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石迷镜

　　1996年的夏天，稻谷正在为拔穗吮吸着最后一口浆液。

　　陶然钻进玉米秸秆垛起来的帐篷，坐在里面的小石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别让我逮到你，不然看我揍不烂你！”外面一个粗暴的声音骂道，远远地传进帐篷内，又渐渐地消逝而去。

　　陶然眼里淌下两行晶莹的泪水，他搓着两只嫩嫩的小手自言自语道：“揍死我算了！”

　　他眼睛向帐篷外面望去，时值炎夏，大地四处正遭受着太阳毒烈的炙烤。稻谷地里的杂草早就长得比他还高，走在里面脸被划的特别难受，饶是这样，爸爸还是不肯让他闲着，一个劲儿地催他快干。

　　他才只有八岁。

　　陶然听见爸爸的声音越来越远，慢慢地放松了，他躺在小石凳上幻想着自己要是能够像花草一样就好了，从来不用人管着，想要怎样就怎样，现在，他需要的就是自由。

　　“陶然，陶然…”爸爸的声音越来越近，陶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地里就只有他们爷儿俩，妈妈在场院上在晒麦子。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爸爸这么严，什么都要自己干，就不！就不干！

　　陶然悄悄地爬向外面，慢慢地探出头来，刚刚露出了半截身子他就感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自己的衣领在爸爸的大手中来回的撕扯，四肢不断地扭动想要逃脱。这下可是没好果子吃了！陶然心想。

　　爸爸恶狠狠地道：“还跑不跑？”

　　陶然被抓在半空中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来，直急的小手小脚的一阵乱踢。

　　‘啪啪啪’陶然被放到了地上，他捂着屁股大哭大叫起来：“我就是不干活儿，凭什么你不干让我干，我就不！”

　　“还敢顶嘴？！”爸爸‘咣’的一脚飞踹，把个小陶然一脚踢了三米。

　　这回他可没哭，人虽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马上就窜起来了，两条小腿轮转交替，跑的飞快。

　　陶然爸爸一看居然还是不听话，他本就好吃懒做，脾气暴躁，现在这小东西又居然处处反抗，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推起自行车就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

　　眼看着越来越近，小陶然心中已然绝望了，他心里知道，爸爸这回逮住自己肯定会往死里揍，上回惨揍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这回就是死也不能再让他逮住。小脚飞奔向着地里跑去。

　　他爸爸后面紧紧追上，毕竟是小孩子，还有一步之遥眼见就要被抓住，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口浇地用的水井，陶然心中一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然后心终于恢复了平静。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陶然渐渐地失去了意识，眼中井口上爸爸的面孔也越来越模糊。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因为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又是长房长孙，所以家里在地里按风水给陶然划了一块墓地。棺头向西南方向可使他能常常见到自己的亲人。

　　陶然已经听不清外面都有谁的声音了，他躺在冰冷坚硬的棺材里面动了起来，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撼动棺板分毫，小小的心里渐渐盛满了绝望，呼吸也跟着越来越微弱，渐渐地，他彻底的睡过去了。

　　“灵儿，灵儿，快醒醒，快醒醒……”陶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意识还是很模糊。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围满了人，都是一群老太太，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听着甚是聒噪。面前只有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小陶然心里痒痒的，可是又不认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睁圆了眼睛任由目光在周围的这些人脸上游走。

　　“姥姥，哥哥行了，你快看，他睁开眼了！”那小女孩喜道。

　　那一群老妇走过来一看，脸上均透出了喜色，口中念念不绝：“多谢神明保佑！”

　　一个头上包着一块碎花蓝流苏的老妪用手在陶然头上摸了摸道：“已经没事儿了，这孩子终于醒了！”又转身向另外的老妇们道：“多谢各位妹妹相助，不然这孩子怕是不行了的！”

　　一个身穿绿衣的老妇道：“鹣鲽婆婆，刚才我看见玳瑁山上金光浮动，怕不是好兆头。现在灵儿已醒，你快占一课，卜卜是凶是吉。”

　　“现在还是不成，这孩子只要身体没有完全康复，我的卦象是不准的，还要过些日子再说。”鹣鲽婆婆歉然道。

　　“原来是这样！也罢，我们且再等一等，静观其变吧！婆婆，我们就回去了，望灵儿早日康复！”

　　“多谢妹妹们相助，各位妹妹慢走！”

　　一众老妇纷纷走出了屋子，陶然神思才彻底清醒，看着什么都很奇怪，很新奇。

　　坐在床边的老婆婆大概有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条纹大氅，跟头上的碎花蓝流苏很是相配。两耳坠斑斓翡翠，明华熠熠。手里拿着一把雕花赤红手杖，脸上爬满了皱纹，永远带着温慈的笑容，那双爱怜的眼睛迷人而深邃。而握着自己手的那个小女孩也是奇异装扮，身上穿了一件宫制长裙，上镶烛龙图案，腰上系着一条七彩珍珠簪花扣带。头上黑发在脑后攒成一个百宝如意髻，耳边垂髫，额前碎发刘海儿，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看，满是深深地爱意。

　　陶然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啊？”

　　鹣鲽婆婆笑道：“傻孩子，我是鹣鲽姥姥啊，这是你斓妹妹，你不认识了吗？”

　　陶然口中嗫嚅道：“鹣鲽姥姥？斓妹妹？”脸上挂满了疑问和不解。

　　鹣鲽婆婆看着陶然迟疑的样子以为他病魇了，便用手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道：“孩子，快歇一会儿吧，睡醒了就没事儿了！斓，在这儿陪着哥哥，我出去一下！”

