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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望之孔

窥望之孔

窥望之孔

作者: 夏徐
已完结悬疑侦探悬疑灵异

22.83万 字   |80人 正在读

最新章节:尾声|更新时间:2024-09-10 14:45:27

作品简介
目录 (35章)

水管工阿康通过自己安装在大型外企女厕单间的针孔摄像头,偶然看到了一起奸杀案的真相。 又因为种种原因,更多的人牵扯进了这桩命案:意外杀人的青年才俊周煜、命案帮凶中年男同事赵柯、以及坚持认为妹妹的死另有隐情的姐姐刘雪…… 手握着这桩命案唯一证据的阿康,在人性的驱使下,选择了一条铤而走险的道路,成为了和自己的针孔偷拍一样见不得光的存在。 凶杀,金钱,利益,名声……一场命案打乱了几人原本看似平静的生活。 正义,邪恶,真相,隐瞒……谁也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底牌,人性的弱点在危机面前暴露无遗。 人性之恶如假寐猛兽,从孔中窥望你我。 日更,万字随机掉落,重剧情向。戳戳收藏不迷路,期待大家评论反馈哦~

第1章

楔子.

电脑屏幕上,交叠的两道人影终于分开。男人站起身,重新把自己打理的整洁利落。阿康透过他安装在女厕的针孔摄像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场强奸,此刻,他全身都像被冰封了一样不能动弹,连血液都凝滞难以向前。

而原本还挣扎不断的女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放弃了抵抗,甚至在男人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之后,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跪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委顿在地。

她脸上本该精致的妆容此刻已经眼影腮红都混在一团,蜷曲的长卷发濡湿,水草一样湿漉漉地黏在她透出衰败的灰白色的脸上。

女人身边一滩水渍,而她一动不动地倒在中间,像恐怖电影里刚刚上岸的水鬼。

她死了。

这不是一起强奸案。

阿康猛地意识到,他刚刚看完全程的,已经成为了一场杀人案。

一.

晚上十点,虽然听起来这已经是几乎深夜的时间,但是对于一线城市而言,许多忙碌的白领这时才下班不久,城市的夜晚也不过刚刚拉开序幕。

阿康看着半个小时都没变化过的屏幕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疲惫地往后紧贴在椅背上抻了个懒腰,又伸手摸进背心里大力地挠了两下肚皮。有些破旧的椅子在他的动作下吱呀尖叫了两声,他没在意,趿拉起水泥地上变形的深蓝色拖鞋,起身往外间走去。

小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了。阿康低声骂了句艹,又不死心地弯下腰打开冷冻柜。这个月的工资最快还有两个礼拜才能结,可是他昨天翻钱包却发现自己只有一百块钱了。

一百块钱两个礼拜,阿康觉得问题不大,节省点吃,时间很快就会过完的。

打开冷冻层,他幸运地在里面翻到了半袋速冻饺子,有些脱色的外包装上印着“猪肉白菜”的字样。也不知道冻了多久,饺子都四五个黏在一起,外表上还裹了厚厚的一层冰。

但阿康并不在意,他心情不错地拎着这半袋饺子走到窗边,小小的一个煤气罐连着一个黑乎乎的灶台,上面架着的一口铁锅里还剩着中午吃的方便面汤底。

粘腻的黄色的油漂浮在汤的顶层,没吃干净的碎面条每一根都泡的浮肿成原体积的两倍大,和葱花胡萝卜一起在剩汤里飘飘荡荡。

阿康把它们一股脑倒进水槽,随便冲了一下锅,又接了半锅水,开火。被剩菜堵塞的下水口心不甘情不愿地缓慢吐着泡泡,跳跃闪动的红色火苗就在“咕嘟”声里逐渐转蓝。阿康倚在墙上,看平静的水泛起波澜,然后沸腾。

