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佘春苗1

周昉想在香水商厦的正门前停车，这事在当下看起来比较难，连车尾部气缸里喷出的白色烟雾都显得分外急切。

一个穿戴整齐的保安踢着积雪跑了过来，用棉手套敲了敲周昉的车窗，大张着嘴喷热气的样子表明在商场正门门口违停的周昉叫他很操心，很生气。

周昉朝保安抬起左手，示意自己马上就开走，一面扭头叮嘱妻子刘萌和女儿妮妮：“慢点下车，不用急，小心防滑。”

母女俩下了车，走到商厦入口旋转门前，转身朝周昉摆着手，周昉也朝他们摆了摆手。刘萌长发如瀑，一身韩版羊绒大衣风姿绰约，妮妮穿着粉色连帽羽绒服，一只小手紧紧牵在妈妈手中，很像妈妈身边盛开的一朵花儿，或是一顶小蘑菇。她们转进门里去了。

那一瞬间，周昉觉得他爱她们，胜过世间的一切。

停车场在商厦的背面，一部分空间能停车，另一部分空间因为施工停不了，吭哧作响的挖掘机下裸露出一个巨大的黑窟窿。这天上午新下过一场雪，地势高的地方积雪又厚又白，干净得像奶油，而在地面上，雪已成泥，脏得叫人心烦心碎。

周昉缓缓开着本田车寻找车位，绕了一圈又一圈，身前身后全是和他一样等空位的车主，过久的等待是对人性的拷问，有些人故意邪恶地按着喇叭，另有些人骂骂咧咧地将烟头扔出车窗。

停车耗时半个钟头，这是周昉万没料到的。其间他跟刘萌通过一次电话，刘萌问还没停好车吗？周昉说没呢，没空位，你先给妮妮订蛋糕吧。刘萌说，那怎么行，万一我自己订不好，你又该埋怨我没品味了。周昉说，你的品味天下无敌......好吧，那就一起选蛋糕，那得再等我一会儿，要不你先带妮妮随便逛逛吧。刘萌说，妮妮饿了，想吃麦当劳。周昉说，那就先吃点儿炸鸡薯条，生日晚宴6点才开始呢。刘萌说，OK，那你抓紧停车，待会儿电话。

左前方总算有车开出去了，周昉松开手闸，正要填空，车屁股后面一部白色桑塔那噌地一下窜上来，既快又稳地插进了空位。加塞儿也是要凭本事的，这厮的本事绝对是大神级别。周昉想下去理论一番，那车上下来两男两女，女的油脸粉面、妖冶风骚，男的獐头鼠目、流里流气，一看都不是好惹的主儿。周昉把手摔在方向盘上，低声骂了句麻痹。

今天是1月16号，妮妮3岁的生日，不能不开心，不能跟垃圾人较劲。

周昉终于等到了空位，将车停了进去。他边往商厦入口处疾走边查看手机：还好，既没有刘萌的未接来电，也没有微信留言，说明半个小时的等待没让刘萌起急，当然，也可能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但妮妮今天过生日，想想也就忍了。

蛋糕屋和麦当劳都在2楼，周昉三步两步迈上扶梯，同时拨打刘萌的手机。占线。他捏着手机，想过会儿再打，扶梯刚把他带上2楼，手机响了，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响铃，此刻不知为何，听来竟有种针砭骨髓的惊悚预感。

“周昉！周昉！你看见妮妮了吗？！”

刘萌的声音遥远而虚幻，周昉愣怔了两秒，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哪儿？”周昉将手机尽力贴近左耳，四下环顾。“妮妮呢？妮妮怎么了？......别急！我马上到！”

周昉一生中从没遇到那么多人挤在同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他不顾一切穿过人流，不管身后传来的是尖叫声还是咒骂声，他全都听不见，像一个溺水的人想要奋力抓住一根稻草。在蛋糕屋与麦当劳之间，仅仅数米间隔的通道上围满了人，人群聚焦处是半跪半坐于地的刘萌：

