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贪食忘忧果的女孩1

温泉度假村位于香水镇东南，西行两公里，有一座温泉古寺。据县志记载：公元1626年季夏，努尔哈赤行围打猎途中，曾在此间一座温泉环绕的残破寺院内小憩。努尔哈赤的猎犬生有疥疮，久治不愈，但在那温泉中几番嬉戏浸泡过后，不仅疥疮不治而愈，一身皮毛更比病前光鲜润泽。那寺庙原本藉藉无名，由此名闻遐迩，后又经高僧翻新扩建，并以“温泉寺”名之，乃尔香火日盛，迭传至今。

努尔哈赤这段传说，学界并无确凿史料可考，近400年间流于野史，仅供茶余。只是近些年，香水镇兴起了文旅热，相关正史野史一并翻炒，让温泉寺一跃成为香水镇文旅头牌。

除温泉寺本院几经扩建修缮外，寺外还建起了大型文化广场，广场中央矗起了努尔哈赤跃马弯弓的雕像。广场周边，散发着油漆涂料味道的商铺有如新出的蘑菇，音乐喷泉、旱冰场和莲花池也都是新建的。

当然，此地最大手笔非温泉度假村莫属一一它由十几座温泉酒店、露天泳池、游乐园和温泉民宿构成，一条新铺的塑胶路蜿蜒其间，穿过两侧郁郁葱葱的悬铃木行道树，一直延伸到香水镇水库。

7月23日，温泉寺文化节如期开幕。开幕日的择定也有讲究：根据县志记载，1626年努尔哈赤驾临温泉寺，时间正是阳历七月二十三。文化节每2年举办一届，每届历时3天。今年已是第3届。

开幕式当天，官方唱主角，剪彩、讲话、秧歌、锣鼓。次日有夜间露天歌会，当红歌星一一从香水镇红遍全国的来可儿一一也将登台献唱。第3天，还有地方商品交易会和闭幕式。

出人意料的是，好端端的文化节，却因近在咫尺的一起强奸案被迫尴尬收场。

该案案发时间是在7月24日，露天歌会期间，当晚10时左右。当时县局“110”总台接到报案：度假村民宿内发现一裸体女人，浑身全都是血，看样子像是没气了。

文化节是本市重推工程，香水镇警方负责安保，派出所、刑警队全员撒在会场维持秩序，故而出警非常之快。

案发现场位于度假村最西侧编号为“013”的一间民宿内，户型在度假村18间民宿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单人房。

室内家具齐全，靠窗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名长发女子仰卧床上，身下原本是藕合色的床单被血染红，女子的头面部血肉模糊，此时仍有少量鲜血从绽露白色骨茬的创口缓缓流出。女子双目紧闭，周身赤裸。

各部门随即进行现场勘查取证，在民宿外围拉起了警戒线。半小时后，法医贾黎明从市技侦大队赶过来，检查发现受害人生命体征尚存，如救治及时，还有生还可能。

救护车和警车一路呼啸着朝市区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民宿内，现场勘查仍在继续。民宿外的夜色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随时可能冲破警戒线。民警们不得不抄着夜光警棍，不时朝空气来上那么几下子，实在有不识相的，只能用皮鞋招呼他们的屁股了。

最难对付的是来自主办方的诘问，其中包括大大小小各级官员。何震西和侯德云的手机早被他们打爆了一一一个派出所长，一个刑警队长一一突发这种状况，自然要做解释。但是没有解释的时间。受害人那边生死未卜，现场这边还要抓紧勘查取证。他们对视了一眼，各自都把手机扔进了警车。

10点钟之前，露天舞台周边人山人海，来可儿刚刚唱完热场的3首歌：《在希望的旷野上》，《伤心理由》和佛歌《大悲咒》，最后是要献上她的成名作《贪吃忘忧果的女孩》，将歌会推向高潮。

孰料，恰在此时，会场外突然响起了警笛声，露天音响像是挨了耳光一般当即哑了，观众十之八九都朝向“013”号民宿涌了过去，文化广场用上万根钢管搭建的舞台上，只留下花容失色的来可儿，任由激光射灯将其斑驳的光影悠来荡去。

