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亲亲

瞬息之间，冗长的安静。

村民们频频退后，惊恐万状，手里的棍子和刀都拿不稳，他们抓着身边的人，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置身事外，撇清干系。

虞梦跪在地上，扶起倒在血泊中的二狗，他尚有一丝呼吸。

二狗蜷曲在虞梦怀里，颤巍巍的手摆摆，苦泪纵横，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心底痛意泛滥，虞梦抬起猩红的眸子，憎恨的目光一一扫视，眉宇间都是厌恶和痛恨。

“你们是要逼死他吗！！”虞梦厉声暴喝，眼底的愤恨像是积怨了许久。

村民们心有余悸，目瞠口哆，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拥堵的人潮，破碎的村庄，大千世界人来人往，却只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紧紧护着二狗，在无人问津的一角喊得歇斯底里……

“电话，电话！”阿湛喃喃细语，挤出拥挤的人群，朝巷尾跑去。

“阿湛！”老李头兼顾不得，转身去追阿湛。

这些人差点把二狗逼死，却没有丝毫愧疚和自责，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惊恐只是因为害怕承担后果。

哪怕都到了这一步，他们依旧像条毒蛇一样死死缠绕着，不给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是贼！你为什么要为一个贼说话！”

“就是就是，他偷了村里人的东西，活该！”

只要有一个声音出现，背后就会有千千万万的恶语接踵而至，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活活把人淹死。

“你们凭什么说狗叔偷东西，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污蔑！”

“还要什么证据，这么大箱鸡蛋不是偷的那是哪里来的！村民们觉得他可怜所以都很照顾他，帮他盖房子，给他吃穿，结果他居然反过来偷我们东西！”刘大叔握着手上的镰刀，大骂道。

“给他吃穿？你们是指连狗都不吃的馊饭还是塞了芦花的被子！狗叔能活到现在是靠他自己！你们除了让他蹬破三轮车免费给你们跑腿，有哪点好处想着他了？村里发下来的残疾人补给你们从来没有给过狗叔，你们欺负狗叔傻，让他给你们做牛做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们哪里对他好过！”

“刘大叔！你为什么帮他盖房子你忘了吗？是你家刘小康小时候调皮捣蛋一把火把狗叔的茅草屋给烧了，他好心好意拿糖给你儿子吃，却被你儿子打到耳朵失聪，到现在还有一只耳朵会流血，你扪心自问到底是因为脸上挂不住还是真的好心！”

这件事村里都知道，所以当时刘大叔叫了村里好几个工匠男人连夜帮二狗盖了个破瓦房。

“还有你牛婶！”

牛婶被虞梦一呵，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当初是谁冒着雨替你把家里两个个女孩送出村找了个好人家，结果女孩子卖了四百块，你给了狗叔十张一块钱，狗叔还乐呵呵地以为自己赚了很多钱！”

“还有你！你！你！你们！你们把自己做的比黄豆还小的好事当成菩萨济世能记在心里一辈子，觉得别人就应该用一辈子报答你们，但你们忘了吗！七年前的冬天，也是你们这些人想逼死虞茉莉，就像今天要逼死狗叔一样！！”

提到虞茉莉的事，大家都垂下脑袋，愧色难堪。

虞茉莉当年是村外人，被村里人收留才住在这里。

那年冬天大雪，村里进了强盗，把村子洗劫一空后开始强抢妇女，村民们把虞茉莉推出去，说她长得最漂亮，让强盗大发慈悲放了村里人。

虞梦那年才四岁，哭肿的眼睛蓄满泪水，亲眼看着虞茉莉被几个强盗带走，三天三夜后才回来。

那三天里村民们很照顾虞梦，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补偿自己所做的一切，却从来没想过他们害了虞茉莉一辈子。

“梦儿……当年那事，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你妈妈长得漂亮，就算我们不那么做，也迟早…迟早会被强盗看上的……”刘婶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迫不得已？那你们今天要逼死狗叔也是迫不得已吗！是不是虞茉莉没死成你们不甘心，非要送你们一条人命才行！”

