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秘闻

　　宫宴的核心部分在一曲《采水莲》的江南小调中拉开了帷幕，席间的氛围也渐渐轻松起来，觥筹交错，相言甚欢。

　　然而乐坊备的十二支歌舞显然没有令到场宾客尽兴，以至于第七支舞刚结束，就有几位自持劳苦功高的武将嚷嚷着无趣。

　　王后未料如此，踌躇之际，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站起身来，纤腰微步移于殿前，朝着席首婀娜一拜。

　　“臣女莫诗琴，拜见王上、王后娘娘，拜见兰妃娘娘，愿王上、王后娘娘福泽齐天，恭贺兰妃娘娘大喜。”少女盈盈开口，音色细柔清丽，一双美眸时笑时俏，眉宇间隐然一股书卷之气，与“诗琴”之名相得益彰。

　　“莫诗琴……”业王眼睛微眯，含笑开口：“朕记得！户部尚书的幺女嘛，七岁抚琴，十岁作诗，莫家出了个才女啊。”业王话毕，席间已是一片赞声，加之莫诗琴相貌姣好，不少贵族世子皆对其投去青睐的目光。

　　“王上谬赞，王上记得臣女，臣女实在闻宠若惊！臣女初次进宫，愿以舞助兴，为王上道贺。”

　　见业王一脸暖色，王后笑眯眯地接过话去，“莫大人真是教女有方，既备了节目，不知诗琴要舞的是何曲子？”

　　“今日王上大喜，臣女以为《鹤舞西亭》最适合不过。”

　　一语罢，四座皆惊。

　　《鹤舞西亭》乃失传古曲，琴谱残缺不全，能舞之人更是闻所未闻。

　　“不过，臣女有个不情之请，无乐不舞，臣女恳求王上能允许精通音律之人，与臣女一同奏乐起舞。”说完面向业王又是一拜。

　　登时，之前觉得无趣的武将们似乎找到了乐子，一个个饶有兴趣地期待着这场好戏。

　　“诗琴，不得造次！《鹤舞西亭》乃失传古曲，如何有人能奏得了？”户部尚书莫仰才在一旁急得干瞪眼，忍不住斥道。这个女儿平常在家任性也就算了，今日公然在朝堂之上给圣上出难题，若落了不敬之罪，可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心念觉得有趣，不免多看了莫诗琴两眼，视线却在扫过齐凤兰时定住了，人们似乎只热衷于新鲜事物，早已忽略了这个美艳的主角，齐凤兰独坐于业王与王后下首，双目无神地望着整个大殿，像是一件置于华丽展架之上的珍品。

　　心头不由一阵惊惧，这便是嫁入王室的女人么？

　　“诗琴丫头既然放言能舞《鹤舞西亭》，朕又岂能扫了她的兴？”业王的笑声断了心念的思绪，低沉有力的声音从席首遥遥传来，“只是，论琴技，执儿是行家，能不能奏此曲须得问问他。”

　　闻言，众人的目光都拢向一处，尤其是女宾们，个个含羞带臊，翘首以盼。

　　苏执微一沉吟，起身淡淡禀道：“若奏此曲，臣需借皇叔的‘凤鸣’一用。”

　　见业王点头，宫人立即转身取琴。

　　心念正思量着连曲谱都没有的曲子该如何弹奏，身边的雨詹早已兴奋地扯着她的衣角：“早闻执王爷文武双修，这下子精彩了！”

　　苏执接过“凤鸣”琴，随手调了几个音，清脆悦耳，莫诗琴见他目光投来，鹅蛋脸霎时一红。

　　一缕琴音缓缓而起。

　　心念不知道其他人作何感受，反正她被这琴声所引，仿佛看到花在慢慢吐蕊，柳在徐徐摇曳，看到青蓝天幕下，一池春水盛满皎月。

　　恍惚间，人已被带入幻境，高山流水中，有一仙子广袖长舒，翩然起舞。

　　琴声在婉转处激越起来。

　　醉意阑珊的空气被马蹄声撕破，曲调中弥漫出刀光剑影，那仙子的舞姿也随之激昂，宛若手持银枪的女将，立于铁骑之上，潇洒挥舞。

　　原本可以堪称完美的一支舞曲，却被一个动作搞砸。

　　一串难度奇高的动作之后，莫诗琴见胜利在望，喜不自抑，收回身体时用力稍猛，未料脚底一滑，险些踉跄倒地。

　　待众人反应过来，大叹可惜！可惜！

　　莫诗琴跪在地上，懊悔不已。

　　起初得知《鹤舞西亭》的琴谱已被他寻得，她费尽心思，上下打点，动用了诸多关系才得了一份抄录，为此，她精心编排此舞，私下练了足足百遍，只为能与他合奏一曲，可她的用心良苦却毁在了自己的求急心切上。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苏执收手将琴交给宫人，朝莫仰才微微颔首：“莫大人，伤着令爱实属无意，还望见谅。”

　　莫仰才虚汗如豆，连忙作揖：“执王爷说笑了，王爷琴技高超，恳赐教小女，臣已感激不尽。小女顽劣，还请王爷不要和小女一般见识。”

　　转而向着业王俯首一拜：“王上，小女年幼，夸下海口，还请王上开恩，从轻发落！”