根据法医初步鉴定，受害人颅骨遭到钝器多次重击，伤势严重。同时，受害人曾遭强奸，其与凶犯激烈对抗的痕迹较为明显。作案使用的凶器已经找到，那是一只粗陶海参烟灰缸，已经裂为了两半，血迹斑斑地丢弃在墙角。海参缸上没留下指纹，却沾有与床上棉巾匹配的棉质纤维，推定凶手在行凶时是用枕巾包住了海参缸，击打被害人头面部。

经过鉴定，凶犯对被害人实施性侵时系在体外射精，从受害人外阴部检出了凶犯残留的精液，已同现场多处血迹采样一并送检。

另外，凶手在逃离现场前，曾用一只塑料脸盆在室内、室外大量泼水，意在去除鞋印，但脸盆上同样未能采到可疑指纹。

午夜12时，遣散了最后一批围观者后，3名报案人被带到现场。

他们是18岁的A，16岁的B，和15岁的C，除了A辍学在家外，B和C都是香水镇中学的在籍学生。

3个人的家都在温泉寺周边，当晚是来露天歌会凑热闹的；中途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买了街边摊的鱿鱼烤串和冰镇啤酒，边吃边喝边逛悠。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塑胶路朝温泉度假村西侧晃过去，露天歌会的乐声和观众的嘈杂声渐渐甩在了身后，照明灯愈来愈稀少，街面愈来愈昏暗。

年龄最小的C突然站住：嘘一一，你们听到声音了吗？A和B跟着站住，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像是个女的，C说，叫声挺瘆人的一一你们真没听见？A又竖起耳朵听，仍是一无所闻，他搂了一记C的后脖梗：你想娘们儿想疯了吧，黑灯瞎火的，少他妈装神弄鬼哈！

有人！16岁的B突然低声叫道，那边，那边！A和C同时朝着B手指的方向怯怯地望过去，然而，除了夜色中一间黑黢黢的民宿而外，一无所见。

干你娘！A在B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你们俩都发神经啊？人呢？哪儿有什么人？

但他们决定还是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因为就连A也发现了：那间平素总是上着锁的民宿，居然敞开了一道门缝。

A走在头前，B和C紧随其后，3个人穿过铁门缝，站到铺着地砖的院子里，脚下传来了“啪哒啪哒”脚踏积水的响声。A的胆子大，“咳咳”，他干咳了两声，但黑暗中没有回应。C的眼睛最尖，他指着几米开外的卧室大门一一那扇门也打开了一一说，看到了吗？A和B这会儿已经适应了院子里的黑暗，影影绰绰中，他们同时看清了那扇敞开的卧室外门。

ABC既害怕，又兴奋。他们估计自己遇上了闯空门的贼一一他们熟悉这一带的民宿一一这间最小又最靠边的“013”通常总是没有人住的。最好那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贼，而是燕子李三那种飞贼一一日后传扬开去才有面子。A是3个人当中唯一有手机的，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朝卧室方向照了过去......

......

报案人的讲述基本上就是这些。当他们进入卧室，发现受害人的惨状后，几乎呆怔有三分钟。回过神来的B和C想要一跑了之，被A喝止住了：你们两个傻x！这叫杀人现场，懂吗？脚印都留下了，过后警察查起来那还说得清吗？！

B和C对A钦佩不已，A于是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10”，之后他们3个人齐刷刷蹲在“013”民宿院外，直到警方抵达。

“你们都要在笔录上签字。签了字就要承担法律责任，最好都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说，什么地方说得不准确？”侯德云抱着左臂说道，他小火腿肠般的五指捏住下巴的样子还是蛮有型的。

A、B、C相互看了几眼，同时摇了摇头。何震西摆了摆手，暂先放他们回家一一他们三个的家人已在警戒线外围等候多时了。

与报案人擦肩进入“013”案发现场的，是温泉度假村民宿部的经理和保卫股长。他们刚刚去过县医院，看过急救室里的被害人，确定了被害人的身份：她叫来玉娟，刚过完19岁生日，年初经人介绍来民宿部上班，是个朴实勤快的女孩，无论性情还是样貌，在民宿部女服当中都是出类拔萃的。