虞梦从小就浑身带刺不好惹，就算是村里那些大婶大妈也不敢去招惹她，当然这其中还有些虞茉莉的缘故。

虞茉莉从强盗手上活下来，村里明面上对她还是和颜悦色，暗地里却议论她不干净。

“梦儿啊，婶子不是那个意思，大家伙今天也不是成心想为难二狗，实在是他家平白无故多了一箱鸡蛋，我们这心里……心里就有些怀疑……”刘婶说。

怀疑，没错，就因为怀疑，他们就要逼死说话结巴根本就解释不清楚的二狗！

就因为他们认为二狗没资格拥有这么多鸡蛋，所以以多欺少，企图拿到根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虞梦也曾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落地的那一天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来到这个世界，可这样的环境带给了她什么？温饱？素养？还是邻里邻外的互帮互助？

没有！这些都没有！

成长的这十几年，她曾冷眼看过许多，村里邻舍的鸡飞狗跳，为了些鸡毛蒜皮小事吵到分崩离析，为了几块钱大打出手，违背良心护犊护崽把别人推进监狱地牢。

他们永远都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自以为的好事恨不得供个牌位昭告天下，而别人对他们的好早就在事成之后被抛之脑后，顺顺嘴还怪人家小心眼:这你还记得呢？

当你放下尊严脱下铠甲成为一个好人时，他们就会把你的好当作理所应当，把你的自尊和颜面扔在地上狠狠蹂躏践踏，然后还要怪它们硌脚，踩得不够舒服。

若想活着，就要浑身长满倒刺，身体披上尖锐棱角，就算自己被反噬得遍体鳞伤，也要狠狠地戳进他们的心脏！

“算了吧……不要了，鸡蛋就当送给二狗了。”有人挥挥手，明明刚才还沆瀣一气，现在却装慈悲为怀。

村民们一一附和，好像这些鸡蛋本来就是他们的，现在只是大发慈悲送给二狗。

这一出闹剧到底算什么？撕下二狗的脸面狠狠践踏，让他撞到血肉模糊，然后拍拍屁股，全身而退。

“鸡蛋不是狗叔偷的！”

嗡嗡乱乱的杂声中忽然升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清澈明朗。

阿湛拨开人群，右手举着一台小灵通，神情严肃。

他护在虞梦和二狗面前，淡淡重复了一句:“鸡蛋不是狗叔偷的。”

“阿湛……”虞梦抬眼，看着阿湛小小的背影，忽然觉得此刻的他异常高大。

阿湛按了拨号键，开了免提，手机那头嘟了一声，马上就有人接通了电话。

“望溪村的村民们，你们好。我是即将到任的村党委书记张宗国，鉴于得知二狗兄弟的情况，在此澄清，二狗兄弟的一箱鸡蛋是我为答谢其所赠，此次下乡，目的是落实上级党委政策，加强民众素质教育，抓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希望能与村民们携手共建美好和谐的农村社会。完毕！”

嗡乱的杂声更大了，村民们七嘴八舌，将信将疑，这么些年了，村里从来没来过什么党委书记，怎么还和二狗有关系，他为什么要送二狗东西……

猜疑声依旧不绝，甚至有人大胆怀疑这是假的。

“我将于十二月二十号到任，期待与大家的见面。”

电话那头挂了电话，村民这头垂头讪讪然，嗫嚅不语。

“吴大夫吴大夫，快！快给狗叔瞧瞧！”

吴大夫被老李头一路拖到二狗家，累得气喘吁吁，放下药箱将二狗扶到椅子上。

“你们还在看什么？”阿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站在人群前，目色倔强，神情肃然，眼里闪烁着冷峻的光。

“我们……我们看看有没有大事……”

“看看就够了吗？狗叔已经受伤了，鸡蛋也不是你们的，你们应该道歉！”

村民面面相觑:“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又不是我们逼他撞墙的，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是他自己非往桌上撞的……”

“我说！道歉！！”阿湛咬着牙，怒目圆瞪，异常震慑。

十一岁的小野猫养出一匹八岁的小恶狼，阿湛眼里的逼视让村民们有些心慌。

“刚才电话里书记说了，狗叔对他有恩，如果他知道你们不仅冤枉狗叔还逼得他撞墙，书记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等书记一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这……这……”村民被阿湛这话说得更害怕了，他们只想趋势占便宜，不想坐牢。

