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老赵的眼泪

陈先生对我的“公平要求”不置可否，在微信上，他只打了几个省略号，然后说，唉，睡吧。

半个小时后，他发了条朋友圈说：

是游戏不好玩吗？是打牌不好玩吗？谈什么恋爱？简直像请了一个祖宗回家供着！

大概下面有人留言，我看到他回复说，算了，就让她作吧，唉。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写给我看的，还是一时所感，毕竟女人觉得雷霆万钧的事儿，在男人那儿，也许都是小事儿，过了两三天，你再问起这事儿，他也许根本不记得了。

当然，他们之所以觉得那是小事儿，是因为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不是他们。很多男人还觉得出轨也是小事儿呢，大家都出，我也出个轨怎么啦？

我本想回嘴两句，因为累，而作罢了。

在我朋友的周旋下，稿子改了一稿又一稿的情况下，7200的稿费总算到我账上了，我特别感激她，有活儿第一时间想到我，有不足第一时间帮我解决，陪着我改稿啊，给我提供模板文参考。

我说请她吃饭，她说她忙的要死，要出差一周，下回吧下回吧。

忙忙碌碌中又跟我说，这种稿子，我相信何日君只要摸熟了套路，很容易的事，对你来说，绝对不构成难度。要知道，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在写他们不愿意写的东西，揾食艰难啊！

是吗？

对我而言，这种文案不构成难度吗？

可是，我是真得觉得很难啊。

老赵就在这种局面下给我发微信，她先是说，我在佛山家里，你辞职了，呆着也没事干，过来玩一趟？反正也近。

我不想去。

与老赵做20年的女朋友，不是没有压力的。

她念书倒是跟我差不多，都是半桶子水不上不下，但是在少女的心里，这真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男孩们的喜欢。

老赵全方位的把我秒成渣渣，她从小就知道那帮蠢男生喜欢的女生是怎样的。

32岁的时候，我总共就谈过三次恋爱，而她至少谈过了三十次了吧。

我没什么钱，她已经算我们这种县城出身的女生中的豪门了。

老赵精致聪明胆大，我普通笨拙胆怯。

她比我小半岁，却像我姐姐。

我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跟老赵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是我喜欢她，她像另一个我，一个更高配版本的更好的我，更聪明更强壮更有力量。

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我能够接受这种落差，但是，在低落期，我不能。

于是，我说，不去了。

她回了条微信，说，来吧，我状态不好，想和你说说话。

我说，我去，你还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不来了，不来了。

她说，那好吧。

老赵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状态不好的时候？

有钱又有手段。

我记得她有一次跟我吐槽她男朋友的老婆蠢得要命，又不是没钱，舍不得一点点钱，一天到晚搞卫生擦地板，然后因为干了活又怨气冲天，天天骂男人，男人当然出轨，因为男人是搞不清楚地板干不干净的，他们只知道你是不是骂了他们。

我说，那你怎么对付他的？

她漫不经心的说，喔，我只动口不动手。他在房间里叫，你给我拿个啥啥啥，我就会口头应答说，好的，亲爱的，我去帮你拿喔。

然后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不动，只是嘴里喊，啊，找不到喔，在哪里喔，真的找不到，你自己出来拿嘛！

然后他就会边跑出来边说，你真是猪啊，这都找不到，你有什么用？时间长了，他会形成条件反射，喊我是没有用的，还是他自己来找比较快。

对啦，要男人的钱，但是不接受男人的驱遣，这就是我啦。

阿西吧！

像老赵这种丧尽天良的人，还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她都没有心的。

别开玩笑了。

我在房子里稀里糊涂的搞了半个小时卫生，心里还是有点担心老赵，虽然按理论来说，这个死人真的无敌，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了。

老赵是个乐于报喜不报忧的人，她讲一些不快乐的事，总是讲的轻描淡写，这样不太正常，然后我忽然又想起之前她有问过我抑郁症的书，越想越担忧了，于是决定还是去佛山一趟，虽然我他妈的是真的不想出门！

到佛山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多了，走进老赵住的小区，心里想的是，真是晕了头，我自己连个房子都没有，还巴巴的来安抚老赵，有什么脸？

