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破荒

初醒之时，一场荒梦之后。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有了些许知觉。只感觉这狭小的地方太闷了，便试图出去找些光亮。恰逢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吵嚷声。

“喂我说羊老头，每年都来这儿祭拜这个破棺材，有用吗？”

“怎么没有用？老夫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九月内火，今日便是我儿复活之日！”

“拉倒吧还复活……你儿子都死二十年了，估计里面连骨头都被耗子啃干净了。这么来吧，今天要是不给个动静，我们以后就不陪你干耗着了。什么炽神，还说能祈福……”

“哗啦！”

他猛地一推，腐朽掉的棺材板直接被他戳了一个大窟窿。微光乍泄，他皱眉眯着眼，坐起了身。

众人短暂的惊愕和沉默过后，便是沸沸扬扬的喧闹：

“快跑啊诈尸了！”

他摸了摸身上，光溜溜的，寿衣早已腐蚀，但肌肤仍和少年一般点滴未侵。又过了很长时间，眼前模糊的场景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泪流满面的白发老翁，二人相见，老头儿紧紧将他抱住：

“凡儿啊，你终于活过来了！”

凡儿……这是他自己的名字吗？他很迷茫，因为他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把老人推开，“你谁啊？”

痛哭之际，老者挂满眼泪的脸上写满惊讶，“儿啊，你连老爹都不认识了吗？”

他摇了摇头，“你是我爸？那我是谁？”

“你是羊凡啊，难道，难道你失忆了？”

他四处望了望，梧桐树下，一片金秋之景。

他又问道，“这是哪？”

“羊村啊。”

羊村……就不能起个好听的名字吗。

“我是你的儿子？”

老者欣慰点了点头。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躺着？”他指了指身下的棺材。失忆归失忆，但棺材他还是认识的。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羊村，或者说是一个羊姓的村子。边陲小村，远离市井，但众人在此安居乐业，倒也其乐融融。他披着老爹的外衣，跟着老爹缓缓走入村内。一路上五不是他人异样的眼光：

“整整二十年，他还真的活过来了！”

“怎么说也是一代源极，二十年过去，他不仅没老，还年轻了不少！”

“你们小声一点说话，人家可不是源极，是源帝列纹！”

“啊？不是源神浮祭吗？”

“这谁能知道，二十年前我那时候还能锄得动地呢，总之很厉害就是了……”

他不明白那群人在说什么，只是跟着老爹一路走回了家。

“你真的是我爸吗？”

面对桶里的清水，他看到了自己白皙的皮肤：这根本不是一个沉睡二十年的人所有的，而容貌也一再倒退回十五六岁的人该有的样子，老爹一直往里浇热水，帮他洗去一身尘灰，还不忘骄傲地说道：

“如假包换！你没发现我们之间有父子相吗？”

他不想接这个疯老头的话茬，他只想回忆起往日的沉淀，哪怕一点也好。

“那我妈呢？别告诉我她已经入土了。”

老爹都这么老，对妈妈他已经不指望什么了，鬼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了这么长时间。

“你妈……还活着，你爹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你妈可不一样，或许她能帮你恢复记忆。”

听得如此，他连忙从水中跳了出来，“那，我妈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老爹憨憨一笑，极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好家伙老婆都能丢……他很想鄙夷这个没用的老头，但好歹是自己的爹。

看着儿子无所谓的表情，老爹略加生气地抱怨，“你妈可不是什么凡人，那是仙女下凡！”

他看着老爹，又自顾自地洗了起来。

为了防止儿子还不相信，老爹把床底的大箱子搬出来，翻了老半天。羊凡衣服都穿好了，也满脸好奇地走了过来，“你找啥呢？”

“哎找到了。”

老爹找出一本书，一把半臂长的小短剑，“给，这是你当年临死前给我的，我一直给你保存着呢，嘿嘿。”

他接了过来，小短剑平平无奇，除了满剑致密的纹理，他着实看不出有其他特别的。但这本书，尤其是书名，让他眼前一亮：《梵天诀》。

整本书最关键的是，它是木制书，所有字皆雕刻而成，在昏暗的夕阳下隐隐散发着金光。

梵天诀，梵天诀……曾经记忆的端倪开始显露，他紧紧抓住，不愿放手。

待吾重拾荣誉，尔等即是刀下亡魂；吾将血战到底，不死不休；吾即是，神。

这是开书第一页的内容，再往后便是无字空白页；倒是这一行字，让往日重现——

凤凰于飞，落寞于坡；栖息梧上，涅槃桐下。

他看到了那个落魄的失意的战神，用尽最后的神力，找到了最初的梧桐；然后靠在树旁，带着满身的血迹和倦意，就此长眠。

可然后呢，记忆的缝隙戛然而止。他不得不重面现实，暗淡光线下的小屋里，这个重生的自己。

没错，他复苏了，换句话说，他涅槃了。

傍晚村里的人在村口支起篝火，来祭奠火神。今日九月初九，重阳日。

他裹着棉大衣，把《梵天诀》揣在怀里，用短剑开始慢慢切割一朵又一朵金菊。这把剑钝的很，切桔梗都费劲，他不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保留这么一把没用的剑。