“……对不起二狗……村民们冤枉你了……”刘大叔先起了个头，后面的村民也连连道歉。

“颅内出血，要赶紧送去镇医院。”吴大夫检查了二狗的伤势，粗略包扎后说明伤势的严重性。

“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找辆车送二狗去镇医院，找几个人一起跟去……虞梦，你就别去了，你一个小姑娘，这些事交给我们这些大人做吧……大家快点！”刘大叔四方呵声，村民们都开始叫车，把二狗抬上去。

烟尘起，三轮车咕咕辘辘，消失在小巷尽头。

“梦儿啊，这事你可千万别和书记说啊，你也知道我家老刘就是脾气冲，他就是想为村民出口气，婶子心里有愧，这些年也没少照顾你，你就原谅婶子和大家伙吧。”刘婶搭着虞梦的手，愧悔无地。

“刘婶。”虞梦轻轻推开刘婶的手，“狗叔受伤是村民们逼的，他是个结巴，能说得清什么，对狗叔好点，我有手有脚还能自己干活，可他不行。”

“诶诶好！”刘婶点点头，见虞梦的神情没刚才那么强势，才敢开口:“二狗的医疗费我们会凑齐给他送去的，这件事是我们的错。”

人群渐渐散开，虞梦摸摸阿湛的小脑袋，细细抿嘴，眼里浮出淡淡的笑意。

“做得好，阿湛。”

阿湛眨眨眼，埋在虞梦的脖颈间，蹭蹭她。

“电话是谁的？”

阿湛转身，指着外面的老李头，他正朝里边招手。

“小李哥的。”

虞梦带着阿湛出了瓦房，锤了老李头胸口一拳，尽在不言中。

回去的路上，虞梦牵着阿湛的手，对刚才的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李头呵呵笑，夸道:“是阿湛，他要找电话，我就把他带去我家了，后来阿湛让我去找吴大夫，自己先回来解围了。”

“是吗？阿湛，你怎么会有书记的电话啊？”虞梦停下脚步，屈膝询问。

阿湛摸摸兜，掏出一张皱皱的卡片，上面是一串号码。

“狗叔把我送出去那天，我跑了，但是不认识回来的路，所以一直偷偷跟着。”阿湛说着还偷偷瞄了虞梦两眼。

见虞梦没有生气，才又开口:“我看见有一个人握着狗叔的手，说要谢谢他，给了他一张卡片，还说很快就会见面了，要送狗叔一些东西。所以我就想可能是这箱鸡蛋，因为我也不相信狗叔会偷东西。”

“狗叔的卡片掉了，但是我不敢还给他，怕他找到我，后来就把这件事忘了。”

阿湛说完这些话，抿着小嘴，观察虞梦的表情。

虞梦心尖一软，眉眼弯成一道温柔的弧度，在阿湛白白软软的小脸上吧唧一口。

阿湛一愣，心脏砰砰乱跳，鬼使神差地也亲了虞梦一口，这一亲还是亲在虞梦的嘴唇上。

老李头看不下去了，嫌弃道:“哎呀！肉麻！看得我也想亲了。”

老李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虞梦看，阿湛转头瞪他，企图用眼神阻断老李头的想法。

“哥哥只有我能亲！”

老李头一听，笑得栽过去，拍着大腿道:“啥？只有你能亲？等虞梦交了男朋友，她男朋友也能亲！”

“滚，你在阿湛面前胡言乱语什么？”虞梦咬牙呵斥。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阿湛迟早都要知道这些的，再说了，阿湛以后也会交男朋友，你可以亲你男朋友。”老李头看着阿湛瞪得跟铜铃似的大眼睛，又忍不住笑出声。

“那我不要交男朋友了，我要做哥哥的男朋友！”

“你？你不行。”老李头摇摇食指，扁扁嘴:“你这性别就不行，你是女的，不可能成为男朋友。”

“那我要变成男的！”阿湛软软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

“你这小孩，从小占有欲就这么强啊，你要是能变成男的，我以后就蹲茅坑吃饭！”

老李头捧腹大笑，乐得前俯后仰，丝毫没想到今天会一语成谶，然后开启了他悲惨的茅坑人生。

虞梦见阿湛和老李头拌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想着这两人什么时候吵完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