进了屋子，发现老赵穿着家居服，坐在地毯上，随意扎了个丸子头，只开了很暗的一盏灯，茶几上堆满了酒菜，她自己已经在吃了。

我说，灯好暗。

她“嗤嗤”笑，喷出一点点酒气，说，为了节约电费，穷！

我说，滚。

面对面坐着，她忽然把她的手递给我看。

我一看，是一只钻戒。当时心里就“腾”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下去了，整个的很茫然，怎么，老赵是打算结婚了么？连老赵也舍弃我了么？

我说，要结婚了么？

她灌了一口酒，说，我爹给买的，好看吗？

我说，呀？你爹买的。

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砸到了茶几上，声音哑哑的，说，嗯，是的，他买的。

再抬起头来，脸上两行清泪。

我吃了一惊，继而慌慌张张，不知所措。

她爹这种人会给老赵买钻戒？

而老赵又怎么会哭呢？

我没有见到她哭过。

我在老赵面前哭过，好几次，有一次我哭，她沉默开车，我一路哭，她一路沉默开车抽烟。

我边哭边说，老赵，你怎么跟个男的一样？

她说，不然我怎么办？我也哭？

人人都有锥心之痛。

有人是爱情，有人是贫穷，老赵是父母残缺的爱。

读初中时候我家跟她家很近，楼对楼，两人天天在阳台上喊话，都听得明明白白，当然，她家里人骂她的时候，在我们家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老赵是在村里面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到小学三年级，奶奶带不动了，她才上县城来，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妈妈跟奶奶关系很坏，天天骂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由此看老赵也不是很顺眼。

乡下被爷爷奶奶宠坏了的小女孩，土土的，沉默寡言的，下面有天之骄子的弟弟，又有活泼机灵的妹妹，对比下自然是不讨大人喜欢的。

老赵跟我吐槽过多次，小学时候，弟弟吃蛋炒饭，她和妹妹只有炒饭就着辣椒吃的事。

又跟我吐槽她爹像一根木头，她妈是个十足的泼妇，有一次她洗碗她妈在旁边剁辣酱，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心里怕极了，生怕她妈会一刀割破她的喉管。

她正色道，我是真怕，不是开玩笑。那一瞬间，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有一次她妈大发脾气后，忽然态度平和的给她两块钱，她诚惶诚恐，结果妈妈说，去买包老鼠药吃了，死了算了吧你！

大概是童年少年的被冷落被忽视被责骂，为了自保，后来逐渐养成了老赵非常强悍的性格。

人活一口气，死都证明自己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心心念念的就是让父母有朝一日刮目相看，瞎了你们的狗眼吧，我老赵才是这个家庭里最牛逼的孩子！

的确，她是全家最出息的那个孩子，没人敢质疑。

口齿伶俐聪明的妹妹不如她，买房还求着姐姐给了20万。

被爹妈当做天子骄子的弟弟也不如她，外国留学的钱，全部是老赵出的。

父母的养老保险全部是老赵买的。

...

原生家庭的破事儿，我听过很多，唯有老赵说这些悲情破事的时候，与众不同，她不像发牢骚，而是快意恩仇，是韩信成功了后对“胯下之辱”的云淡风轻，是蔡依林得金曲奖发表得奖感言，谢谢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是你们成全了我，谢谢你们！

她嘲讽她妈朋友圈九宫格的旅游照片，就跟她嘲讽电视上林志玲发嗲一样尖酸刻薄，没什么区别。

久而久之，我竟然也觉得老赵是无所谓的。

她什么都看得开。

因为她是老赵。

我没想到她会哭，沉默了很久才笨拙的说，你爹怎么想给你买钻戒？

老赵一直喝酒一直喝酒，闷声说，前一阵子，回了趟老家，忽然为了一些事吵起来，天晓得呢，我那天发神经了，喝多了，我也不知道，于是，我骂了我爹整整两个小时，哇，我真是神了，没有歇一口气，整整的滔滔不绝的骂了他两个小时，从我小学三年级的事儿骂到了现在，此时此刻。

我骂他，四年级的时候，我跟妹妹在一起，她跟你说，爸爸，我想要5角钱买冰激凌，你说，看这个好吃鬼，看这个好吃鬼，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了5角钱给她，你没有给我！我就站在旁边，你也没有给我，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

我又骂他，初一的时候，饭桌上当着客人的面，你说妹妹写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你说写的真好，还是养女儿好。你又没有说我！难道我不想写作文，我的爸爸多么好吗？可是我怎么写？你说我怎么写？你从来都忘记我！

...