　　莫诗琴失颜殿前，让心念颇为感叹，不为别的，就方才那倾城一舞，即便砸在最后，仍瑕不掩瑜，索性业王并没有真正怪罪，旁敲侧击地警示几句后便不予追究了。

　　“求求公公了，您就通报一声吧……求求您……”侧门外，几声细若蚊蝇的声音遥遥地滑进了心念的耳朵。

　　她正想去探个究竟，却被雨詹一把拉住：“不管我们的事情，不要管。你这时候正当值，不能随便出大殿。”

　　心念蹙眉：“外面出了何事？”

　　雨詹谨慎地巡视一圈，把脑袋凑到心念耳边，压低声音道：“方才听殿外的小太监传话，说是栗美人殁了！”

　　栗美人？似乎在哪里听过……

　　每每王上纳妃，她不都这么唱么……猛的想起那个小太监的话，栗美人，原来是那下午还在高墙宫苑内唱曲儿的栗美人！

　　“何时殁的？”心念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就……就方才，外面哭求的宫女就是栗美人的贴身侍女幻儿，正求着公公们通禀王上呢。”雨詹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凡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闻不传不议，这是宫里的规矩。

　　“那为何公公们拦着？宫里殁了妃子，可不是小事……”心念还未说完，就被雨詹用掌心堵了口，“你小点儿声！王上今日纳妃设宴，是喜宴，怎会为了一个殁的美人而扰了气氛？况且，这事王后娘娘断然是知晓的，公公们也是依主子的意思办事……”

　　纵然深知帝王家多薄情，可雨詹的话还是令她心头一颤，自己跟这位栗美人虽说未曾谋面，也非亲非故，可想到一个曲儿唱得那么好的人，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了，而她的丈夫，却在这高堂之上喜宴宾客。

　　心念深吸一口气，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去哪儿？”雨詹见她要溜，情急之下扯住了她半截衣袖。

　　“你帮我守着，我去趟茅厕，很快回来。”心念表情痛苦地指指肚子，撂下一句话闪身出了大殿。

　　凭着白日里的记忆，刚走到栗美人的住所附近，就远远地瞧见几个宫人抬着一副白布遮掩的架子向宫门处走去……下午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曲儿唱得是那样好听，这才短短几个时辰，就没了。

　　心念僵硬地站着，这样的场景又岂是第一回见到？以前那个地方，每天都会有尸体裹着素布被抬出，擦身而过，那一张张惨白的脸，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有的依稀说过话……

　　这些年，她幸得大哥庇护，是从死人堆里熬出来的幸运儿，今日再见这番景象，不过是夜色凉如水，遍地长新坟。

　　站了许久，恍惚看到一个移动的身影，定睛细看，那人影仿佛也瞧见了自己，缓缓移步过来。

　　看穿着和打扮，无疑是个主子的模样，心念欲行礼跪下。

　　“不必行礼了。想必你也是与栗美人相识的。”来人挥手示意她免礼，借着月光，心念才看清这是个丰腴媚态的女人，虽着素服却仪态万千。

　　“我……听过她唱曲儿。”心念不知如何开口，决定来送她一程，完全因为一只曲子，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相识。

　　“也罢，缘分！”女人的笑里饱藏苦涩，“栗烟华，到头来，送走你的依旧是我，还有这个听过你唱曲儿的小宫女，你等了他二十年，他如今正在别人那里一响贪欢，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若泉下有知，定要好好投胎，投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嫁个如意郎君，切莫再做这个宫中鸟、笼中雀，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她说着说着，眼泪簌簌而落。

　　月上有晕，落地如霜，心念默立在原地，心中也是一阵凄冷。

　　“你愿意听听她的故事吗？”女人收拢情绪，倚着石阶坐下。

　　心念点点头，坐在女人身旁，盯着那道厚厚的宫墙，“她……”

　　“她是个真正的美人儿，”女人幽幽地开口道，“二十年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自己输了。铁骑大将军栗豪的长女栗烟华，是我们那一届入宫秀女中最拔尖儿的，不仅样貌出众，精通书画，更善骑射。一副出了名的好嗓子让她成了王上身边最得宠的美人。我清晰地记得……那日是三月初三，王上兴起带了几个妃嫔去围场狩猎，可惜运气不好，王上追了一只山狐好久都没有射中，扫兴之极，就在这时，烟华掌弓执箭，只一下，那山狐便断了气，当烟华兴冲冲地把山狐献给王上时，王上黑着脸就回宫了。这偌大的后宫，好事之人绝不在少数，流言蜚语更是杀人的利器，王上素来好胜，断不会恩宠一个强于他的女人，更因此迁怒栗豪将军自恃功高，教女不善，祸及整个栗府。烟华被禁足在烟雨阁，不久后就发现有了身孕，本以为顺利诞下小皇子，能盼来王上与她重修旧好，却不想孩子还未满月，王上就把他交给了无子嗣的王后抚养，烟华难忍失子之痛，从此恶疾缠身。只是每回王上纳妃，烟华便在这唱曲儿，调子始终是她选秀那日所唱。”

　　心念凝视着地面，满腹震惊。

　　她惊这位栗美人的一生竟是如此惨淡，更惊这个女人淡淡的陈述道出了多少皇家禁忌！

　　女人不再说话，面无表情地倚靠在石阶后的宫门上，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良久，徐徐起身，扶了一下额上的金钗，又是仪态万千。

　　“娘娘，天色晚了，奴婢送您吧。”心念在她身后道。

　　“不用，这道我走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认得，你且去吧！”那背影摇曳生姿，却冷冷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