他把那半袋速冻饺子都下到了锅里,用筷子随便拨弄了两下,扣上盖,转身又回了卧室。

逼仄的室内支着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穿脏了的衣物和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深绿色单肩包。床的对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个虽然款式老旧,但依然能正常运行的电脑。

饭都要吃不上了的人,竟然有一台电脑。

阿康捡起桌上地上乱扔的手纸团丢进垃圾袋里,打算把开了一天的电脑关机休息一会。然而他刚站着弯腰过去握住鼠标,却见屏幕的左下角突然动了一下。

阿康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全然不顾外头正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的饺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双击放大左下角的小屏幕,身体凑了过去,开始认真地观看。

屏幕上是一个不算很小的厕所隔间。中黄色的木制隔板,地面是漂亮的大理石,座便器在顶灯的光束下泛着瓷白的光,干净的有点不像话。门后贴着的一块类似温馨提示的小牌子是全英文的,首行用漂亮又利落的字体写着T&I的字样。

阿康知道,那是科技与互联网的意思。

电脑画面的角度有些奇怪,从下往上对着隔间门口,看上去是一个仰拍的视角。

隔间的门被轻缓地推开,一个穿着雪纺衫和修身半裙的长卷发女人走了进来。

阿康兴奋地往前拉了一把椅子,但是椅子腿里似乎卡进了地上的一个纸团,他没有拉动。于是他只能俯下身,把自己更近地朝着显示器贴过去。

——艹,看不见脸。

女人低着头,如瀑的长发滑下来垂在她脸侧,挡住了五官。

阿康非常懊恼。

——妈的,看身材就知道是个极品,看不见脸,真他妈可惜。

但是看不见也没办法了。阿康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平时这个时间的女卫生间几乎不会有人的,看来这个女的是加班了。

阿康不屑地嗤笑一声。

——所以说什么世界500强的高科技大公司有个屁用?把人当牛马畜生一样使唤,哪比得上他一天自由自在?

屏幕上的女人转过身背对着镜头,看姿势似乎是在上锁。

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动作一直有些缓慢。阿康等得不耐烦,忍不住没好气又急迫地自言自语着催促,“上个屁锁?磨磨唧唧的,这个点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视频里的那个厕所单间突然出现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单间的小门竟然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拉开了!那开门的幅度巨大,连那个还没来得及上锁的女人都被带着向前踉跄了两步!

阿康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来就不稳固的椅子被他站起时不均衡的力度带倒,向后摔到地上发出了“嘭”的一声。

同时摔倒的,还有视频里的女人。

视频是无声的,阿康看到大力拉开门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挺利落的短发,五官端正,个子高,身材看起来也很结实。他打开门后,一把抓住了那个女人,把她朝单间里狠狠一推。

女人弓着背,身体像风中无力控制自己的树叶,狠狠撞向了隔板和金属制的杂物台以及纸巾筒。

“嘭!”

阿康知道,如果他在现场,听到的声音应该会比椅子摔倒的声音大很多。

女人看上去像是被摔的有点晕了,她一手捂着侧腰,一手在隔板上胡乱摸索着,想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但那个男人没有给她机会。

阿康的手渐渐攥紧,指甲逐渐陷进他掌心的肉里。

性别带来的天生条件在纯粹的身体对抗上有着原始的优势。男性更高的肌肉含量和更大的身体基数意味着的是更强的力量和绝对的压制能力。

男人擒着胳膊,把已经很虚弱的女人捞起来,斜向下,一把将她推倒靠在马桶上。

阿康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个女人也知道。

所以她像是快要没电的玩偶,不管不顾地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没用。

阿康的眼眶逐渐泛起猩红色。他看着那个女人不断地又踢又打却毫无作用,看着那个男人抓起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狠狠撞向坐便的外沿。

然后女人的动作越发小而缓,男人像翻过一个旧娃娃一样把她翻了过来,她被迫跪在地上,头沉在马桶圈的空洞里,极尽屈辱,毫无尊严。

男人一把扯下了她的裙子。

阿康的脚朝着房间门小幅挪动了一下,他本能想要逃避,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站在原地,看完了全过程。

