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宫九星

神乐九年春，武尊创往生教，门下收罗二尊、一十二护法、三十二分舵头领，教徒八百余众。

建教前数日，云欢奉武尊之命秘密前往明部，去找齐十二护法中的最后一人。

“把他带到我面前，我准你不入教。”武尊如是说。

这注定应是一场迷茫而烦恼的旅途。只因他知道，自己要去找寻的，是一个一定带不回来的刺头人物。

然而，在连城江的客船上，一个改变了这场旅途也改变了他命运的女子出现了。

江南江北往来的人那么多，刚刚好就是她站在他身旁，衣着朴素而单薄。

那时他尚不知道她是师尊的独女，只觉得眼前少女的婉言细语间，隐约有江南温凉的水意，像一朵含苞半开的莲花，立于清波之上。人说荷憾无香，她身上却浮动着一缕菡萏清香。风过处，青丝如瀑，暗香怡人。

换做是从前的云欢，此时一定已忍不住偷偷朝她走近，偷偷捉她一绺发丝在手里，贪婪地嗅着。

但眼下云欢满腹愁肠，哪里有那旖旎心思。连城江下了一夜的雨，他在客船上醉到天明。若不是有人把他摇醒，告诉他船已靠岸，他已被失去耐心的船老板丢下船去。

叫醒他的正是她。下了船后，云欢向她道谢，她却笑吟吟地望着他，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云欢很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上了船之后别人都是笑呵呵的，只有你愁眉苦脸，还坐在船头喝了一夜的酒，叹了一夜的气。”

“你既然知道我喝了一夜的酒，叹了一夜的气，那你岂不是也一夜没睡？莫非姑娘你也有心事？”

“我……”少女一时语塞，“你管我！”

云欢突然觉得心情大好，笑道：“我的心事就是，怎么才能和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搭上话，不知姑娘你的心事又是什么呢？”

少女怔了怔，旋即俏脸一红，气呼呼瞪了云欢一眼：“早知你这厮如此轻浮，我就该让人家船老大把你丢连城江里去喂王八。”

几年以后，当云欢问起，在连城江上的那一夜她为何一夜未眠，她的脸上又浮起了初见时的红潮。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好看的人嘛。”她撇撇嘴，“可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你叫云欢，哼，再好看我也不看你一眼。”

是啊，那时的她像一只飞出了牢笼的白雀儿，对外面的事物既好奇又警惕。云欢每每想到那时候，想起她羞恼的模样，就会忍不住笑。

但是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一脚踏进那道门。眼前是一池深潭。潭边石岸嶙峋，高低远近站了九个黑衣人。晦暗的星光下，九道身影形同幽魂，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死气。

再看一圈，却没看见她。也没有武尊的身影。潭边的空地上，一个小男孩僵直地跪在地上，张大着嘴保持着哭喊的姿势。他胸口起伏，却发不出声音来。

“风儿！”云欢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把他抱进怀里。出乎意料地，周遭九个人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

怀里的小身体兀自在微微颤动，云欢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却感觉到这具躯体僵硬得几乎扳不动。

云欢抱紧了他，目光在九人脸上一一划过。九个人都穿着宽大的黑袍，风帽下的脸庞都被黑暗遮住。

他忽然注意到，这九人似乎并非随意站位。再仔细一看，不禁暗惊。

这九人所站方位，竟暗合了九宫九曜之数。

北方坎宫位天蓬星。

西南方坤宫位天芮星。

东方震宫天冲星。

东南巽宫位天辅星。

中宫位天禽星。

西北乾宫位天心星。

西方兑宫天柱星。

东北方艮宫天任星。

南方离宫天英星。

九星变幻，便是传说中可以杀神的太初大阵！

“有这太初之阵庇护，怎么还畏畏缩缩，不敢露出脸来？”云欢冷笑，“况且武尊既死，各位还怕什么？”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也不免生出些俱意。这是吞噬了武尊的绝阵，自己与武尊的修为有云泥之别，没有任何把握能逃出生天。

北方坎宫位天蓬星走出，朝云欢微一颔首，道：“往生教主惊世之雄，若正面一战，吾等实无胜算，终究不得已用了些手段。”

