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影无痕

一九三五年春，中央红军离开赤水河后……

太阳西下，在青龙林中响了半天的枪声终于停息了下来，林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在向茫茫天地诉说着战争的残忍……

一位身上穿着分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脚上穿着一双露出几根脚趾头的破布鞋、腰上别着一把砍柴刀、虾背驼腰、一张马脸上长着一双三角眼，眼睛上配着两竖倒八字眉，塌鼻梁朝天鼻，地包天厚嘴唇的丑陋汉子蹿进了林中。

这人叫刘草狗，是古滋镇上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反穿衣、倒穿（读sha）鞋，反穿裤子盼发财”这类人的领军人物。

此类人一惯不务正业，成天混迹于酒肆赌场，专干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之事。穷疯之时，便用锅底黑灰抹花脸，拿着一根大棒躲进密林中，见有单身客人路过，便在背后给人一棒将人打晕，然后劫其财物。得手后，便将所劫之物统统送进了酒馆，赌场。当地人称这种人叫“干疙闹”，官话称之为“地痞、二流子”。

红军来到古滋镇时，陈草狗并没和镇上人一起出去躲避战乱，而是带着一帮二流子天天在镇上晃荡，帮着过往军队干一些带路、找船一类的活，不但能蹭不花钱的饭吃，还可以挣几个零花钱。

陈草狗此次干了一桩平生最大胆、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带着红军，打开了古滋镇上不可一世的、“丹桂村”王致衡老爷家的盐仓、粮仓。当然，自己也浑水摸鱼拿了一些去当睹资。不过他手气实在太差，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输光了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万般无奈之下，他便喝了两碗酒，壮着酒胆来林中发点死人财。

陈草狗睁着他那双三角眼在尸体丛中搜索着……他这段时间见识过红军，中央军，川军，黔军，知道他们中间当官的，腰间都扎着根皮带，胸前斜背着挂手枪的武装带，腰间都佩戴着手枪。此时只要看见腰上佩戴着手枪套子的，他都要伸手将死尸的衣兜翻一个底朝天。忙活一阵，大洋、铜板的也弄了不少。

陈草狗突然看见前方树下，一具趴着的尸体下压着一只黑色牛皮包，不由两眼放光，便大步走到尸体前，弯下腰伸手搬开尸体去摘那只牛皮包。

死尸是脸朝下趴着的，陈草狗刚将尸体翻了个脸朝天，那具尸体突然坐起身，扬起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望着自己……

陈草狗的三魂七魄顿时被吓到了九霄云外，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这具坐起来的死尸……

诈尸和鬼怪之类的恐怖故事，陈草狗只是在茶馆听说书的说起过，没想到此时自己能却亲眼目睹……他想爬起身离开这个恐怖之地，无奈恐怖使他浑身乏力，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

此时死尸居然伸手扶着树干站起了身，张口费力地说出了一句话：老、老乡，别、别害怕、我、我没死……

浓浓的外乡口音飘进了陈草狗的耳朵里，他这才缓过劲来……这人没死，是一个活人……

陈草狗的胆子一下子便壮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这人身上背着的牛皮包，猛地站起身伸手腰间拔下砍柴刀，双手握刀挥刀朝此人狠狠砍去……

这人抱着树干一下闪到树后，刀砍进了树干中，他奋力取出刀，举起刀圆睁着眼望着栽倒地上的人，恶狠狠举起刀朝着这人的脑壳砍了下去……

一双刚劲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握刀的手。

传出一声暴喝：“陈草狗，你这个狗娘养的，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狗日的就不怕遭雷劈！”

陈草狗惊骇之下，猛地扭头望着抓住自己的人……这人长着一张方正脸，浓眉大眼，此刻这双眼睛冒出的怒火正烧灼着自己……

当刘草狗看清此人后，梗着脖子大声吼道：“丁元泰，老子杀的是红军，你他妈敢管我……”

