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鱼

　　过了几天，花逝红带着龙泉吟去达官贵人的府上为他们诊治。临走之前开了一张药方。龙泉吟匆匆回到医馆照着药方把药分拣好。等到她把药回送贵人府里花逝红手上的时候，花逝红低头刨了一下药袋子，“都是老主顾介绍过来的，这次就只收成本五十两白银好了。”

　　什么？龙泉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成本明明才几文钱……

　　达官贵人固然有钱，但是也并不傻。管家蹙起眉头：“花馆主，这药钱……”

　　“这都是我一手一脚摘的草药，”花逝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成本不议。”

　　“如果花馆主能保证医好大人的病，五十两也并不是问题。”管家见花逝红铁口铜牙，便退而求其次。

　　“不能保证。”出乎龙泉吟意外的是花逝红斩金截铁地拒绝了。

　　管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难看。

　　“别说我不能保证，这城里任何一家医馆都不敢保证。”花逝红已经将东西打包好了，“病在人身，属于天灾人祸，医者虽术有高下之分，谁又百发百中？这世上有黄金万两者人甚多，拿钱换命却无人成功，尽力而为已是最大承诺，如何要我为了区区五十两给你作出这样的担保？”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龙泉吟对那五十两白银还有点恋恋不舍，也只得追了上去。

　　才走到门口，管家突然把他们叫住，“花馆主，请留步。”

　　等到他走到他们面前来时，又换上了一副笑脸。他作了一揖。“花馆主是王都城内最好的大夫，我们自然是相信您的技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何能怪到您的身上来。来人，给花馆主送上诊疗费。”

　　花逝红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龙泉吟赶紧伸手把钱接过，沉甸甸地压在手上很有分量。

　　“两天两剂，服完换方。”花逝红叮嘱了这一句，慢悠悠地回医馆了。

　　回来之后龙泉吟忍不住问她：“馆主你明明对那病手到擒来，为何还要谦虚退让？”

　　“五十两白银对病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但你见那管家咄咄逼人时面露凶光，他家又家大势大，之前好几个没能医好他病的郎中不是被掀了场子便是被一顿暴打，可以说有财无德。”她轻拍了一下龙泉吟的肩膀，“别瞧他们求你时还算客气，到时候出什么事情都要怪罪到你身上来。你太年轻了，凡事莫要贪功。”

　　过了两天贵人的病略有起色，管家喜不自胜地前来医馆换方，这次一个字也不曾多问，真金白银掏得十分利落。

　　龙泉吟将诊疗费送到账房先生那里，惊鸿一瞥地看到记录：施舍薄粥，每日二十文。

　　她疑惑地问了账房，“每日免费诊治贫困人民怎么不用记账呢？”

　　账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草药都是那些贫困人民帮忙摘的，没什么成本啊。”

　　她心中默默地流下泪来，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自从来到医馆之后，龙泉吟的日子还算惬意。

　　当个人的生活比当个动物的时候要复杂很多，当然也要有趣许多。

　　花逝红允许学徒自行翻阅书架中典藏的医籍。她终于开始观看除了才子佳人故事以外的其他文字，刚开始读得无聊，久了之后竟然也能看点趣味出来。

　　如果这样的生活能够继续，她也愿这样天长日久地活下去。

　　王都的城东区是达官贵人的聚集之地，这些天来城东流传着一件怪事。

　　刑部王侍郎极其喜欢吃生鱼片，只要有一顿不吃便觉得十分难受，十几年下来，不知道吃遍了大江南北，海里海外多少鱼类。

　　曾经亲眼看过王侍郎吃生鱼片的人向外面描述得绘声绘色：那河里的鱼，须要新鲜打捞上来的，一路提到王侍郎眼跟前。知晓有鱼要来，专门有厨子等在堂内，案板快刀都已经备好。案板和刀都是有讲究的，案板要一整块打磨光滑的老实木，刀要精钢打造，能削皮剔骨。王侍郎就在一旁等着，要亲眼见厨子片鱼。厨子将鱼捞出来按住，也不打昏，立刻就去鳞去皮，就着两边肥美多肉少刺之处的纹理信手片来，顷刻之间就将鲜鱼片摆上一盘。王侍郎遂喜笑颜开地夹住一片，就着蘸料细细品味，体验滑嫩的口感，边吃边赞那味道鲜美。而那鱼还剩鱼头、碎肉和骨架，尚且在张口闭口地挣扎不休。厨子就将那骨架投入沸水之中，突突沸腾一刻，便是一锅香气四溢的鱼汤。

　　至于海中的鱼，因为只能在海水中生存，便只能吃鲜不吃活，一打捞上来，立刻以大块冰进行封冻，连夜从东海运至内陆，一路加冰。运到王侍郎府邸中时，那鱼都还栩栩如生地冻在冰块里，保留着刚被打捞起来那一刻的表情。遂将冰块打碎，待鱼自然解冻，片成一盘，又别有一番风味。王侍郎也曾十分热情地邀约同僚和朋友一起享受美食，味道固然确实鲜美，但吃东西的人好歹总是感觉生食别扭，能找到共同爱好的同伴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

　　龙泉吟听着形象的传言，身上总是不寒而栗，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身为动物的同病相怜。

