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牌气

种了这么多年的地，突然就没得种了。征地轰轰烈烈开始，林方所在的这个城镇边上的郊区村子是首当其冲的。那些承包了果园子的，一夜间就有了七八万甚至十几万，小花的爸爸林大叔又恣起来了，“我们家什么没有，就是有钱！”

林方家里只有一亩多的菜园子，所以只得了区区四千来块钱，林方觉着是亏的。这么几个钱能花用几年？如果有地，还每年都有点收成。但大家都乐意，毕竟是一下子凭空来了这么多的钱。

有些脑子转的快的，在地里补种了许多菜苗，密密麻麻的。不是有补偿吗，还是按着苗数给，管它活不活的，钱拿到手才是紧要的。有人的果园子里本来树都伐得差不多了，又重新买了新的连夜种下去，叶子都没缓过来，是蔫巴的，就为了算钱。人家征地的也不是傻子，不会你怎么说怎么是的，又规定了按照苗的好坏划等级来给。

反正闹哄哄的一轮征地后，各家除了院子里种的几垄菜外，就是门口一小圈花坛里的几颗丝瓜和扁豆了。这时的花坛里是很少有种花的，大多都被用来种葱香菜和爬蔓的菜。每天早上吃面条时，就顺手摘一把用做青头（下面条的卤，是菜跟面下在一起的，俗称混汤）。

没了地可劳作，人们手里又有了闲钱，总是要搞出事情来的。打扑克麻将耍钱的多了，小卖部里烟雾弥漫的。几个男人围成一桌子，个个面前放着一沓沓的零钱，外围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热闹，还有的等着谁输光了换他上的。

“今天手气真他妈差的邪门！”边走边骂咧咧地说。要是谁今天赢得多，这些看光景的都是见者有份，每人一盒软包的烟。当然，赚最多的还是小卖部，除了卖出的烟，还是要收“桌钱”的。

一时间，全村都是躁动的，连公鸡打鸣有时都在半夜。也有听到风声下来检查的时候，抓进去关个三五天交了罚款就放出来了，该怎样还怎样。“在里面怎么样？”

“有人管饭，还不用听家里的老娘们嘟囔，挺不赖的。就是不能打牌手痒。”一个刚放出来的大声说，大家都笑。

后来，为了防范再被抓，有人专门在各大路口放风，看见眼生地就赶紧跑回去，“赶紧散了吧，来人啦！”一群人“呼啦啦”全没了只留下满屋呛人的烟味。有些小卖部为了更隐蔽，还把家里的院子遮起来，让人打牌，不过得小声的不能嚷嚷。

林爸爸也去聚过堆，但他只是看眼的，就这样回家林妈妈都和他大吵了一架。“你是闲得发慌是吧？要是这样，你就帮妈伺候爹去！”

“我没打牌，就是看了两眼。”林爸爸觉着自己冤枉。

“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往那儿去凑，你是脑袋长在了屁股上？钱呢？不是说见者有份吗？”林妈妈朝林爸爸伸着手。

“今天没输没赢的，所以没有分钱。”林爸爸说。

“那把你兜里本来的钱拿出来！”不是说没耍钱吗，林妈妈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诓自己。她是宁愿林爸爸买了烟酒的。耍钱，那就是往里扔钱，连个响都没有。

“那是你给我抽烟的钱，这是又要要回去？”林爸爸不肯往外拿。

“我就是看看少没少！”林妈妈就要去翻林爸爸的口袋。

“没了，被红兵借去了。他说过个三五天指定给我！”林爸爸没办法只能从实了说。他和这个红兵之前是一起上过学的，红兵说了“不用告诉你婆娘，这是咱兄弟两的事。”不过，林妈妈逼问得这么凶，他实在是顶不住了。