“......你们有谁看见我女儿了吗？她刚才还在这儿！她叫妮妮，你们有谁看见她了吗？”

周昉困兽般拼命撞破人墙，扑到刘萌身前，突然看到了周昉的刘萌站起身来疯子似的撕扯他，她的羊绒大衣上沾满了墨汁样的污泥浊水，眼神狂乱有如新丧幼崽的母兽。周昉想抓住刘萌撕扯、捶打他的手，可是抓了好几次都抓不住，他用力抽了她一耳光，刘萌愣怔着站定，眼神之中总算有了正常人的眸光。

“妮妮丢了是不是？”周昉摇着刘萌的肩膀大声喊：“丢了还不快去找！鬼哭狼嚎有什么用？！”

刘萌如遭电击一般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浑身颤抖着掏出手机，翻到了女儿妮妮的照片，把屏幕举到每一个围观者的面前：“我女儿，看到了吗？我女儿，见过她吗？......”

周昉要比妻子冷静得多，尽管他的手也抖得厉害，拨打“110”还没有问题一一

“对，我女儿。周雪妮。3岁。女孩儿。香水商厦。时间......半小时，不，就几分钟前的事......”周昉怅然关掉手机。

与此同时，商厦内响起了广播声一一

周雪妮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在2楼蛋糕屋等你，听到广播后马上......

巡警10分钟后抵达了现场。在此之前，周昉已将整个2楼楼层搜寻了一遍，不见妮妮踪迹。他回到原点时，刘萌也已经冷静下来了，正在对巡警讲述事发的经过：

下午大概3点50分左右，她带女儿妮妮来到商厦2楼，原打算预订生日蛋糕。但因丈夫周昉泊车迟到，便临时去到毗邻蛋糕屋的麦当劳，给妮妮买了一份炸鸡薯条。当时排队买麦当劳的约有七八个人，她很快排到柜台前，也点好了炸鸡和薯条。这时，妮妮却突然说她想撒尿，看样子马上就要尿裤子了，这孩子每次都是憋到要尿裤子了才告诉大人想尿尿。刘萌认真看了一下洗手间的方向一一距离麦当劳约有20步远，一直盯着那里的话，等炸鸡薯条拿到手时，妮妮刚好也该尿完出来了。于是她对女儿说：“好吧，自己去洗手间一一小心别尿裤子一一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

妮妮很高兴可以自己去洗手间，她蹦蹦跳跳，很快进了洗手间。刘萌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洗手间，等待妮妮重新出现。这时她的炸鸡和薯条包好了，她打开手机，扫码结算。她打开支付宝APP，生成付款码，一个不怎么会笑的柜姐用扫码枪扫她的付款码。整个过程当中，刘萌的视线始终锁定洗手间的方向。

3点20分周昉去停车，3点50分了还没露头。刘萌有些急，有点火大，想给周昉打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一他肯定是因为没有空位才耽搁了这么久一一离6点钟的生日晩宴还有2个小时，订制蛋糕一小时，开车到家半小时，顺利的话还有半个小时余富，没必要去催周昉，更不能为芝麻大一点儿事儿闹得不开心。

刘萌想好了，心里当下坦然多了。这时，不会笑的柜姐又把扫码枪伸向了她：“不好意思，刚才没扫上，还得扫一次。”刘萌心里又不痛快了……没办法，今天妮妮生日，生日快乐！她忍住心底的一丝不快，重又掏出手机，把扫码结算重新操作了一遍......