结束后,男人站起身,把自己打理的整洁体面。然后他伸出腿,用脚踢了那个女人两下,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但是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的女人毫无反应。

她很安静,一动不动,像是十几分钟前,他希望的那样。

阿康的心脏猛缩了一下。

屏幕上的男人显见的也有些慌了,他又抬起脚,在女人的身上踢了两下。

开始还是轻的,然后仓促变重。

沉默的女人身子一歪,威顿在地。她满面水渍,胸口衬衫洇湿了一大片,原本打理漂亮的长发水草一样,弯曲濡湿,乱七八糟地黏在她双眼紧闭,呈现出衰败的灰白色的脸上。

地面溅落水印,她倒在中间,像阿康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的恐怖电影里的水鬼。

她死了。

阿康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滞,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也在这一瞬间停摆,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是他紧紧压在她背上的时候吗?

是他把手掌抵在她后脑,无意识地发狠向下按的时候吗?

阿康满脑子都是一团乱麻。

自他懂事后,阿康一直坚持认为,学习和学历,并没有那群老师危言耸听的那么重要。他觉得人生嘛,还是要靠经验和人脉。你在教室闷着读一年书,不如出来社会上摸爬滚打一个月。

但是他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聪明人,还是厉害。

他还尚且愣怔着,视频里的男人却已经迅速地反应过来了。他转身离开了单间,不一会又拿着一大摞湿了的擦手纸巾进来,开始里里外外擦遍隔间里每一个有可能留下他指纹的地方。

阿康感觉自己站不住了,他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床上,看着屏幕里的男人来来去去,出出进进,不断地忙碌着。

终于在一次出门之后,他再也没回来。

阿康看着地上再也无法走出这个小小的厕所单间的女人,站起身,直接按下了电脑电源键。

屏幕还原成一片漆黑,阿康走出了房间。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焦味。

阿康走到灶台边,饺子已经全都煮烂了,像一团醉汉的呕吐物一样糊在锅底。火熄了,阿康伸手摇了摇瓦斯罐,原来是没气了。

他扯动嘴角,意味深长地喃喃,“还好我是个穷鬼。”

然后“哇”地一声,阿康抱着锅,开始没命地呕吐起来。

“来啦?今天这么早?”

阿康在门口保安那登好记,一进门闸,就碰上了7楼的保洁丽姐。

他勉强笑了笑,点了下头。

丽姐推着一个空荡荡的板车,看来是刚将7楼昨晚她下班后产生的垃圾运到地下回收处。

“叮!”

电梯铃响,阿康抬头望了望,看到是里面的四号电梯到了,他双手扯着单肩包的包带,一头冲进电梯。

丽姐推着板车,也跟着进来了。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这座大楼真正的员工才会陆续到岗,所以此时只搭乘了两个人和一辆板车的大电梯空荡荡的,气氛有种淡淡的尴尬。

“哎阿康,虽然说是不让外传,但你应该也听到点消息吧?”丽姐凑近他,“我们7楼,就我负责的那个洗手间,上个礼拜……”

丽姐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留了半句话不说,又朝阿康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睛,“就有个女的……”

阿康心里一阵厌烦,一丁点儿也不想与人谈起这件事,敷衍地“嗯”了一声。

丽姐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抗拒,神情里带着些恐惧又带着些兴奋,语速比平时也要略快一点:“真是造孽啊,那个姑娘我认识,平时在走廊碰见还会主动笑着跟我打招呼呢!年纪轻轻的,人也漂亮,就这么大半夜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厕所里没了……”

丽姐说着说着,打了个寒战,叹了口气:“老天不开眼啊。”

7楼到了,丽姐把板车拉出了电梯门,抬起头,下巴朝阿康微微一扬,压着嗓子,说的很小心,“你不知道,警察就第一天来了几趟,之后也没见着了。这种大公司,哪能让警察天天登门来?那影响多不好!毕竟人死在公司里,听说上头打算赔点钱,赶紧结案算了。”

“哎阿康?电梯门都要关上了,你还不出来吗?”

