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遇

　　将齐凤兰安置妥当，心念瘫软着身子回到艺馆，老远就瞧见了原来挂着伏羲琴的位置空了。

　　“啊！—————”

　　一声尖叫吓得大胡子打了个哆嗦，见是心念回来了，方才松了口气，转身道：“念丫头，你这两日跑去哪里了？怎么一回来就大惊小怪的！”

　　心念没有应声，径自绕过大胡子，走到那面空空的墙壁下，失神地道：“大胡子，那把伏羲琴呢？”

　　“琴昨个晌午就被琴主提走了，恰逢你不在。这琴放在这里日子也不短了，买家总归是满意的，说到这，还多亏了你每日的照料哩，嘿嘿。”大胡子憨厚地笑着，继续低头盘弄账本。

　　自己三个月来也就出去了两日，这把琴怎么就恰巧被人提走了呢？昨个晌午……昨个晌午她正遇见快要一命呜呼的齐凤兰，怎么偏偏是昨个晌午呢！

　　“那，这琴的主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什么模样？”心念撑起脑袋，一通追问。

　　“是个姑娘，”大胡子手指如飞，算盘拨得啪啪响，“蒙着面纱，没看清楚模样，不过瞧她的打扮，我估摸着是有些身份的人。”

　　原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心念耷拉着眼皮，颓唐地靠在墙上。

　　“对了！念丫头。”大胡子似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子，惊得心念直对他蹙眉。

　　大胡子抱歉地笑笑，满脸的络腮胡随着嘴角抽动，煞是有趣。

　　“那个，我听说齐国公主找回来了，是个江湖侠士给救了，说是领到宫门外，啥赏赐也没要，‘嗖’地一下就飞走了！”大胡子说到“嗖”这个字的时候，满脸兴奋，还挥着手臂胡乱的比划一下。

　　心念本就瞧着大胡子说话有趣，又加上他那个笨拙的动作，“扑哧”一乐，险些没站稳，想着自己大大方方地把齐凤兰领到宫门口，规规矩矩地离开，一下子就成了“江湖侠士”，她总算领略了传闻的可怕。

　　不过一想到为此与伏羲琴的主人错过，又感慨这世上之事，太多出乎意料。

　　令她更没有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那个拖着长调的宫人找到自己的时候，她彻底懵了。

　　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就见一截彩色锦缎织就的旨书徐徐展开，旁的没听清，那句“王后娘娘懿旨”和“李心念接旨”让她心底一沉：果然，麻烦来了。

　　“念姑娘谢恩吧，兰妃娘娘已经把你的义举禀告给了王后娘娘，娘娘十分重视，这就

　　宣旨让洒家接姑娘进宫领赏呢！”

　　…………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安静得连树梢上的鸟叫声都让心念觉得很吵。

　　她一袭素衣跟在宫人身后，缓步走在青石大板铺就的宫街上，一座座沉闷的殿宇，相依而列，鳞次栉比，庄肃得令人透不过气。

　　这里的一切比宫外更要陌生，她不时地抬头瞧瞧天，依旧蓝得那么彻底，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见过执王爷。”带路的宫人突然定住脚，身形微欠。

　　心念跟得急，未料到前面的人突然止步，一个不小心扎到了那宫人身上，待回过神来，忙踉跄着后退开来。

　　“念姑娘，宫中行事，要万分小心仪态。”带路之人明显不悦，侧首拧眉道，“见到执王爷，还不速速行礼。”

　　被他一吓，心念登时慌了分寸。

　　她这一路上都在酝酿着该如何向王后行礼，该如何向齐凤兰行礼，倘若一不小心再遇见王上，该如何行更大的礼……却不曾想过先遇见了个王爷。

　　无暇思索，先跪再说。

　　扑通一声，“王爷……好。”

　　说完她便懊悔不已，她瞄到那个宫人微张的嘴巴，诧异的神情，那副样子像见了鬼。

　　心念既惶恐又狼狈，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在这一刻全然消失了。

　　宫人正要开口训诫，却被一个男声打断：“本王好什么？”

　　那声音沉郁清冷，却舒适悦耳，心念歪着头，视线一点一点向上移去，划过那道玄色锦袍，与男子清寒的眸子在暖阳下交汇。

　　心像是被人轻轻挠了一下，又酥又痒。

　　至此，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王宫是多许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好看的东西都在宫里啊，即便他俊逸的脸上寒意森森，她却觉得有些东西被融化了。

　　问话不回，还对着主子痴痴直视，宫人额角冒汗，掩着嘴巴干咳两声。

　　这一提醒，某人的脸腾地红了，脑子也跟着热起来：“王爷好……好看。”

　　宫人额上的汗快要滴到地上了。

　　男子面色一滞，再看她时，眼睛里带了丝审视。

　　宫人连忙跪下叩头：“启禀执王爷，前些日子救下兰妃娘娘的正是这位姑娘，奴才奉王后娘娘旨意带她进宫领赏，宫外女子，不懂礼数，奴才在此替她给王爷赔罪了。”

　　心念觉得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什么礼记，什么仪典，真到用时，全乱套了。她抱歉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宫人，静下心神，理好思绪，正要开口请罪。