在刘萌的讲述中，她在女儿进入洗手间期间，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洗手间，那里进出的每一个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实际上，她心里明白：就在第2次扫码支付的十几秒钟之内，她的视线是游离了洗手间方向的，因为她十分在意那支没准的扫码枪，不想让柜姐的误操作给自己带来其它意想不到的麻烦。

也许就是在刘萌目光断裂的那十几秒钟里，女儿失踪了！但是，这个秘密她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

生日会场是精心布置过的：彩色的拉花，动物汽球，毛绒绒的泰迪熊和萌萌的泳裤猪，以及亮闪闪的艾莎公主音乐盒。

所缺少的是一只生日蛋糕，更重要的是生日蛋糕的主人妮妮。

室内静悄悄的，间或能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啜泣声，刘萌和父母以及周昉的母亲在那边。这间屋子里只有周昉跟父亲周云亭，父子俩在等消息。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了子夜1点，周云亭放在肘边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周云亭抓起手机。他以为是侯德云，但不是，手机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嘶哑的声音：

“你孩子在我手上，刚吃过东西，现在睡着了。她可以在我这里待上48小时，食宿费是30万元。”

“30万......条件我答应！”周云亭轻声而急切地回应道：“30万元不是个小数儿，但我答应你一定马上筹钱......你须保证我孙女绝对不受伤害。”

“听我说完。”陌生、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要的是现金，30万元，钱号都不能挨着，也别想耍花样儿，一旦你报了警一一”

“不会不会，”周云亭揩着额头上的汗珠道：“我当过警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孩子失踪当时虽然报过‘110’，但按规定，要过24小时才能立案。即使立了案，我们家属也会主张警方以‘走失’作为案由展开调查。你只要不伤害......”

“你又打断我了！”陌生、嘶哑的声音显得有些恼火了：“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确定付费的时间、地点和方式。”

嘟嘟嘟，对方挂机了。

周云亭愕然地放下了手机。

从确定妮妮失踪的那一刻开始，事件的两种可能性已然明晰：妮妮要么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要么就是遭到了绑票。刚才的那通电话已经坐实了第2种揣测。

“绑匪用的是公共电话，”周云亭对儿子说，“听外面的风声和大货车经过的声音就知道了。”

“公共电话？那用百度不就能查到电话方位了吗？”周昉说着便急切地划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

周云亭却制止了他。

“查方位不难，但查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周云亭颓然靠在直背椅上：“对方威胁不可以报警，否则......在确定要不要报警之前，对绑匪情况了解的越少，妮妮反而可能越安全。”

周昉揪扯了一把短发，陷入了沉默。父亲是刑警，退休还不到半年，老刑警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

“爸，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先筹钱，不管怎么说，有了钱就有赎回妮妮的筹码。”

“可是30万......我手头上没那么多现金啊！”周昉的食指手枪般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天亮了以后我去银行取吧，早上一开门就去。”

“不行。”周云亭道。“30万不是小数儿，去银行取，钞票号码很可能是相联的，绑匪特别强调过不要连号钞票。”

“银行我有熟人，我托他全都给我不连号的旧钞票。”

“不行，”周云亭又摇头道：“那样就会引起银行的怀疑。怀疑还是小事，万一他们故意拖延或者跟警方打招呼，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嘛。”

“那就只能挨家去借了，”周昉放开太阳穴上的食指，用力敲打坐椅扶手，“亲戚、朋友、同学，好歹也得凑齐30万。”

“不妥，”周云亭仍是摇头，“那等于到处宣扬咱家出事了！香水镇才巴掌大的一个地方，一旦消息传开，绑匪狗急跳墙……”

周昉起身踱步，踱步是他眼下克制冲动唯一的办法，他很想冲出户外，冲着寒风和夜晚怒吼，直至声嘶力竭。

“我有10万，”周云亭轻声道，“前些天，你不是跟我借钱装修铺面嘛——”

周昉和刘萌代理一个韩国服装品牌，虽然没赚到大钱，小店倒也日渐红火，他们想给铺面来个精装修，涨涨人气，装修费想跟父母借，周云亭当时说，我跟你妈一辈子没出过香水镇，现在都退休了，也想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费用估计要10万块吧。周昉算是孝子，父亲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好再张口了。未承想，周云亭10万块的旅游预算终究还是花到了儿孙身上。

周昉叫了声：“爸！”，当下眼圈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