赶紧结案……

阿康呼吸一滞,她明明是被奸杀的,刑事案件,还能怎么赶紧结案?

“丽姐,你知道人怎么没得吗?”

“说是心梗还是什么的,现在的年轻人,为了钱命都不要,”丽姐推着板车往前走,还又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怜了那个姑娘,真是挺好的一个人呢。”

“有人吗里面?维修工来了!”丽姐扯着嗓子站在女洗手间里喊了半天,确定没人了,才打开门让阿康进来。

“来吧,你今天来的早,都没上班呢。”

阿康背着包,闪身进了女洗手间。

室内灯光明亮,洗手台上干干净净的一丝水渍也无,阿康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那个隔间看过去,门关着,上面贴着封条。

“看见没?就那间!”丽姐说,“你可别往那去,就赶紧把坏了的水龙头修好就行了。不过其实出事之后这整个洗手间就都没什么人在用了,员工们宁愿去6楼或者8楼。啧,这些文化人,原来也都怕犯忌讳。”

阿康点点头,打断了她,“丽姐,你不是还要整理茶水间?”

“啊!对了!”丽姐一拍大腿,“那我先走了,你快点修啊!”

“没问题。”

阿康摘下身上的深绿色大包放到地上,然后蹲下身,把工具一样一样向外拿着。他的动作很轻缓,全神贯注地听着丽姐向外走的动静。

门关上了,然后中年女人细碎的步伐声渐远。

阿康猛地起身,朝那间封闭的隔间走去……

他的动作迅速而又小心,尽量轻的撕开了封条。洗手间内很安静,排风的声音在阿康头顶呼呼的响着,一如他压抑着的,却又因紧张而不可控制的变得急促的喘息。

单间内已经清理过了,地上也没有阿康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画成尸体形状的笔迹。一起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几天前的深夜里,真的有一个年轻女孩,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丢了命。

阿康反手掩上门,熟练地弯下腰,把那个设备从墙角的螺丝帽里拆了下来。

团在一起还没有一元硬币大的一个东西,可是阿康放进口袋的瞬间却让他觉得重如千斤。随之落下的还有他心头一直悬着的一把斧子——这几天的时间不好过,他每天躲在家里生怕警察随时会找上门。安个针孔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局子里多说蹲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出来,但是阿康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这回好了,他安全了。

丽姐收拾完茶水间又回到女厕,发现阿康正背上包要往外走。

“哎你今天怎么这么慢?”丽姐手里拎着一个大桶洗手液,打算挨个洗手池补充上。

“嗯?”阿康的动作一凝,“没有吧。”

“怎么没有?你平时手脚多快,这么会儿时间,早修完走了。”

“今天的有点麻烦。丽姐,我先走了。”

丽姐低着头灌洗手液,“快走吧,一大早上的,没吃饭呢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个水龙头总坏!”

“没事我不饿,”阿康避而不答,直接告辞,“走了啊丽姐。”

出了女洗手间的门,阿康背着包沿着墙边慢慢地走,无数问句在他脑海里拥挤地漂浮着几乎让他一时理不出头绪:

——为什么明明是奸杀案却被定性成意外死亡?

——为什么警察勘探现场的时候却连他装的针孔都没找到?

——为什么凶手这么轻易的就能脱身?

——那晚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有什么可怕的背景?

“阿康!”

“阿康!”

是丽姐!

阿康心中一凛,整个人像是过了电一样“嗡”了一下。

她追出来喊他做什么?她发现了吗?发现那个封条被人重新贴过了吗?发现今天早上的自己状态古怪了吗?她要说什么?她要问什么?

阿康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闷着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只要出了前面那个门就到了电梯间,他可以不坐电梯,走安全通道下去,只要再走快一点——

“阿康!” 丽姐一路小跑喘着粗气,终于追上了他,“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没听见我喊你?”

