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识

神乐四年，十七岁的云欢离开南海仙山门，得恩师柳传世引荐，前往宛部多情山庄拜访武尊。

多情山庄的门前立着两块石碑，左边刻书云：太初忘情。右边则是：阴阳偶得。

据说建庄之初只有左边一块石碑。十几年前，才有细心之人注意到右边多了一块。

那时越多情还只是江南武尊，是磊磊青衫的多情剑客，举手投足是长风明月的气度，既不是西迟麾下的七天将之首，也不是修炼了劫灰炁之后令人敬畏的往生教主。

那些年，武尊身上还只有名为“卐叶”的木炁，凭此炁，多情剑法力压南海剑十道，睥睨天下。江湖中人挤破脑袋想进多情山庄，只为能学到武尊的一招半式。

但在收徒这件事上，武尊大概是有自己的傲气的。不论是名门正派的骄子也好，世家的公子王孙也好，武尊都一视同仁。来多情山庄做客可以，拜师不行，指点一二可以，学艺免谈。似乎他情愿这一身绝学失传，也不舍得叫别人染指半点。

直到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少年云欢叩开了多情山庄的大门。

武尊接过南海剑仙的引荐信，看也没看就撕得粉碎，继而对云欢道：“你，学我的剑。”

当时多情山庄里恰巧还聚集了百十来个访客，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大殿里欢声笑语很是热闹。但当武尊这句话出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一瞬间，无数道惊愕、嫉妒的目光聚集过来，投枪一般都扎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剑客的脸上。

云欢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下山前柳师有言：“拜越多情为师不丢人，如果有机会的话，师父劝你不要不识好歹。”但是天地良心，云欢原本只是想来听听武尊对自己的指点，绝无拜师之意。

所以经过短暂的惊讶后，少年给出了让众人惊掉下巴的回答：“还是算了，我有师父了。”

全场哗然。有人为他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惋惜，但更多的，是愤懑和恼怒。

这小子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吗？

武尊却不以为忤，指着云欢对众人道：“吾之道，唯此子可以为继。”

这一天，云欢尚未出道，便已名扬天下。

追求更高的剑道境界，是每个剑客的梦想。云欢也不例外。在武尊的劝导下，他终究还是拜入了武尊门下。

又是四年。四年磨一剑。南海剑十道融合了多情剑法，云欢的剑术直臻化境。再入江湖，大小四十余战，未尝一败。

只不过，他的炁境始终没有突破三境灵飞。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桎梏，令他再不能精进一步。他也就一直没有学成多情剑法最后一招。

且问天道几多重，情字万千重。

等再过几年，遇上了阿莲，沉心练剑就成了一种奢侈。

他也就再没和真正的高手试过手。

在遇到阿莲之前，云欢也认识过很多女人，握剑的手也曾揽过无数纤细的腰肢，以及数不清的丰润胸脯。毕竟下山前柳师也曾谆谆教诲：“阿欢啊，仙山门不是佛门，下了山没那么多戒律。肉，大口吃。酒，随便喝。女人……”后面的话柳师没有说完，只是冲着云欢会心一笑。所以后面大抵也是‘随便’加上一个动词的意思了。

烈酒美人，名剑骏马，江湖子弟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都拥有过了。直到遇上了阿莲。

“父亲让我嫁给一个他为我选中的男人，我不想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说这话的时候，阿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欢，仿佛要一眼看穿男人的内心，“所以我离家出走了。这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离开家，你是我离家后结识的第一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刚吃完桌上的最后一块切牛肉。在这之前她已经吃掉了一盘花生米，一整条烤羊腿，半只蒸鸡，还喝了三壶米酒。

云欢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看着满桌狼藉，微微笑道：“也不知道你认识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莲道：“当然是好事，我觉得你这人心肠还不算坏。”

“那你倒是没看错人。”

阿莲叹了口气：“好人，我身上的钱用完了。这一顿饭，你能请我吃吗？”

酒馆的老板立刻虎视眈眈地看了过来，好像那张桌子上突然有千百只苍蝇在嗡嗡乱飞。

云欢淡淡道：“不能！”