林妈妈是知道这个人的，把这一片的人家都借遍了，也就是逮到了林爸爸这个好说话的。这人跑运输，却成天在村子里出溜。他每家也不多借，五十也不嫌少，三头二百的就算多了。你跟他要，他总说“我有钱了，就还你！”一次他是这样说，两次三次还是这样，人家就知道他这是打算赖账了。有些人觉得为这两钱儿翻脸不值当，也只能就那么算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林方家借钱。“你先别去要，让我的脸往哪搁？就等他两天，最多三天！”林爸爸跟林妈妈商量。

“行！”总要让林爸爸自己看明白了省得他穷大方，还总以为林妈妈拘束着他。

五天后，这钱也是没回来的。林爸爸碰见过他一次，人家行色匆匆的。“我要跑一次长途，不跟你唠了。”

林爸爸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看着他已经走远了。“他说要跑长途，回来再说。”林爸爸跟林妈妈说话都底气不足了。没两天，村里都传开了，说是这人在镇上买彩票中了大奖三万块，还有说是一个商场搞活动，他中了洗衣机的。人家要给他敲锣打鼓送回来，他没让，是自己雇车悄摸摸拉回来的。

什么长途？这不就是想要赖着不给吗。林妈妈也懒得再等下去了，当时就去找了他老婆。“素霞，你男人借了我家那口子一百块钱，你看你是不是给还了？”这个婶婶正在街上买猪头肉呢，林妈妈把她拉到一边去说的。

“红兵大概是忘了，他也就是当时不趁手才借大哥钱的。你也知道他跑一次长途就能挣个一两千，不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婶婶从兜里拿出一百块，又拿了二十给林妈妈。

“这一片谁不知道你家日子滋润？”林妈妈只接了一百块，那二十没要。这不是磕馋人吗！该拿的她一分不让，不该她的她也一分不会要的。

林妈妈跟红海家的姨说起来的时候，姨也说，“他也借了我家的，两百块，年头借的，这都快要年尾了，还总是说有钱就还，就这么一腔。你说我跟他家是邻居，又怕跟素霞说了他们两口子打仗，又来怨我，只能算了。”

隋婶婶也很林妈妈说过，“红兵见了我一口一个嫂子，你说让他还钱，不是忙着出车，就是钱不趁手，反正就是不说要瞎了你的。”隋婶婶也是豁的出去的，直接就捅到了这人的老爹眼前。这位爷爷是退休职工，有三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两口子根本就不用儿子养，光退休金都是花不完的。“小花她妈，这钱我给，我替那个混蛋玩意给你赔不是了。”

“别，大叔，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隋婶婶也不是那种没礼节的，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哪能让老人给自己赔不是？

下午，这人就来隋婶婶家闹了。“我叫你一声嫂子，可你有个嫂子样吗？为了那两钱儿，还跟我爹要，怎么，你家是揭不开锅了，就等着那两钱吃饭？”

“我算你哪门子的嫂子！你叫我一声嫂子，我就不能要回自己的钱了？我就是给要饭的，也不想便宜了你！人家还能给我磕个头呢！”隋婶婶嘴上也是不饶人的。

“行，嫂子，我算是看透你了！”这人说。

“你说谁不如要饭的呢！”这人的老婆不干了。

“别跟她叨叨了，以后别和她打交道！”这人拉着老婆走了。

“当谁求着他搭理似的！”隋婶婶就不信这个邪，这借钱的这么张扬？没几天，这人就成天拿着翻盖的手机，在街上打电话。也不知道人家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说，不到饭点不回家都。大家都背后说，“这是把别人的钱当自己的钱花，越花越有！”

林妈妈隋婶婶是不眼馋的，花别人的钱自己家得好亏心不亏心！

在对耍钱的厌恶上，林妈妈是随了林姥爷。林大舅家的儿媳妇开小卖部，也是有去耍钱的，不知怎么传到了林姥爷的耳朵里。林姥爷当时就去林大舅家给掀了桌子，还放下话，“谁要再敢来，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爹，你这是干什么呀，少不了你吃少不了你喝就行了，别去多管闲事，惹人嫌。”新华嫂子的小卖部都没人敢进了，林姥爷天天在门口杵着，大舅妈就跟林妈妈告状，叫她来劝劝林姥爷。