“来玉娟的亲属到了吗？”侯德云问道。

“她母亲到了，”经理揩着额头上的汗说道，“是搭我们车去的医院，一见到女儿那副惨状就哭昏过去了，这会儿还在急救办公室等消息呢。”

“来玉娟家里还有什么人？”刑警倪康捏着笔问道，他在作笔录。

“还有她父亲，”保卫股长回答。“高位截瘫，当年建楼的时候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去了，算公伤，距今都快10年了吧。”

“是叫来兴福吧？”侯德云将双手插进裤兜，这个姿势不利于掩饰他的肥肚子。“建筑公司当年赔了一笔钱一一那件事我好像有点印象。”

“对对对，”保卫股长道，“刘长乐的公司从那起事故之后就开始走霉运了......”

保卫股长讲的似乎跑题了，民宿部经理用手肘将股长拐到一旁，眼睛里微微噙上了泪花，说：“玉芬确实是个好女孩啊！哪曾想摊上了这种事，真是太惨了……侯队长，就算是我个人求您了，一定得逮住那个狗娘养的，剥皮抽筋都不解恨……”

“理解，理解。”侯德云手仍插在裤兜里，“只要各方配合，凶犯迟早难逃法网。对了，来玉芬平时就住在‘013’吗？”

经理摇头：“只是偶尔。她家住在水库对岸，回家要经过胜利桥。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有时候她要上连班，‘013’刚好又空着，她就在这里暂住上一夜，反正次日也要清扫房间嘛，这样反而更方便些。不光是来玉芬，其他女服务员如有需要的话，偶尔也会在这里过夜。”

“这好像不大合乎温泉度假村的规定吧！”倪康抬起头，语带揶揄道：“你们这些中层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喽？”

“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经理嗫嚅道。

“来玉芬最近经常接触些什么人？比如说，男朋友或者男性住宿客人之类的？”侯德云又问。

经理略假思索，道：“客人是太多了，客服业嘛，又是旅游旺季，来来往往的啥人都有。不过，来玉芬非常本分，除工作范畴之外从不随便结交客人，也从没传出过绯闻。男朋友......倒像是有一个。”

“刘易。”股长接过去道，“就是刘长乐的儿子呀一一刚才说到的一一据说两个小辈因为公伤那件事认识了，倒是成全了一对青梅竹马。”

“这种事不能随口乱说。”经理斜睨了一眼保卫股长，那眼神能剜掉股长脸上一块肉了。“那层关系，来玉芬从没当众说破过，大家无非就是背后猜测罢了。”

“明白，明白。”侯队从裤兜里拔出两只手，分别跟经理和股长握了握。

经理和股长走出“013”时，马格刚好迈步进来，他手里捏着侯队的公务用手机。

“上面让当面汇报情况。”马格递过手机说，“温泉酒店皇家套房。来可儿也在。”

与温泉寺文化节相关的“上面”都在温泉酒店凑齐了，专等侯德云和何震西前去汇报。侯队交代了几句，匆匆上了何所长的警车。现场勘查基本结束了，倪康留下来跟其他各部门收尾。马格带上佟铃，驱车赶往香水镇平安大道。警车穿街过巷，最终找到派出所提供的地址一一夜色中尤显落寞的一座四合院一一刘长乐、刘易父子就住在这里。

3间平房全都黑黢黢的，只有东厢房亮着灯。院子里有狗，闻声狂吠不止，正房及西厢房、倒座房也随即亮起了灯。一个还算壮实的高个子男人跨出正房。他边走边咒骂着什么，同时喝住了拴在铁链上的一条狼青。他开着手电筒来应门一一那种塞进3节干电池的家什，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了。男人下身穿着红底白花的大裤衩，赤足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上身穿了件一看就是两秒钟前才套上去的蓝背心，背心的汗渍跟他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一样，好久都不曾打理过了。这个男人就是刘长乐。

马格和佟铃出示了证件。

佟铃：“刘易在家吗？我们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