“没听见啊……我,想了点事。”

阿康眼神躲闪着,丽姐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她说着,朝阿康摊开手掌,“什么好东西,旧的不行了偏你还当个宝贝。看见你掉在厕所地上了,特意给你送来的!”

丽姐粗糙泛红的掌心里,一枚磨损的有些发白的小熊胸章静静躺在中间。

阿康心头一松,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姐!”

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阿康就是把小熊胸章拿了出来,给背后的别针紧了紧,又重新别在了工具包上。

用到垮了样子的深绿色大包上,粉色的小熊勋章看起来不伦不类。阿康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然后收起眼中浅浅泛出的笑意,把针孔翻了出来扔在了床上,自己也翻身上床,坐到了旁边。

针孔摄像头里拆出来的内存卡小的不起眼,阿康把它放进了配套的U盘里,又把U盘小心地收进了桌子上的抽屉。剩下的镜头电线他用菜刀拍烂到看不出形状的样子,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阿康长舒了一口气,心底里原本的疑惑也在放松的这一刻重新浮了出来:奸杀案,到底是怎么变成意外的?

阿康左思右想也没有结果,他告诉自己,无所谓了,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样的现在已经与他无关,针孔顺利取了回来,那天的事……

他只当不知道就可以。

就像一场噩梦一样,现在是他睁开眼的时候了。

但是好奇心在心底燃烧起一把熊熊的火,阿康纠结了半晌,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李哥?

哎,是我,阿康。”

老李正在外面出工,接通来电听到阿康的声音,他还愣了一愣。不为别的,就因为阿康实在是太少太少主动联系谁了。

老李和阿康同属于一家公司,其实说的好听叫公司,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小老板牵了个头,把十几个水电工招募在一块儿形成的一个小组织。在这十多个人里,如果说有谁一眼看上去就跟别人不一样而同时又隐隐是这群人的中心的话,那绝对是阿康。

首先他非常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忽略掉他总是低头的习惯,在其他或是发福或是过瘦的中年男人中间,阿康挺拔的像是一棵松。其次,他很干净,尽管做着水管维修的工作,阿康却总是尽量保证自己的整洁,从不像其他人一样,身上大大小小地叠加着来历不明的污渍。最后,阿康寡言。他最常见的状态,就是一个人默默地站着,身上背着工具包,右手搭在上头,无意识地摩擦他那个奇怪的小熊勋章。你和他说起什么,他会老实回答,讲个笑话,他也会配合着笑笑。他不会让你下不来台,但是每当你与他对视,你看到他那双单眼皮的,眼角微微向下耷拉着,看不太清情绪的双眼……

老李没什么文化,他只是觉得,阿康总像是在隐藏着什么。他讲话的语气很坦诚,但是你和他都清楚,他心里藏着你不知道的事。

毕竟是读了高中的人,老李想,可能这就是文化人吧。聪明,想的就会多。

“哎阿康,”老李放下手中刚刚拆下来的电箱外壳,“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李哥打电话来了?有事?”

阿康细心地听出老李说话里带着稍许不稳的气音,笑了笑,“也没什么事李哥,就是我今天去了T&I,听人说起7楼女厕死人的事,有点好奇,想起你之前不是在咱们群里说那天要去那儿修空调吗?我闲着没事,就想跟你打听打听。”

“啊,这事儿啊。”老李了然道。被开了膛的电箱在他眼前露出乱线交杂的肚腹,他刚想着要怎么暂时回绝,就听阿康又说:“李哥在外面干活呢吧?那我不打扰你了,我也没什么事。”

他这么主动一说,倒叫老李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一丝愧疚来,“你看这可不是嘛,我在外头呢。阿康啊,等哥晚上收工回家再给你打啊!”

