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恋燕（下）

　　一丝墨色泻于纸上，笔触黑亮细直，比我见过的所有墨汁都更为纯正，绝对是上上之品。我爱不释手的拿在手中，轻轴尾部发现竟可以拆卸，笔管内的机活几乎与自动笔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精巧，不由惊喜，“莫非笔芯可以更换？”

　　见我道破玄机，燕归尘很是激动，忙又打开盒内的下一层，里面放置的是一支支圆柱形的纤细笔桶，他将其中一支桶帽打开，倒出里面细如毛发的笔芯：“贤弟果然聪明，没错，此等机活全是照由祖上的图纸一再修改而成，只要内核不损，便可一直更替使用！”

　　“如此精妙的设计，大哥何不批量研制普及大众呢，这绝对是件造福百姓的好事啊！”我忍不住提议，如此先进发明，孤芳自赏实在可惜。

　　“贤弟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此物工序复杂且用料不菲，平常人家很难有经济实力购买，更别谈家常使用。”我道，“大哥不妨先选用普通的材质实验一番，比如木竹陶瓷之类，去掉笔头繁复的收缩功能，一旦成功可先向墨斋内的文人雅士普及，继而转向市场，大哥以为如何？”

　　燕归尘听罢，一拍掌，喜不自禁：“贤弟真乃在下救星，如此说不定可行！”

　　我们聊得投入，安茹和先莫里都被干干的晾在一边，几近天黑，安茹有些着急使劲用眼神催促。我看天色确实不早，只好依依不舍的拜别了结交的新大哥，哎，我才不想跟他做什么“好兄弟”呢，看来得找个机会用真实身份与他相见，希望燕归尘不要怪我故意欺瞒才好。

　　前世二十二载，加今世十七载，整整三十九年，我第二次尝到了相思之苦。

　　第一次我不愿再提。

　　自那日出府后，我就将先莫里留在了身边，一是为看着他别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二是好让他帮忙处理一些我和安茹都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送送书信之类。三日后便是我在这个世界满十八岁的生日，也将是我最后一次见燕归尘，这回定要将他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并且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成人礼一过便赶上选秀之期，书信中告知他相约明日，希望备上好酒好肉，只怕今后再无机会一起促膝品尝。想至此，我燃起烧毁那封密旨的冲动，手起烛落，终究还是怕祸及家人，只敢在心里大肆发泄。

　　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捱到第二天清晨，我与他约定的时间是午时，真后悔没定早一点，短短几个时辰的等待竟是那般漫长。

　　吃过早点，我即没心情练功也无兴致看书，便叫安茹给我梳起各类发式，看看哪一种最适合自己。不厌其烦的套换着不同款式的衣裙，这些平日觉得繁琐费时的事，此时做来竟丝毫不觉得累。

　　爱情莫不是世间最奇妙的迷幻剂，它会让你不知痛痒，不觉疲倦，满身满心皆是美好的憧憬。一旦回归现实，却又叫你思虑成疾，等待的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提起裙摆，飞奔到天涯海角与爱人相见。哪怕那人在海中崖底，也会毫不犹豫的紧紧相随，连死亡都褪去了恐怖的形貌，只留下永恒的甜蜜相守。

　　想烧毁密旨的那一刻，我是不怕死的。爹爹说的没错，牵挂才是人心底最可怕的梦魇，它牺牲的不一定是性命，却会是比其更为重要的精神代价。如果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宁愿生长在草履之家，哪怕一生都碰不到燕归尘这样的天资妙人，总好过有缘无份的生生错过。

　　出门前，我选择了最为繁复的一样发饰，仿若欲振翅飞舞的金蝶，配以高高的飞仙髻，余发披肩，擦以发蜡，极目乌黑亮泽，更有香气萦绕。衣则金锦加身，内穿牡丹红翅蝶双飞纹样抹胸，裙裾长可及地，滚边皆由金丝勾勒，每一只蝶翅的纹理触及指腹都有微凸之感。外罩深红的宽大拖地锦袍，行走时沙沙作响，轻薄的披锦挽于酥臂，有如两道金色飞沙，好似一不留神就会迎风飞走。

　　安茹看着精心打扮的我，心中隐隐担忧，这哪里是出门，简直都赶上出嫁了！

　　对着镜子，我用燕归尘相赠的玉笔沾着金沙，于娥眉间染画，点出一朵似梅的鹅黄，大功告成后便将笔轻手放回盒内，赶着安茹泡茶的功夫，不着痕迹的收入玉戒之中。神仙美男说，这枚戒指的空间有如无底洞，戴着它，只要是无根的东西都能尽收囊中，我问活人是不是也可以装，他对我无边的欲念嗤之以鼻，只道此物是未升级版，功能不全面，勿要胡作非为。

　　心中不忐忑是假，坐在轿内，我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今日我想以最美的面貌见他，一方面却又担心会被他所不喜。

　　燕归尘，仅一面之缘，你却抵过了我前世今生所遇见的无数人。“情”字真是一颗让人无法自拔的毒药，发作起来强劲致命，一步步企图杀死我残存的理智，而解药呢，甚至不想去找。

　　越是近到咫尺心里越是紧张，袖中的指甲几乎要被我生生掰断，轿顶的四只铃铛叮咚作响，一路伴随着我的神思漂游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