　　“奥，知道了，姥姥要早些回来。”

　　陶然这时早就没了睡意，对着斓道：“你叫斓？”

　　“是啊，哥哥，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斓问道。

　　“刚才我听见那些老奶奶叫我‘灵儿灵儿’的，那是怎么回事？”

　　“哥哥，你就是灵儿啊，哥哥，你别吓我，斓害怕！斓给你去倒杯水！”言罢小女孩就跑下床去给陶然倒水去了。

　　陶然暗暗奇怪，再看周身的这些陈设风物，那里还有金黄明艳的稻谷，哪里还有玉米秸秆剁成的帐篷，那里还有凶神恶煞的父亲和冰冷的棺木。这是？难道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斓端着水飞快地跑过来把陶然扶起，将水送到了他的嘴边。陶然抬起头看着这个名叫斓的小女孩，她长得很好看，肉嘟嘟的，很可爱。尤其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装满了童真，陶然很高兴地喝完了杯中水道：“真好喝！斓妹妹，我现在脑袋有点不清楚，你能告诉我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斓把小嘴一扁道：“那天姥姥出去帮人驱灵，家里也像现在这样就剩下咱们两个人，本来咱俩玩抓老虎好开心的，不知道你怎么突然就跟发了疯似的跑向外面，我害怕没敢跟出去。直到姥姥回来我才告诉了她，是她把你抱回来的！”

　　“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晕了吗？”陶然问道。

　　“嗯，你昏迷了三天，姥姥都快急死了。这才请了那么多婆婆来给你念经召唤你的精魂。好在你已经好了。”

　　原来是这样，陶然心里暗道。

　　“我要去看看我晕倒的地方！”

　　“你找不到的！姥姥没跟我说，她谁都没说，你找不到的。现在你还是坐着吧！”斓道。

　　“斓妹妹，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你怎么啦哥哥？别老这么问我！”

　　陶然暗道：六岁怎么长的这样小啊，跟三四岁的一样大。

　　“哥哥，别想啦，赶紧睡一会儿吧，姥姥一会儿来了就睡不着了！”斓道。

　　“不行，斓，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

　　“当灵。”

　　“这是哪儿？”

　　“嫏环迷镜。”

　　“‘嫏环迷镜？’不是中国吗？”

　　“中国？”

　　“啊…我明白了！”陶然道：“难道我穿越了？！”这样一想，所有不通的地方现在全部都对上了。

　　“哥哥，你没事儿吧？”斓眉间透出了无尽的关切。

　　“哥哥没事儿！”陶然道。

　　只听见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鹣鲽婆婆踱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

　　斓急急的跑过去帮着她把手杖立在一边，为婆婆倒了一杯水解渴。

　　陶然也当即叫道：“姥姥，你回来啦！”

　　鹣鲽婆婆脸上顿时现出了喜色，走到床边道：“灵儿，你终于好了，把姥姥吓坏了！等着啊，姥姥这就给你们去做饭。”说着就围上了围裙。

　　陶然一瞬间有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觉，妈妈也是这样，每天都会等着自己回家后给自己做饭。最最喜欢妈妈扎上围裙的样子，好温暖。

　　“灵儿，躺了好几天了，赶紧下来活动活动吧！别老是躺着了！”鹣鲽婆婆边忙活边说道。

　　陶然使尽力气挪动着身体却发现不能动弹分毫。这时才害怕起来，大声叫道：“姥姥，我动不了了！我动不了了！”

　　鹣鲽婆婆过来一看，果然他躺在床上除了嘴能够说话外，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她大吃一惊，用力狠狠地在陶然身上掐了一下，陶然竟是没有一点儿反应，这时鹣鲽婆婆才害怕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陶然此时万念俱灰，原本以为自己在异世获得重生，却没想到自己竟是一个废人！想到此间，他心中绝望至极，泪水顺着脸颊颗颗滑落。

　　“孩子，你莫要悲伤，姥姥有办法让你恢复。”

　　“姥姥，是真的吗？”

　　“是真的。玳瑁山山顶上有一株葫芦藤，长于悬崖峭壁之上，是一个无比灵验的神物。村中若是有人遇到过不去的大灾大难都会上山膜拜祈求平安。它回回能够渡人苦海，所以我马上动身去玳瑁山，你在家里等着我。”

　　陶然立时变得高兴，不住地催道：“姥姥，那你快去吧！我在家等着你！”

　　这时斓却面露难色，她对鹣鲽婆婆道：“姥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救哥哥，去玳瑁山恐怕…”

　　“斓，在家好好照顾哥哥，姥姥会没事的。我走了。”鹣鲽婆婆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步履轻盈，身子矫健，一溜烟的功夫就已经窜出门去。

　　陶然问道：“斓，那玳瑁山很有危险吗？为什么你不想让姥姥去？”

　　“哥哥，你明知故问！那玳瑁山上花精石怪遍布，端的凶险异常。虽然宝葫芦灵验无比，但凡上山者必抱就死之心而上山方有可能取得葫芦庇佑。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那座山上。姥姥这么大年纪，我只怕她…”说着斓不禁哭了起来。

　　陶然心中大惊，急叫道：“斓，赶快叫回姥姥，我不治了，赶快把她来！”

　　斓拭去泪水道：“姥姥是咱们弗洛村的巫女，拥有很强的灵力，举村没有强过她的人。我怎么能赶得上？！”

　　陶然心中万分懊恼。

　　斓道：“哥哥，现在就只有等着姥姥回来了，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