陈草狗欲为杀人找借口，便想到了官府要杀的红军。

话音未落，陈草狗的下巴上挨了重重一拳，他嘴里发出“咯噔”的响声，一个仰巴叉跌倒在地上……他愤怒地从地上撑坐起身子，看着虎背熊腰的丁元泰走到那位人面前，蹲下身给那人察看伤势，便恶狠狠吐出了一口血痰，随着血痰他吐出了两颗牙齿，觉得口腔内既麻木又显得空荡荡的……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门牙被打落了两颗，心中怒火腾地冲上了天灵盖，杀机又陡然升起，便伸手去拿砍柴刀欲砍死丁元泰……

一只脚狠狠踩在了陈草狗拿刀的手上，他痛得惨叫一声，抬起头望着踩压他手的人……踩着自己手的是一位叫孟芬的漂亮女人，乃丁元泰结发之妻，孟芬身边站着一位美貌的姑娘，此刻，这位姑娘正用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自己……这姑娘是丁元泰的女儿丁小荷，这两个女人的拳脚功夫十分了得……

遇上这一家人，陈草狗知道今天绝对讨不了好，便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把这个狗杂种吊到树上去，让他尝尝林子里蚊虫蚂蚁的利害，不让他长点记性他还会害人！”

丁元泰的声音令陈草狗胆战心惊，他先是觉得自己的手和脚被绑上了，随后自己的身体被悬吊而起，紧接着听见一阵阵脚踩断树枝的声音。

声音渐渐远去后，陈草狗这才睁开眼睛，望着丁元泰背着那人，带着他的妻女走进了密林中……

陈草狗望望茂密的森林和遍地死尸，恐惧地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喊声：“救命啊……”

丁元泰背着伤者，带着妻子、女儿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还没进院门，家里养的那条大黑狗就欢快地扑出院门围着几人撒欢。

丁小荷伸手摸摸狗的头吩咐道：“黑虎，别闹，快进屋去！”

黑狗听话地跑进了院里。

三人刚跨进院子里，就看见屋内灯火通明，穿着一袭白底红花锦袍的陈玉兰，正走出门迎了过来。

丁小荷吃惊地拉着陈玉兰的手问道：“玉兰姐，你不是跟我哥去重庆了吗？你俩是多久回来的？我哥呢？咋没出来？”

陈玉兰望望背着伤者的丁元泰，又望望孟芬和伤者，眼睛盯着伤者身上背着的牛皮包，吃惊地说道：“叔，婶，这人是红军！”

孟芬奇怪地：“玉兰，你咋说他是红军？”

“婶，他的包包上有个五角星，是红军的标志……”

丁元泰打断了陈玉兰的话：“我不管他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一条命……”

丁小荷拉拉陈玉兰：“快进屋吧，饿死我了，我哥呢？咋不出来接接我们……”

“小荷，近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进屋说吧……”

陈玉兰心事重重地拉着丁小荷走进了屋。

“玉兰不是跟河生一起去重庆看孟文去了吗？

怎么会在咱们家？”丁元泰一脸狐疑地望着和女儿一起走进门的陈玉兰……孟文是自己的大舅子，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在重庆师范学校教书，三月前，发电报来说他病了，点名要儿子和陈玉兰去伺候他。儿子便带着陈玉兰去了重庆。

“莫非去了就不回来了，儿子总是想家了呗！”孟芬心中挂念着儿子，见了陈玉兰就断定儿子回来了，脸上不因笑开了花，“当家的，儿子把玉兰留在家中，孤男寡女凑在一起也不怕人说嫌话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要是让陈天恒知道了又有麻烦了……”

陈天恒是陈玉兰的父亲，也是古滋镇袍哥的舵把子，不但在江湖上名声显赫，而且在镇上开着钱庄，酒楼，赌馆，妓院。赤水河沿岸除了

“丹桂村”王家，就数他最有钱。他女儿玉兰和丁元泰的儿子河生相好了整三年，因陈天恒嫌丁元泰是外乡人，“身家不清，己事不明”，加之丁元泰只是“丹桂村”王家的护林人，因此上竭力反对女儿和河生来往……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要是真弄出事了咋收场啊……”丁元泰见陈玉兰天黑了还在自己家里，心里便有些担心。

“弄没弄出事来，进屋你不就知道了！把人驮了一路你不累啊！再说这人伤得不轻，你再不给他医治他就没命了！快进屋，口渴死我了！”儿子是孟芬的心头肉，她一听丈夫在埋怨儿子，心里就不高兴，边说边扶着丈夫走进了屋。