看着全村人载歌载舞，他却实在融入不到其中。他对这里没有任何的感觉，也可能是失忆以后的无感。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啊。他抬头仰望星空，但星空给予他的只有陌生。所有人都是孤零零来到这世上的，他也不例外，只是他事先明白了很多。

这时，他停止了思考。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地面在震动。

出于本能反应，他立刻警觉起来。这前所未有的感觉，反而能更快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他立刻趴在地上伏听，没错，马蹄声。

马蹄响，战端起。

他三步两步跑了回去，把老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爹，我听到有马队过来了！”

老爹喝的醉醺醺的，一脸不屑，“太平盛世连土匪都没有，哪来的马队，你听错了吧？”

不，不会错。他愈发机敏起来，朝大家大喊，“大家，跑，有军队要来！”

面对这么多人他有些怯场喊这么大声音，以至于连话都说不清楚。一些人没听明白，继续唱跳，一些人听明白了，但也没有注意。

他舀了一瓢凉水，直接浇在老爹的脸上，“爹你清醒点，真的会有危险的！”

老爹被这么一浇，直接给浇怒了，上前推开他，“上一边玩去，大晚上的说胡话！”

他不知该生气还是着急，只得继续跑到村口观望。马蹄声越来越重，现在通过风都能预测到，据此不过数里。

夜中的明月通明透彻，他凝望了一阵，忽觉周围气旋涌动，紧接着一个黑影刹那间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是……唔！”

黑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口鼻，直接把他拽到密林之中。他现在只有十五岁的身体，论力气绝对不是此人的对手。

铁骑如约而至，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但为时已晚。

“是，是匈奴人！快跑啊！”

羊凡的瞳孔缩到了极致，身后那人轻微发出女音，“冷静下来，不然会没命的！”

自始至终她都没给自己呼吸的机会，但自己在棺中待了那么长时间，屏息一阵倒也能做到。

维京人推倒篝火，火势快速蔓延，整个村子转眼间沦为一片火海，他们把村民赶到一起，纷纷拔出明晃晃的刀器。

“说，炽神在哪？！”

“炽神……”村民们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一人，“哎那个炽神是不是羊老头的那个儿子啊？！”

匈奴人的队长得意洋洋地说道，“欣闻今日是炽神还阳之日，我们大王想让他前去做客，只要你们教出他，便饶你们不死！”

村民们也不会想到，拜了二十年的炽神，今日会将他们送上刀口。

老爹走上前笑脸相迎，“这位爷，穷乡僻壤供得起哪家神仙？炽神我们压根不认识啊。”

“油嘴滑舌。”匈奴人手起刀落，老爹便应声倒地。

羊凡差点喊出来，得亏身后那位女侠力气大，硬是拉着他不放。

村民们这次开始骚动起来，合着这还真的杀人啊……他们都想供出这位炽神，但很无奈，此刻炽神早已消失不见。

匈奴人气势汹汹地嚷嚷着，“我们敢越界，就敢杀人！说，炽神在哪？不然你们就是下一个刀下鬼！”

羊凡震惊到了极点，眼角一丝泪滑落下去；和这些人认识不过半日，但此时此刻奇怪的情感第一次莫名地充斥着心头——难过。但除了难过他又毫无作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被屠戮殆尽。

看着成堆的尸体，匈奴人极为失望，“还真的没有，大王给的什么消息……收工！”

直到确认他们离开后，后面那人才松开了手。他如释重负般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息着；他踉跄地跑了过去，“大家，好，还好吗？”

很可惜，无一人生还。

火光冲天，女侠铺着柴草，把火引到了尸体上，“大华朝和匈奴人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边陲小村，灭亡只是时间早晚；但是你不能死。”

他缓缓站起身，“但他们是因为我死掉的。”

女侠冷笑一声，火下她的青瞳格外靓丽，“你们认识不过半日，何谈负罪一说？而且杀掉他们的是匈奴人，又与你何干？”

面前这位身高比自己高出一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救我？”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有如此稳重的心智的，我很确定你就是他；阳梵，说来也是好笑，我可以也能直呼你的大名。”女侠准备离开，“话说回来，你是失忆了吗？”

羊凡烦躁地揉揉脑袋，“我记不清，谢谢你救了我。”

女侠伸手探去，抚向他的眉宇，他警惕地向后退，但柔和的绿光让他停止了举动，宛如母亲一样温柔，安抚着他不安的心悸。

“实力还在，不过神格破碎了，还需要重塑。”对于此，女侠的语调中满是惋惜，“很可惜我不能带着你；不过，我认识一人，你可以找他，他会想办法的。”

女侠取出一根笔，神笔一挥，落墨，便映入羊凡眉心，进入羊凡脑海。

“根据我给你的标记，你寻他便可；记得他是你的师父，姓乐，名游。”

他看着她的离去，便大声问道，“你，叫什么？”

她扭过头，斗笠与面纱间的青丝乍泄，“你只管记起我姓虞便可；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她就这么走了，匆匆救自己而来，从容不迫地离开。看着她塞在自己手里的一包银子，他陷入了沉思。

她说的对，即便是父亲，认识也不过半日，面对他们的死亡，他的内心很难再起其他波澜。看着那团火堆，他自顾自地说道，“爹，我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