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脚下崎岖的山路已变成黄沙大道，身后，群峰半隐在白茫茫的雾霭中，露出叠影重重。

　　日夜兼程地奔波了数日，人和马都急需补给，忽见前方有歇脚的茶棚，马夫扬声一喝，猛甩鞭子。

　　在此驻足的大都是往来的商人，此时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喝茶。马夫将车停靠在树下，轻轻掀起车帘，见车中之人酣睡自然，方才安心放下。

　　“将这个灌满，再来点吃食！”马夫掏出几枚小钱，将空水囊递给卖茶的老汉。

　　“好嘞！我这还有新制的干草，客官要买一些喂马吗？”

　　马夫点点头，又添了几个铜板。

　　“嘿！再来一壶茶，一碗面！”远处有人扯着嗓子高喊。

　　“就来就来！”生意一桩连着一桩，老汉笑眯眯地忙活起来。

　　马夫拣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旁边是两个头戴毡帽的香料商人，见有人来，二人便止住了先前的话题，过来搭讪：“不知这位爷做的是什么生意？”

　　马夫放下茶碗，摇头笑说：“我并非商人，此番是赶去岭南探亲。”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疑道：“如今岭南全城戒严，只许出不许进，兄台竟不知道？”

　　见马夫神色诧异，那人又道：“我们正是去岭南运送香料的商队，结果还没到洛城就被撵了回来，这一路不知折损多少呢！”

　　老汉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桌上，附喝几句：“这位爷说得没错，关卡一直从洛城设到岭南，听说是边境混进了魏国的奸细，宋将军下令锁城了。”

　　马夫闻言心一沉，远远瞥了眼树下的马车，又低头绞了绞碗里的面，若连岭南城都入不了，谈何将人送到更远的塔萨去……

　　“诸位可知何时开关放行？”

　　“抓奸细可说不准，兴许三五日，兴许要耗上几个月，现在除了国都封城，哪里都戒严了。”

　　“可不是！老子车里多塞个人就被盘问一路，光是沿途打点就花了不少银子，这趟货走得真是窝囊！”来人将包袱往桌上一砸，愤愤地加入话题。

　　马夫沉默地吃着面，想起临行前雇主一再嘱托他要将人安全地送至塔萨，途中如有生变，便是千方百计也要保那人平安。

　　现下，若带人继续西行，不等到洛城就会被查出问题，到时误将他们当成奸细，麻烦就大了。

　　封城……

　　他思索再三，天子脚下，未必不是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处。

　　三日后。

　　马车停靠在一处城郊乡野。

　　天色未明，石板斜桥上雾气蒙蒙，几声鸡鸣犬吠还未唤醒熟睡中的村庄，散落的洼房模模糊糊掩映在大片农田里，隔着晨雾，一切都很难看清。

　　有农家，有水源，生存应当不成问题，马夫这么想着，就将昏睡中的女子抱下了马车，就近倚放在一棵大树下。

　　马夫拍拍手道：“姑娘，原本快马加鞭最多不过半个月就能赶到塔萨，不想途经之处连连锁城，如今整个业国唯有此处尚未戒严，安全起见，小的自作主张将姑娘送至此地，还请姑娘莫怪。”

　　话毕，马车扬长而去。

　　虽一直处于深度昏睡，可药性一过，人很快便清醒过来。

　　心念撑开眼皮的一刹，被久违的光亮晃了下眼睛，移开手掌，头顶的阳光自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漏下，被细细一筛，成了斑驳的影子，或明或暗地落在了她白皙的面颊上。

　　她微微眯起双眼向四周瞧去，田埂，溪流，再远一些，耕牛壮硕的身形也落入了她悠长的视线里。

　　原本虚实难分的景象骤然变得真切无比，心念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脸颊，触及之处不再是那一层讨厌的面纱，少女细软光洁的肌肤顺着她的指尖一弹一跳。

　　带着近乎无不可思议的狂喜，她又狠狠地拧了把自己的胳膊，切实的疼痛终于让她相信这绝非梦境。

　　十年了！

　　她真的逃离了那个恶梦般的地方了吗？求了十年的自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凝神聚力，目标是一颗树桩。