　　但王侍郎眼下正在四处求医。

　　听说最近王侍郎水米不进，腹胀如鼓，纵然如此仍然觉得口燥咽干，饥饿难耐。郎中试过健胃消食，破血化瘀，行气消肿统统无济于事。只是把正气伤了，一日更比一日精神差。

　　花逝红也带龙泉吟去看过一次，用手摸他的肚子时能感觉到一团一团的硬结，仔细体会仿佛还有条索的感觉，好像手指下面有东西隐隐约约在动。此时王侍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婢女赶紧递上痰盂，王侍郎先是在床上俯仰屈伸一番，捶胸顿足不已，半刻之后才“哇哇”两声吐了出来。

　　竟是一长条白色的物事，无嘴无眼，还在痰盂里徐徐蠕动。

　　婢女变了颜色，赶紧直起身来避让在一旁。

　　龙泉吟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好像自己也要被这恶心的情景刺激到呕吐，赶紧把脸一偏。

　　花逝红问王侍郎的儿子，“其他的大夫都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叶腐化为虫，兽死为荧惑，万物生灭转变。父亲所食的每一块鱼肉，都化为了一条长蛇，居于他体内。”

　　花逝红摇头：“这病我治不了。”她示意龙泉吟，“走吧！”

　　“大夫请留步！”王侍郎公子急急把花逝红唤住，“若是诊费不满，我们可以再行商议。也不强求您一定保证治好父亲，但求放手一试，若放任不管，父亲恐怕……”

　　“并非诊费的问题，”花逝红头也不回，“只便是他自己的造化罢了。”

　　龙泉吟但觉十分荒谬，物种确实是会进化的，人形是动物的高级状态，因此天长日久成精的动植物都会逐渐向人形靠拢，比如千年的人参和首乌，又比如她自己。即便按修炼年限来区分的，蛟千年为龙，龙五百年化为角龙，千年化为应龙，那也是在保持大致物种不变的情况下，逐步向高阶进发。

　　但是鱼怎么样会化为蛇？

　　怎么想都觉得是大家无计可施的说辞呀。

　　但是花逝红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看样子是不打算参和这件事情了。

　　龙泉吟为了证明蛇类是不会由鱼化生而来而绞尽脑汁，正好看见蛋农为了将更多的小鸡孵化出来，除了用上天然的母鸡以外，还以温热熏蒸，设计出一个与母鸡腹内温度适宜的窝来。她突然脑洞大开，如果这样的温度能使小鸡孵出的话，那能使鱼化生成其他动物吗？

　　于是她将一块鱼肉放置在一个温度适宜的条件下进行培养，上面反扣了一个琉璃杯，方便观察，看看过了几天之后鱼肉能不能变成其他动物。她就看着那块鱼肉慢慢地腐烂，看着有些恶心。又过了几天，那鱼肉上面长出了细细的短白线，慢慢地从腐肉当中钻出头来。

　　龙泉吟站在琉璃杯旁边，好像明白了什么。

　　如果能被孵化出来的动物，那标志着里面本来就有卵。

　　而并非是物种之间的化生，那鱼肉只是一块从鱼身上分离出来的死肉，是那些线形物体的培养土壤。但是这些卵本身在新鲜鱼肉上面是看不见的。王侍郎喜好生食，未曾经过煎煮的鱼肉中含有大量的卵，从此便在他的腹中成长，以他的身躯作为寄生母体，王侍郎的饮食都喂了体内的长虫，天长日久繁衍至今，已经成了胶结之势。

　　那些无眼无嘴的东西，她就说怎么可能是蛇呢。

　　她非常兴奋地冲到花逝红那里，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自己的最新发现。

　　花逝红似乎并不吃惊，“你很想接手去治疗王侍郎？”

　　“我但只觉得大家在不知晓他病情的情况下随意尝试，王侍郎也是很可怜呀！”

　　“若你坚持，”花逝红打了个哈欠，准备把房门关上，“那就尽力一试吧。”

　　龙泉吟看了一夜的书籍，第二日将药方配好在花逝红的带领下又去了一趟王侍郎府上。她先用大剂量的泻药泄出了王侍郎肚子中的宿食旧物，直至拉得便呈水样，无物可排为止。然后将王侍郎饿了两日，第四日再用槟榔、使君子、雷丸、仙鹤草等药物进行灌服。

　　王侍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痛了半日，腹中雷鸣切痛，随后泄泻出了无数无眼无嘴的长虫，有的尚是活物，还在蠕动挣扎，有些呈抱团状，已经僵硬钙化，不知死去了多少年岁，一直固结在腹中。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谣传他过去所吃的鱼肉每一块都化为了一条长蛇。一时间王都内人人自危，视生鱼为洪水猛兽，都敬而远之不敢再尝试。

　　龙泉吟又连用了几天药，王侍郎断断续续拉出许多长虫来，直至虫尽，王侍郎方才有愿进水米之意。

　　龙泉吟初战告捷，一时间那悬壶济世悲悯苍生的心就膨胀得无限大，不由得再三叮嘱王侍郎，“你现在所遭的罪，都是因你吃生鱼而起。若要此病再不发作，须得以后永不沾生荤之物。”

　　王侍郎气若游丝地床上应道：“愿遵嘱咐！愿遵嘱咐！”

　　自以为做了善事的龙泉吟既为花逝红挣了面子又挣了银子，几天都高兴地睡不着觉。

　　在一个晚上，她正在房间里面打坐的时候，突然听见“哒哒哒”的几声，有人在轻轻的敲她的门。

　　她住的地方是医馆的一个偏僻角落，一般深夜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她正准备开门，但心里觉得七上八下，于是就隔着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门外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