“他是我家的人，我就得管！”林姥爷是讲原则的，他家人不能干这样的事。

“你这样，没人管你了。”林妈妈觉着林姥爷是对的，但在自己家人身上，她又认为林姥爷不该管。不光大舅妈，二舅家和小舅家都觉得林姥爷不该闹这一出的。

“没人管我，我也要管到底！”最终，新华嫂子的小卖部再不招人耍钱了林姥爷才消停。

林爷爷终于是油尽灯枯了，走的时候才将将到七十斤。成天那么躺着，整个人当然是越来越蔫巴的。

发丧时，哭的最大声就属林大姑了。“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再看眼女儿呀！”林妈妈撇撇嘴，有的人就是这样，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到她，人没了就属她会嚎，仿佛谁声音最大说得最多就证实了她是最孝顺的。

林妈妈也难过，但她觉得老人活着时尽了孝就行了，这时候她是哭不出来的。林方很难过，这个老人对她掏心掏肺的好，在她心里就是自己的亲爷爷，突然人就没了。之前至少有这么个人在，心里不空，现在心里是空落落的。

当灵车拉着走的时候，林方哭的不能自已，二奶奶紧紧拽着她，“孙女不能去，免得沾了晦气在身上。”

林方好容易甩开二奶奶的手，车已经开走了。林方冲着二奶奶嚷嚷，“女的怎么了，我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偷你家鸡了？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林妈妈打了林方一下，“林方你怎么说话呢，快给二奶奶道歉！”

“算了，孩子也是孝顺，心里难受。”

“妈，我要爷爷！”林方拽着林妈妈晃。

“我的囡囡呦！”在这里就是这样，媳妇和孙女都是外人，好像。每年清明，到大祠堂去上坟的都是男人。

这次，管亲戚饭是在林小叔家。这里讲究的就是人在哪里没的就在哪里吃这顿发丧饭。自己爹没了，他两口子总不能再躲出去。钱是四家凑的，事情办完剩的钱和白包再由四家分。

满院子的鼎沸人声，林方却觉得心都透风。这些人怎么能吃得下，那没了的是自己的亲人呀！林大姑筷子舞的飞快，一边往嘴里塞，还一边给林方夹。“林方，快！你瞎愣着干嘛呢，思春了？”

“吃吧，吃死你！”林方把碗摔在了地上，跑到林奶奶家去了。

“她这又是跟谁发疯呢，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大嫂，你可得好好管管，这样将来不好找婆家的！”林大姑又扯到这上面了。她就认定了林方将来是没人要的。

“行了，他大姑，你就别添乱了！就不能盼孩子点好？”林妈妈真是烦林大姑的臭嘴。

“嫂子，我说什么了我，干嘛都冲着我来！妈，你看看你这个好媳妇儿，你还总说她是个好的！”林大姑又找上了林奶奶。

“闭嘴！若不然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大姑父一发火，林大姑就不敢再说了。

饭后，就是商量烧七和周年由谁来管饭。这个地方烧七要烧七个，烧周年要烧五个。琐碎的事处理完，剩下的钱分完，这就算送走了林爷爷。

林小姑把林奶奶接回家了，怕她一人在家里孤单。林奶奶不想去，却被林小姑拽走了。林大姑这个心大的，只是捡着桌子上囫囵（完整）的肉菜，打包了个过瘾，才被大姑父拉走了。林妈妈留下来和小婶婶把家什（碗盘之类的）洗刷好。

“大嫂，你看咱这两个小姑子吃完拍拍屁股就走，眼里一点活没有。”林妈妈也没回答她，忙完了她也要赶紧走人，不想跟这种人多说。

现在的林家就像塌了一面墙，虽然很快就用泥修补好了，从远了看好好的，可你进去就知道是透风的。不完整了，林方想。

林方抽泣了好几天，林妈妈都想打她了，她才过来这个坎儿。“到底是林家人，你姥姥没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