阿康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没事儿李哥,你不用打了,晚上回家好好休息吧。我这也不算个事。”

“别别别!”老李一叠声道,“等着啊,哥晚上回家绝对给你打!”

阿康盘算了一下时间,估计老李5点能给他回电话,但事实上时针刚过4,老李的电话就过来了。

“喂,阿康,你中午说问T&I那事?”老李啧了一声,“死的那个姑娘,真可怜啊!”

“那天一大早我就去T&I了,他们前一天报修,说是13楼西面的空调坏了。你也知道那群上班的活祖宗,每次空调一坏都挣命一样地催。我不耐烦听,所以早早就去了。我修到一半,就听他们突然开始小声说着什么死人了,死人了。我好奇啊!一边干活一边使劲儿听,才知道说是早上有个人在7楼的女厕发现一具尸体,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警察都来了!”

“T&I的那种全敞开的大通铺一样的办公室,一个个平时都忙到不行的人,那天都在三两个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直到后来来了个看着像是头儿的,他们才都闭了嘴。我也没想太多,反正我就干我的活儿,干完走人。”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吧?我把空调修好了,就拎着梯子打算下楼。但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6部电梯4部都关了,还有一个一直停在7楼不动。我手上还有另外一个活儿等着呢,有点着急,我就想那就走安全通道吧,虽然是13层,但好在是下楼。”

“那个安全通道平时从来都没人的,我拿着工具拎着梯子往下走,没走几层,就听见了有人哭叫的声音。本来就刚听说死人的事,我心里有点慌,但是又突然觉得好奇,就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老李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肃。“康子,这事我没跟别人说过,连你嫂子我都没提起过。今天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外传。”

阿康心头猛地一跳,也同样认真道,“你放心李哥,我谁也不说。”

老李得了他这一句保证,就又放心地说了下去,“我下到9楼,哭喊声越来越大,我把手里的东西悄悄放到地上,扒着栏杆探了个小头出去一看,看到一个正坐在地上撒泼耍赖的女的。她头发特别乱,穿一件花背心和一个黑裤衩,一边哭一边喊着说什么‘我苦命的女儿’,她身边站着个有点驼背的男的,估计他们俩就是死了的女孩的爸妈。”

“两个人对面,背对着我,还站了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警服,女的穿了条紧裹着屁股的裙子。那个警察没说话,那个女的一手握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过了一会,女的对撒泼的婆娘说‘五十万’。那个婆娘又哭叫着,说什么她好不容易养大的漂亮女儿,还说……”

“她还说什么?”阿康追问道。

老李迟疑了一下,“她还说,不要以为她没看见,她女儿身上那条裙子,侧腰破了条口子。”

阿康:“……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的似乎伸手比划了个什么数字,她背对着我,我就没看清了。”老李说完,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惊疑和困惑,“现在都说那个姑娘是自己身体有问题,意外死了。可是她身上的裙子为什么会有条口子?”

老李倒抽一口气,“康子,你说她爸她妈,这是给她卖了吗?”

“别瞎说!”阿康很冲地迅速反驳道,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激,他缓了缓语气,“可能只是她自己倒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扯破的。现在的衣服,质量不比从前。”

“你说的也对。”老李迎合道,“现在的东西都是糊弄人的,哪赶得上以前真材实料?”

老李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他没什么本事,人也不聪明,但是他坚奉着善良的底线。要他相信父母会为了钱用亲生女儿的死做交易,远比要他相信阿康随口的一句衣服质量差困难得多。

“对啊,而且你没前没后的,听见这么两句话能说明什么?别瞎想了李哥,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

老李嘿嘿笑了两声,听阿康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是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可不,我也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就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阿康啊,还是你聪明!念过书的人,真是不一样。”

阿康弯起嘴角,不一会儿又放了下来,“李哥,你刚说楼梯间的人里还有一个警察?”

“对啊。”

“那这个警察当时没说什么?”

