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忆萧三

萧三少年时，爱往长都寺跑。

恩将城天照庄离苏城长都寺，快马加鞭也要七八日，萧三一得空，或是外出行事毕了，必去长都寺。

初初时她在江湖中名声不盛，传言里不过是天照庄养在庄内不许外人知的三主子，不知为何流落在外拜了个厉害的师父，得了一柄厉害的刀，有一日又突然随神怪的传言现身，又惹了一些神鬼仙妖的事情。

及至她一人一刀屠尽了湘族，并一剑刺死了湘州当家的主子白衣公子李承卓。

再加上断风“撼鬼神，得天下”的传闻日盛。

苏地中人莫不震惊忌惮。

长都寺的和尚亦是兢惧，不好驱赶，也不好欢迎萧三。

为表这群无欲无求的和尚亲善朝堂、不涉江湖的立场，对萧三爱往长都寺后山去的行为并不加以管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只是日常多增了些武僧时时注意着，以防萧三突然滋事。

好在萧三也从不从长都寺的正门出入，仗着轻功尚好，每次来都是兀自跃上长都寺后院的墙头，直直往后山去，寻一颗粗壮的秋花树，坐下来，静静待一天。

那时的萧三，十七八岁，年少气盛，自血洗了湘族后，又因萧主萧景同的令犯下了几单杀人大事，在江湖中有着“百手杀”的称号，又有着杀人的人的坏名声。

但萧三在长都寺从未滋事。

往来长都寺一年，萧三只爱隐在长都寺后山的秋树林中，偶尔像一只灵活的山雀，突然窜到长都寺后院的围墙上头或哭苦亭里，皱着一双好看的眉，仔细端详附近的和尚，看不出什么东西了，再极快地窜回秋树间，又藏匿其中。

萧三爱穿绯衣，远远看去，似是融在秋树硕大的秋花丛间，飘飘然然，人花不可分辨。

偶有不谙世事的小和尚，壮着胆子对着秋树上的萧三喊话，传达院里其他大和尚的意思，或是有慕名来长都寺求佛解惑，却迷失了方向无意进了后院的，又或只是听了萧三的传言，听说萧三在长都寺，特意来寻要看萧三一眼的，萧三也并不如传闻中一般残暴冷酷，反而是有人问话，她能答便答，想应便应，只是话不多。

多半时间，萧三只是坐在横生的树枝上，荡着两只脚，怔怔然的，不知是在看着何处想着什么。

便有人猜，萧三是为了长都寺供奉的上神肉身而来。

萧三的断风，青尘的重明，荣嗣的去简，上神的肉骨，是苏地人趋之若鹜却不能轻易得的四样事物。

萧三的断风能撼鬼神、得天下。

青尘的重明鸟是瑞兽，自山海而来，目生二珠，百里之内莫有枭鸱恶鸟。

荣嗣一族传家的去简琴，弹之可通鬼神，上达九天。

而被供在长都寺的上神圆寂后留下的肉骨，能使人长生。

元丰二年时，苏尊苏木言痛病一场，已是濒死，群医束手无策，长都寺的主持光远和尚上奏，将苏木言带到上神肉骨之前，闭关一日夜，叫苏木言熬过了这一死关。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得而知，但此后上神肉骨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传闻日嚣尘上。在苏木言后，长都寺也确使几人起死回生过，其中百岁老者仍如同青壮年一般。

苏地之中，鬼魅大盛，此等奇事，不可不信。

秦王始皇曾求仙海外，前朝几代帝王醉心丹事，王犹如此，寻常百姓更是对寻仙问道之事沉迷不已。

有人疑心萧三这是为了得到供奉在长都寺的上神的肉骨。

得骨肉者，能长生，可以成仙。

苏地人莫不垂涎。

但因长都寺强盛，向来与朝堂交好，得了朝堂的庇护，有重兵时时注意着，这多年来才能保有上神的肉骨却无人敢犯。

等到元丰五年的立冬，萧三是为了什么频繁往来长都寺后山一年，揭晓了。

立冬那天，庙里不见了一个叫苏涣的和尚。

说是和尚，也不算得，只是光远大和尚收留并养大的一个青年，多年要求剃度入佛，不得光远大和尚的允，是一个在庙里居住的居士。

那年立冬天象有妖，夜里一场浓雾如绸严实覆了苏地，三尺之内莫能见人视物。当日夜里苏涣失踪，房内只留下字条一张：

借苏涣一用，不日必还。

落的是“萧三”二字。

但字迹却是苏涣的字迹。

长都寺的主持光远大和尚看了字条半晌，落泪叹，“罢了罢了，虽佛缘甚佳，慧根无双，但心魔不除，难以成事，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萧三并未带苏涣回天照庄，只将苏涣带在身旁。

脱了长都寺的保护，苏涣被萧三这样一掳，算是落入了江湖。

还未到立春，苏地之上便到处盛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不是上神的肉骨，是苏涣的血肉，苏木言当年濒死，便是喝了苏涣的一碗血活过来的。只要能吃了苏涣的血肉，便能得到长生。

在江湖之中行走的二人，处境便日发艰难起来。

全力拼死解决一个萧三，就又能得断风又能有长生肉，比分二力面对天照庄及长都寺看似要容易得多，也因此江湖中贪心人更是前赴后继，追着萧三夺刀夺人的人，又多了好些。颇有些阴魂不散的样子。

苏涣被萧三带在身旁近半年，二人流浪的足迹遍布苏地各处。

到元丰六年二月初二，有人组织江湖各大门派、苏地各大望族，避开天照庄与朝堂的耳目，领了三百余人在万夫坡围困萧三。浴血奋战后的萧三寡不敌众，在一众人等的逼迫下，终是无法再以一敌百，将苏涣交还光远大和尚主持。

那时的苏涣，瘦如人干，脸庞凹陷无一丝血色，双腕尽是放血刀留下的口子，颈间有牙痕，两臂也有血肉被剜去留下的坑疤，双脚虚浮，口不能言，已没了旧日的神采，凄然残样，人莫敢直视。

而萧三，经了万夫坡一场恶战后，被及时赶来的念水山庄的念子濯所救，念子濯仗着自己在朝堂里头、在苏尊当前的身份，以一句“少年心性，不过是玩笑开大了”，蛮横将众人打发了，强行将萧三及断风带回天照庄。

自此一役，萧三始成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