云欢一声哂笑。所谓手段，不就是以她为诱饵与人质来和武尊周旋么？

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女人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们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毁灭了她，好像抹去的不是一条生命，而只是一滴露水。

他不敢去想，惊恐柔弱的她，是如何被他们剥夺生机，死前又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把儿子放在地上，扯下一段袍摆把他裹好，然后额头抵在儿子的额头上。父子俩的目光触到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小男孩失神的目光也似恢复了神采。

西南方坤宫位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云欢，留你一命你就该珍惜，别想着报仇，你没有仇可报。现在走出去，不会有人拦你。若踏错一步，合族皆灭！”

云欢从背后拔出刀来，插入土中，问：“不杀我？”

“取决于你。”

“好说。”云欢点头，“容我先祭拜亡妻，她可有遗骨留下？”

九人迅速交换了眼神。天蓬星点点头，伸手指向潭水。云欢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原来潭水中央伫立着一方石台。云欢心中急切，飞步跃上石台，竟不觉身上伤痛。九人看着他矫健身姿，不由得面面相觑。

石台似是玉石砌就，周身洁白，中间凹下去不知几许，倒像是个玉盘。

也许是这玉盘白得太过，所以才显得上面那一小堆灰烬格外刺眼。

对面有人提醒，“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她死在她父亲的卍叶劫灰掌下，瞬间焚化，倒也没受什么苦。”

云欢呆了呆，扑通跪倒，苦涩的眼泪直流入牙缝里。

“莲花焚化了，也会有余烬吗？”他喃喃自语，一手轻轻捻起一小撮骨灰来。自连城江上相逢，到息神山里永别，一生短暂，这就是她仅余的全部了。

云欢抬头看向众人，突然失笑：“武尊谁都可能杀，唯独不会杀他自己的女儿，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各位这样绝情绝心的。”

天蓬星厉声斥道：“你疯了！”

云欢淡淡道：“我是疯了。我若我没猜错，你们之前与武尊一战，炁血大损，恐怕到现在都没恢复吧？”

坤宫天芮星冷冷道：“你这样说，想必是求死。”他踏前一步，却被天蓬星抬手拦下：“我来。”

强烈的杀气从坤、坎两位蔓延过来。云欢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但却不是因为害怕，反而却是热切地期盼着接下来的死战：“来！诸位毁我所爱，今日也该与我同归地府！”

“找死！”天蓬星手腕一翻，手上多了柄长剑，剑尖朝天一指，突然挺剑三步跨出，踏着潭水直扑玉台。云欢心里一沉，这人这步伐看似随意，却是在踏中水波的瞬间连续十数次变换重心，才能完美借助潭水的浮力，维持身形不坠。单是这三步，已足见功力。

还好。还好对方已使不出全力。

剑到身前，一股凌厉气势已呼啸而至，犹如江涛卷雪。云欢微一侧身，同时左手骤出，掌背、掌缘先后精准地拍中剑身。天蓬星这迅捷无伦的一剑被震歪，惊愕之下，气势已失，再想顺势劈砍，却被云欢右掌从侧面拍中剑尖。天蓬星感到剑柄不住颤动，几乎脱手，不禁骇然：“别云掌！”

云欢逼上前一步，不让对方落在玉台上，错身瞬间劈手夺了剑，左掌翻飞如云涌，接连四掌全部印在对手胸口，把那天蓬星直从半空打落下去。

天蓬星跌入潭中，连蹬了几下水，狼狈地跳上岸，未及站稳，哇地一口血已经喷溅在地上。其余八人雕塑一般望着他。

云欢把剑丢在玉台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咳血，一边得意大笑：“天下高手，不过如此！”

天柱星走下来，朝云欢欠身致意，又面向落败的天蓬星道：“看来弃鬼白重恶并未能制伏云欢，还是小瞧了他啊。”

天蓬星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回本位。

“你出自西方，你是兑宫天柱星，五行属金，喜杀好战，天下凶星。”云欢注视着天柱星，隐隐有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可你炁烈如火，分明是火行炁，你守兑宫，这太初之阵不可能完美，你们怎么可能杀得了武尊？”

天柱星道：“好眼力。可越多情也确实是死了，你很快也会死，问这个有何意义？”

云欢的身形陡然诡异地一飘忽，已从玉台上消失。

东宫天任星失声道：“小心，他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