老李皱着眉回忆了半天,“没有啊,那个警察,一直没说话。”

机票和长途动车票都太贵了,刘雪带着7岁的儿子童童在卧铺上晃荡了三十几个小时才终于踩在了实打实的土地上。

从16岁一个人叛逃离家南下打工到今天为止,整整14年过去,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刘雪站在站台上,浮肿的萝卜一样的两个小腿有些打晃儿。她轻轻吸了一口干而热的空气,觉得适应了湿润南方的肺部几乎要因为不适而让她又落下泪来。

她早就想好了,如果不是奔丧,她绝不会再踏足这座城市,只是她没有准备,葬礼的主角竟然会换了人。身边的儿子睁着好奇的眼睛探寻着这个北方城市,和刘雪悲伤的情绪不同,童童第一次出门,对一切都新鲜的很。

“这是妈妈的家?”

“是妈妈以前的家。”

“那外公外婆住在这里吗?浩浩的外公外婆每天晚上都在幼儿园门口接他,我也有外公外婆吗?”

刘雪牵着童童的手紧了紧,“你没有。”

“啊?”童童有些失望,“为什么我没有?”

“你有妈妈。”刘雪偏身弯腰看向不太高兴的儿子,“有妈妈对你好还不够吗?”

童童又重新笑了起来,“够了!”

14年,这座城市变了太多,刘雪借助手机地图,才在两个多小时后带着童童回到了记忆中的院子。城市突飞猛进地成长,但刘家所在的老旧开放式小区却像是被遗忘了的一个部分,墙体破落露出的深灰水泥色和铝塑窗框一起,大咧咧地向外人展示着这栋楼的岁月痕迹。

7点多了,天色将将擦黑,刘雪牵着儿子的手上了4楼。隔着防盗门,她听到屋里人声吵闹。说话声,电视声,还有老式抽油烟机运作时的嗡嗡响声,寻常人家的烟火气隔着一道门板,向她迎面扑来。

刘雪默默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凄凉又讽刺的笑,然后她抬手敲门。

“谁啊?”刘爸爸把门打开,看到门外风尘仆仆的女人和小孩时愣住了。好半晌,他惊讶地问:“你是……刘雪?”

刘雪笑了一下,“爸,亲生女儿回来了,都不打算让我进家门吗?”

刘父错愕的表情一下子变形,他拧着眉头大吼,“你还知道回来!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算了!”

童童吓了一跳,缩着身子往刘雪腿后面躲了躲。

刘雪脸上挤出来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她拉着童童的手轻晃了两下安抚他,冷脸道:“我当年要是不跑留在家里才死的更快。”

说完,她不管刘父,绕开他直接进了门。

刘父被她怼的失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涨红着脸跟在后面大声骂道:“我艹你妈!我生你养你还有错了?!你个王八犊子,丧良心的东西,你就应该死!你就应该死在外头!你还回来干什么?都怪老天爷不开眼,你到现在还不死!!”

厨房里,正在做饭的刘母听到响动举着锅铲出来,正听到这几句脏话,表情瞬间僵住。刘雪觉得又生气又好笑,两种情绪正搏斗着,突然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年轻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刘家耀抱着游戏打到一半的手机走到沙发边一屁股走下,笑得几乎停不下来,“爸,你可不就是艹她妈吗?”

“你……”刘父骂完就知道不对,被刘家耀这样当面揭穿更是觉得难堪,“小兔崽子。”

他这句骂的不痛不痒,刘家耀也不当回事,从手机屏上抬起头,痞气十足地打了个招呼:“大姐。”

当年刘雪离开家的时候刘家耀比起童童来说大不了多少,可如今他长得人高马大,眼见着已经是个男人了。刘雪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这个弟弟,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转向依然对她怒目而视的刘父,“我回来干什么?你说我回来干什么?”

她喉头一哽,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圈里打转,“要不是……要不是小雨没了,你以为我愿意再回来?”

刘父一愣,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头,“你怎么知道的?”