　　结果手掌被撞得淤青，“敌人”却稳如泰山。

　　灵秀的眼眸中似有清波荡起，少女的唇角渐渐展露出笑意，脑子里也蹦出了临别时大哥郑重的交代：要走就要走得干干净净，从此往后，你与暗盟再无关系，你只是李心念。

　　是啊，从此往后，她便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粒尘埃，纵然卑微渺小，却能够自由地飘浮于天地之间，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终是随着面纱的揭下，武功的废除，从她的生命中彻底剥离。

　　前路一如初升的红日，触手就是自由与新生。

　　难以抑制的兴奋总算在肚皮的抗议下消停下来，心念张望良久，才见一老妪徐徐而来。

　　她有些激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老妪算是她摘掉面纱之后接触到的第一个“人”，纵然心里很想说一句‘我好饿啊，您能赏个馒头吃吗？’，到嘴边却成了：“阿婆，我是外乡人，探亲路过，想讨碗水喝。”

　　老妪立住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徐徐道：“姑娘瞧着倒是个面善的，我家就在前面，你随我来吧。”

　　心念感激地应允，跟随老妪来到一处简陋的农家小院。

　　“姑娘且坐下歇歇脚，瞧你这样子怕是也空着肚子，我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干粮。”老妪打了碗水递给她，转身向里行去。

　　碗口处，水波似镜，映出一张清秀素颜。

　　因连日奔波，原本丰腴的脸庞被折腾得消瘦了些，眉眼之处虽挂着倦色，却也难掩灵气，长发被银钗绾在头顶一侧，搭在耳鬓的碎发正巧遮去半张小脸，这幅摸样的心念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文质与乖巧。

　　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自七岁起带上面纱，鲜有摘下过，容貌于她此前的身份而言，不过是一具空壳，正如大哥所说，能在空绝谷里活下去的女子，都是武功卓绝的高手，而她们在执行任务时，是断不会露出容貌的。

　　一个入了暗盟的杀手想要揭下面纱，除非等到下葬的那一刻。

　　“姑娘。”见她对着大碗发呆，老妪轻唤，“怎么不喝水呢？这水甜着哩！”

　　心念一怔，飘远的思绪立即收回，抱起大碗咕咚咕咚。

　　“姑娘这是打哪儿来要往哪走啊？”老妪将两个包好的馒头塞到她手里，扶着长凳缓缓坐下，“出了这村子且得走上好一阵才能碰上个客栈哩！”

　　老妪的话无比及时地提醒了心念，当下饿肚子实属事小，弄清楚在哪里才是关键。

　　“阿婆，实不相瞒，我本南下寻亲，无奈半路遇见匪盗，我将行李和所带的银两都交了出去，这才保住了性命，一路逃至此地。”

　　见那阿婆听得一脸讶异，心念对自己信手拈来的谎话突然感到一丝内疚，可转念一想，若是对这阿婆道出实情，恐要将她当成疯子了。

　　心念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纯良无比：“所以，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距离最近的城邑该如何走吗？”

　　老妪渐渐恢复了神色，面带同情地道：“虽说如今天下太平，可这城郊的匪盗却也不少，姑娘孤身赶路寻亲怕是艰难得很呐，趁着天好，你还是抓紧先穿过前面的庄子，赶在天黑之前入封城吧。”

　　说着便起身指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洼房，解释道：“那个庄子叫黄庄，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就能到，穿过它再走上个三十多里地，就能看到封城的城门了，封城是咱业国的京师重地，你入了城，若是想南下，走水路旱路都可以。”

　　封城。

　　心念懵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哥口中那个偏远自由的地方竟然会是她梦寐以求想要回归的故乡。

　　尽管她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支离破碎，可封城一直是她内心深处唯一的惦念。

　　十多年前，如果爹爹和娘亲没有死于那场可怕的瘟疫，此时的她或许也会和同龄的少女一样，在爹爹身旁嬉闹，在娘亲怀里撒娇，过着平淡却又满足的日子。

　　而不是被人送入那个炼狱般的地方，让身心蒙上十年的阴霾。

　　所以，当手里握着半块从老妪那里讨来的馒头，嘴角还留着面渣的心念在封城城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时，像极了一个顽劣的孩童，为了一块糖果而离家，在历经了走失、无助和受苦后，终于看见了家门为其敞开的样子。

　　随着最后一道城门重重合上，心念猛然回头，轻轻擦掉面颊上不知何时浮现的泪花……

　　封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