酒馆老板已经悄悄提起了砧板上的菜刀。

阿莲有些惊讶，但也似乎并没有生气：“不能？”

“当然不能。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只请你吃一顿饭怎么能行，只要你愿意，我请你吃一年的饭都行！”

阿莲噗嗤笑了。老板也笑了。只有菜刀沉默着。

出了门后，云欢忍不住问：“你出门究竟带了多少钱？”

“整整一百两银子。”

“你出来多久了？”

“我今天早上刚从家里出来。”

云欢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来：“一天都不到，你就花光了一百两银子？”要知道，他这一天若非是遇上了她，也仅仅才因为坐船花出去两文铜钱！

阿莲皱起鼻子。她皱鼻的模样可爱极了，看得云欢心里痒痒的。好在他不是一个容易手痒的人。

“我花了九十两，才让阿福不再跟屁虫似的跟着我。”

“阿福是谁？”

“我家的管家。他来我家的时间比我的岁数都大，他简直就像我的另一个爸爸，不过他比我爸爸更喜欢唠叨，也比我爸爸对我更好。比如说他就不会劝我嫁给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

云欢不禁失笑。九十两银子的确不少了。但显然她的家道颇为殷实，区区九十两银子算不得什么。正因为如此，一个在她家里干了这么多年的管家，又岂会被这点钱收买？也许这个叫阿福的管家并没有离开，说不定就在某个暗处悄悄地保护着阿莲。

不过云欢也不打算提醒她，便接着问：“剩下的十两呢？”

“坐船用掉了。”

“……坐船只要两文钱！”

阿莲一跺脚，愤愤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坐船当然只要两文钱，但是要救一个马上就被船老大丢进江里喂鱼的醉鬼，就得要十两银子！”

云欢一愣，旋即大笑：“你果然是个傻子！”

这一刻，云欢感觉自己完蛋了。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用十两银子救下自己的“傻女孩”。他忽然想起了薛七的一句话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百个倚月楼的姑娘陪着你的快乐，都及不上跟某个人在一起的快乐，那你就完蛋了。因为你一定已经喜欢上那个人了。

薛七是云欢在风月场的一位挚友，也是帝都听雨楼的二当家。当初云欢退隐江湖，悄然娶妻生子，除了武尊，他也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薛七。他不敢写信传书，所以成婚后，他只能一个人秘密赶到了帝都，亲口告诉好友这个喜事。

当时两人就面对面坐在帝都倚月楼的最顶上的阁楼里。当听到云欢说出与阿莲已经成婚，薛七忍不住叹了口气：“兄弟，我他妈的真替你高兴。”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有时候高兴不一定非要笑出来。反而笑着的时候未必是真的高兴。”

云欢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周围的雕栏画壁，以及楼下那些粉黛佳人：“可惜，只怕以后都不能再来这些地方了。”

薛七冷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云欢道：“我怎么会不想？”

“你选择了她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你甘心放弃这样的风流生活，从今往后，你绝不会再想来这种场所了！”薛七忽然凑近，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云欢，“况且，风流也只是你掩盖孤独的假象。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姑娘你连一根毛都没碰过！”

云欢叹了口气：“原来你都知道？”

薛七淡淡笑道：“我若连最好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那还当什么听雨楼的副楼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你云欢。”

自那以后，云欢就再也没有见过薛七了。但他还记得临别前薛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七说：“大哥，我真的很想为你高兴一场，可我高兴不起来。你成了家，以后与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过，将来你有任何需要小弟我帮忙的，你就去明部凤台城的秋娘客栈寄信给我。对了，他们家的老板娘特别漂亮！”

夜色如洇水的墨迹逐渐淡去，马车前方的路似乎越发清晰起来。马车里，云欢抱着儿子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死灰般的阴云开始从他胸腹往上翻卷，他痛苦地栽倒在了车厢里。

一旁的小悦惊恐地叫出了声：“爷，您怎么了？”

云欢虚弱地说道：“告诉方兄，先不去明部了，立刻掉头，去多情山庄！”

说完他就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