刘家耀手速飞快地在手机屏上滑动,“我告诉大姐的。”

团战中,他屏幕一黑,刘家耀愤愤骂了句“都他妈是傻B”,然后往沙发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朝站着的父母姐姐晃了晃他手里的手机,“二姐的手机。”

“我拿到一看微信,哟,这置顶的人不是大姐吗?”刘家耀说着,扬眉看向刘雪,“大姐跑了十多年,就只跟二姐联系。这下二姐死了,我于情于理也得通知你回来奔丧不是?”

说完,刘家耀又低下头去打游戏,房间内一时之间充满了游戏里的技能和角色背景音。

一直没说话的刘母突然指着童童开了口,“这是你儿子?”

“对。”

“你结婚了?”

刘雪抿了抿唇角,“没有。”

刘父在一旁冷哼一声,“不知廉耻。”

“对啊,没爹妈教。”

“你——”

刘父又要发作,刘母挥挥手里的铲子打断了他,“叫什么名字。”

“刘心童。”

刘父刘母闻言,神色缓了一缓。

刘母转身去厨房端菜,“添两把椅子,一起吃饭吧。”

“哎用不着!”刘家耀一把游戏结束,一边回着微信一边站起身,“添一把就行,我走了。”

“你要走?”刘父问道,“这就吃饭了你要走去哪?”

刘母也端着菜,慌忙从厨房小跑出来,“家耀,你不在家里吃完饭了吗?”

“不吃了,”刘家耀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走到门口,弯下腰在童童脑袋上使劲揉了两把。

童童有些怕生,缩着脖子直躲。

刘家耀嗤笑一声,“怂包。”

“家耀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狐狸精鬼混!”刘母看着要出门的儿子,突然尖声问道。

刘家耀眉头一皱,转头瞪向自己的母亲,“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说话嘴巴放干净点儿,什么玩意就一口一个狐狸精?”

“怎么不是狐狸精?勾的你天天往她那跑,连自己家都不要还不是狐狸精?”刘母把手里的盘子重重放在了桌上,“刘家耀,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骂外人两句狐狸精你就不愿意了?”

“你是蹲大狱没蹲够是不是?两年蹲少了是不是?” 刘母越说越气,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胡搅蛮缠逻辑不清地大声嚷嚷起来。

“你干脆把我杀了!你把我杀了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你就开心了算了!”

刘家耀又厌烦又恼怒,伸腿一脚踹翻了门口的鞋架,“有完没完?!老子为她坐牢我愿意!你他妈再BB一句?再BB一句这辈子你别想再见到我!”

“刘家耀!”

刘父冲上去死死拉住儿子的衣袖,“你长本事了!”他说着,一手拉住刘家耀,一手啪啪地抽自己的嘴巴,“是我错了!是我错!我就不应该把那钱给你买房子,我……”

“老刘!”

刘母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话。

刘雪站在这一出闹剧中间,看着刘母表情怪异地默默朝刘父使了个眼色,而后者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一下子噤了声。

刘家耀冷哼一声,挥手甩开了父亲,转身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室内从极度吵闹突然陷入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令人难堪的沉静。

“雪儿,”刘母尴尬地笑了笑,语气格外亲善,“别管你弟弟,快坐下,咱们吃饭。”

“不了,”刘雪说,“我和朋友约好了,晚上一起吃。”

“哦哦,那好那好。”刘母陪着笑,丝毫不去想离开了14年的女儿哪还会在这个城市有朋友,“那你们晚上……”

“也住我朋友家。”

“好好好,有朋友好。”刘母依旧笑着,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轻松。

刘雪提着包,牵着童童出门,走到门口时,她眼神一瞥,看到地上掉着一张名片,多半是刘家耀刚才落在这里的。刘雪心念一动,假装蹲下紧鞋带,弯腰把那张名片捡了起来。

出了单元门,小区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大道上的路灯辐射过来的一丝光影。

“妈妈我们现在去你朋友家吗?”童童问。

“不去,我们去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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