率是非常高的。各界都有叫碧瑶，碧落，碧玉的。只是没有一个有她这么显赫崇高的地位。

　　过了一会，碧游仙子清理了现场回来，坐在桌旁沉吟了片刻，对龙泉吟道：“王侍郎今生今世吃了无数的生鱼，本来应该在之前就病发身亡，死后不断转世轮回为一条鱼，受人千刀万剐生吃活剥。但是由于你出手相助，反而害了他，让他屠杀更多的鱼类生灵，也让他死后轮回的时间不断延长，罪孽深重，难以赎清。”

　　龙泉吟呆了一呆，“屠杀更多的鱼类生灵？”

　　上次她不是再三叮嘱王侍郎从此之后再不能进食任何生鱼了吗？

　　“你随我来。”

　　四道人影落在王侍郎的府邸中。

　　在龙泉吟走了之后，王侍郎难忍口腹之欲，又接连不断地开始吃起生鱼来，以至于现在又一病不起。今晚正是王侍郎发病之时，有无数的长虫从他的七窍排出，源源不断地爬向屋外。合家上下都惊骇莫名，请求王侍郎让龙泉吟前来医治，却被王侍郎厉声喝止，龙泉吟听见王侍郎的声音如回光返照，透着绝望与狂热，“不许！不许她来！她来便又要叫我不能吃生鱼，又要叫我少杀生多食素！”他说一句，就呕出一条虫来，横挂在嘴边，说不出来的恐怖，然而他却不自知。

　　三人合望了龙泉吟一眼，她脸上青红交加，心里如卧冰雪。

　　家人只得将王侍郎的门关上，但是那些虫还是会源源不断的爬出来。四人在窗户的缝隙里面望了一眼王侍郎，见他气若游丝，全身皮肤溃破，眼见是不能活了。侍郎儿子狠下心来，叫家人用漆将门窗全部封住，四处泼上父亲最喜欢搭配生鱼的酒，然后自己拿了火把，一步一行地走到门前，颤抖着把手一伸，将火把丢在门口。

　　火把遇了酒，顿时熊熊燃烧起来，那些长虫在火焰中挣扎蠕动，不时便被火蛇吞噬。

　　“不要做逆天道之事。”碧游仙子淡淡地道。

　　“什么是天道？”龙泉吟喃喃自语。

　　又过了月余，碧游仙子准备带着此次收到的弟子回到昆仑墟。龙泉吟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唯恐他们就此抛下自己离去，死皮赖脸地找碧游仙子哀求了无数回。她已经十分明白力量对于在这个世界生存的重要性，再也不想过着被人追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但每次碧游仙子都语无波澜地回答，“缘分到了自然有人来接引你。”

　　听到这句话的龙泉吟在无人的角落里痛哭了无数回。

　　碧游仙子临走之前将龙泉吟带到一家鱼肆的面前，将一条石斑鱼指给她看。

　　“泉吟，那条鱼就是王侍郎的转世。”

　　那条石斑鱼望着他们目光当中似有哀求，但是他们很快就看到有一人走过来，花钱将那条石斑鱼买下，问鱼肆老板：“这鱼肉老嫩如何？”

　　“极嫩，”老板回答，“生片尤其有风味。”

　　于是那人就地拿出刀将鱼皮刮去，然后片出一片肉来，生吃了下去，那条石斑鱼不断的挣扎着，眼神痛苦，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果然滑嫩鲜美！”那人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将石斑鱼提回家去了。

　　龙泉吟吓得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这就是天道。”碧游仙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道曾经是存在时空中一尊庞大而无形的机械，齿轮零件之间精密咬合和运作，所有的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产生和湮灭都不过是弹指之间。

　　然而她作了那机械上的一颗碎石，牢牢卡在过往中。即便天道很快将它辗碎，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它所造成的错乱却不会因此消失。

　　龙泉吟转过头去，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鱼肆前，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她也想变得强大，她也想炼仙成神，但是为什么就连入门的机会也没有呢？然而她并不死心的回到医馆去，放眼一望，哪里还有什么医馆，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