我骂了他整整两个小时，他回到房间里就哭了，跟我妈说，他从来没想过我是这么看他的，而且这些事他真的不记得了，哪有这种事啊？

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些事，当然他不记得，因为他妈的，他不是我啊！

第二天大清早的爬起来，他就上街去了，给我到周大福买了这个钻戒。

喏！就这个钻戒！

老赵把钻戒取下来，扔给我。

我仔细摩挲着钻戒，一个式样并不好看的钻戒，但是，钻石在昏暗的灯光里，依然闪闪发光。

我说，老赵，算了吧，他也许是真的不懂。你想你爸爸，农村里一个木匠，他懂什么呢？我们父母那一辈人，生活辛劳，没有文化，重男轻女，对他们来说是真理啊，父母喜欢儿子，父母喜欢更聪明嘴更乖的孩子，都很正常不是吗？后来你长大了，你又厉害，又混得好，他们自然觉得应该多多补贴混得不那么好的孩子，所以对你关心又没有那么多——

老赵打断我说，是吧，他们是有理由的，反正有理由的，没有理由的人，是我，总是我。

她低着头说，我以前一直想，我假如生在你家里就好了，我也是你爸妈的女儿就好了，可惜我不是。

记得读初中电视台放《还珠格格》，晚上十点开始放，我家里是不让我看的，怕第二天上课迟到，你呢，你一回去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到十点钟你爸爸叫你起来看电视，看完了两集，再去睡，有一天你爸爸忘记叫你了，他也睡着了，你生气，发了好几天脾气！

擦完眼泪，新的眼泪又落下，她说，我一直羡慕你，羡慕你的爸爸妈妈，羡慕你会写东西，内心一直很浪漫，羡慕你的男朋友们很爱你，你的初恋和你的前任都把你惯得不像话，我记得你打你前任，当着我的面打，狠狠的锤，他很尴尬，也只是对我说，你看她，你看她，气成这样。

我说，瞎说什么呢？世上爱你的男人多多了，我这几个破人算什么呢？

她说，不，没有男人这样爱过我。我知道的。但是也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

我说，是无所谓。你是我所有女朋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真的。

她莞尔一笑，摇摇酒，说，是的。不过，假如我的聪明不是被逼的，就更好了。

我说，但有些人被逼到墙角也还是很蠢啊。而你不是。

她说，是的。我聪明。我好看。我完美。我爹都骂不赢我，古来只有老子训儿子，我今天反了天了。

我说，你有病。

她说，你今天口红啥牌子啥色号的，好看！

我说，这么暗的灯，你喝成这样，你还知道我口红好看？卡姿兰的，很便宜，要不要，我送你一支？

她说，不要！丑！便宜的东西都丑！

我？？？

我说，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势利的要死！

这一晚，我们俩喝得晕晕乎乎的，脸红红，眼红红。

仿佛我们的青春少年时。

我说，老赵，记得我们小时候很有名的那个歌吗？好像黄安唱的？

样样红

黄安 - 救姻缘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

可是太匆匆

流金岁月，人去楼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她说，你不行，你真不行，你境界不行，我们哪有老？天天唱这种伤春悲秋的歌，柳永，你来，来来来，你跟我苏东坡学一下，学一下，学一下我的豪放豁达！

咱们要唱就唱叶倩文唱的那个。

潇洒走一回

叶倩文 - 潇洒走一回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我一口酒都喷出来了。

神他么的柳永，神特么的苏东坡！

32岁的年纪，跟老赵待在一起的夜晚，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确，跟过去也没什么分别。

我们还很年轻。

谁让瞬间像永远，谁让未来像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