　　只听玄衣男子凉凉道：“起吧，既是受王后娘娘之邀，莫误了时辰。”说完头也未回地阔步而去。

　　心念盯着那道颀长的背影，哭丧着脸道：“我方才，算不算对王爷不敬？”

　　宫人的脸比她还要难看：“是大不敬！”

　　再见齐凤兰，容色依旧娇艳，金枝碧玉带系住纤纤楚腰，看起来有些孱弱，却不失风情。美人就是美人，不论是那日城郊山上的苍白素颜，还是如今内宫中的粉黛略施，都让人移不开眼去。

　　“抬起头来。”说话之人华冠丽服、曲眉丰颊。

　　心念依言抬头，目光从齐凤兰身上移开，小心望向主位上的女人。

　　“模样倒是机灵，”王后端详了会，一字一珠道，“你的事情，兰妃已同本宫说了，你想要何赏赐，尽管开口。”

　　心念再不敢胡言，屏息叩首，惶恐道：“回娘娘的话，兰妃娘娘遇险，被民女撞见，于道于义，都当拼尽全力相助，然娘娘福泽有余，天恩庇佑，脱险乃是天意，民女不敢邀功受赏。”

　　“还是个挺明事理的丫头，听兰妃说，你是孤儿？”

　　“回娘娘的话，民女自小乡野长大，双亲早逝，未曾谋面。”

　　“如此，想来你在宫外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罢。”王后的语气放软了些。

　　亲人……她的至亲都封存在七岁前的梦境里了，而那段记忆，也只剩一些残缺的碎片。还好，她记得封城，记得依偎在母亲怀里听过的故事，记得被父亲用双手举过头顶，记得那些细小的、温暖的片段。

　　“回娘娘，民女在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了。”

　　“既然这样，那就依了兰妃的意思，留在宫里吧，跟在兰妃身边小心伺候，也算是与她做个伴了。”王后端起一盏清茶，小心用盖子拨了拨杯口：“你劳不可殁，本宫准你食一等宫女的俸禄，赏羊脂玉手环一副。”

　　在皇家，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向来就不需要经过谁的准肯，一句话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很是稀松平常。纵然心念预感这次进宫不是件轻松的事，却也没料到竟是这等棘手的麻烦。

　　“快快谢恩哪，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一旁的宫人怕她又犯傻，捏着嗓子急急提醒。

　　心念抬头去看齐凤兰，那双清澄如水的眸子正饱含笑意地瞧着自己。

　　“民女……叩谢王后娘娘恩典，谢兰妃娘娘恩典。”心念伏在地上，重重叩头。

　　许多年后，每每回忆起那日的青兰殿，心念都能依稀瞧见那个美丽的女子，摆动倩影，莲步微移地伴在她身旁。

　　齐凤兰满脸兴奋地说：心念，我求了王后娘娘三天，她终于开恩将你送入宫了！齐凤兰泪眼盈盈地说：心念，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还愿意留下来陪着我，上苍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你。齐凤兰斩钉截铁地说：心念，虽然我们有着主仆的名义，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在这个国家唯一的妹妹……

　　和亲公主的喜宴设在五月初八，心念进宫后的第四天。

　　按照宫中规矩，但凡和亲公主，皆从自己的宫殿由陪嫁宫女送出，喜銮接至帝王寝宫，出门为始，落榻为终，中间再无过多繁复礼节。待到傍晚，宫中会大设宴席，昭告天下，以正妃名，喜宴待客甚广，凡在京的王公贵卿、文臣武将皆会受邀，赏歌舞、猜谜联、对吟诗，直至宵禁。

　　齐凤兰端坐于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倾色容颜，素齿朱唇，盛服浓妆，柔情绰态尽显。

　　“真美！”心念为她梳完头，从旁露出一张小脸，“能为天下第一美人梳头，李心念之大幸！”

　　齐凤兰含羞地扭过身子，轻握住她的手，想了会，细细凝视着她的眼睛：“心念，你有喜欢的人吗？”

　　今夜之后，她将荣华一生，心念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些小女儿家的问题。

　　“就是……”仿佛想到了什么，齐凤兰缓缓说道，“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见到他，这里，就跳得很快。”说完，手指心口。

　　脑子里立即跳出玄衣男子的样子，剑眉之下，他双瞳如漆，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整个人透着一股疏离。

　　心念却半天都没有抚平心跳，她想到了《诗经》里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对，到她这儿应当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念及齐凤兰口中的“喜欢”，她心头一跳。

　　“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若是有一天，你遇到了那个令你心动之人，记得告诉我，我定风光将你嫁出去。”齐凤兰嫣然巧笑。

　　“吉时已到，恭迎兰妃娘娘上榻！”随着殿外宫人一声幽幽的长调，心念牵着齐凤兰缓缓迈出大殿，一张鲜红夺目的喜榻立于地上。

　　齐凤兰立在原地，神色有一丝恍惚，又左顾右盼了一会，良久，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

　　“请娘娘上榻，莫要误了吉时。”见宫人催促，齐凤兰这才转身对心念道：“回吧，宫宴前你来迎我便是。”

　　没有一拜三叩首的规矩，也没有炮仗轰鸣的热闹。一撵清轿，一袭红袍，美人梳妆好，盼君顾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