伤者赤裸着上身昏迷着躺在床上，丁元泰望着伤者胸膛上往外冒血的枪眼，将手中端着的一碗酒倒在伤口上。

站在床边的孟芬递给丈夫一碗黑色药末，望着丈夫将药末抹在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

“这是枪伤，必须马上把他胸膛里面的子弹取出来！”丁元泰给伤者上完药，走到桌前抓起放在桌上的酒坛灌了几口酒，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柄匕首递给孟芬：“你去把它烧红了，我要用它把子弹给他取出来！”

“吃了饭再取不行吗？我这肚皮饿得都贴到了脊梁骨……”

“救人如救火，取迟了这人会丢命！你要饿了就先去吃饭，让儿子来帮我！”

“我进屋就没见过儿子，小荷和玉兰在灶房做饭，谁知道你那宝贝儿子跑到哪里疯去了！”

孟芬唠叨着走出了门。

丁元泰走到靠墙摆放的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只只青花瓷罐摆放桌子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各种药末放在一只碗里……

丁元泰治跌打损伤、接骨斗榫之神奇医技，在赤水河沿岸家喻户晓，人人旨知。

丁元泰治疗粉碎性骨折，从不上夹板，只用浸泡了药的“火纸”贴在伤者伤处，每天往“火纸”上喷几次酒就能治愈。

那个年代，赤水河沿岸以拉纤放筏、背盐挖煤为生者居多，伤筋动骨、摔断骨头就成了家常便饭，因此上门来找丁元泰治伤的人络绎不绝。甚至上至播州、茅台，下至泸州、符阳的人也慕名前来求医。

丁元泰见富人便收点医药费，穷人统统免费治疗，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穷人心目中的一尊神……但在古滋镇，除了“丹桂村”当家人王致衡老爷外，谁也不知道这尊神的来历……

“你哥跟着红军走了！”

这是陈玉兰扔给丁小荷的第一个炸雷，还没等丁小荷缓过神来，陈玉兰又砸给了丁小荷又一个霹雳：“我怀了你哥的孩子！”

陈玉兰说这话时，正坐在灶孔前往灶眼里加柴，火光将她一张俏丽的脸映得通红……赤水河以产美女和美酒名扬天下，也许是水土的缘故，当地的女人皮肤都很白皙。

陈玉兰有着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脸上配着柳叶眉，黑黑的大圆眼，鼻梁纤可、挺立，小巧红润的嘴唇，更妙的是，她蓄着一条垂下脚跟的长辫子，这条辫子时常被她盘堆在头上，给她原本就美艳的脸频添了几分姿色。此刻这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娇媚动人。

站在灶台前炒菜的丁小荷，长着一张银盘脸，娥眉杏眼针直鼻，两片嘴唇小巧而又红润，一头黑亮的秀发梳成马尾辫甩在身后，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显得格外活泼。

这两人美的各有风韵，古滋镇上好事的人，将个子比陈玉兰高出半个头的丁小荷评为一号美女，陈玉兰的排名则屈居其后。

此刻，一号美女的双眼正楞怔怔地盯着陈玉兰……这一记炸雷和一记霹雳，完全将她击晕了……

哥哥和陈玉兰相好的事，丁小荷在重庆上学时就知道了……

丁小荷的大舅考上公费留学去日本学成归来后，便被聘到重庆国立师范学校任教。丁小荷和哥哥小学一毕业，就被舅舅接到重庆去读书。陈玉兰的父亲和舅舅感情甚笃，因此上陈玉兰兄妹俩也跟着去了重庆。

在学校接受了新文化的教育后，年长陈小荷两岁的哥哥和陈玉兰彻底解放了思想，大张旗鼓地玩起了自由恋爱。这种大城市的新潮事物，在相对闭塞的古滋镇来说，被视为一种伤风败俗的恶行……

“你为什么要和我哥怀孕！”刚满十七岁的丁小荷对这种苟且之事十分愤怒，在心中憋了半天

，怒气冲冲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哥爱我我爱你哥，舅舅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就带着我和你哥去教堂举行了婚礼……”面对丁小荷的质问，陈玉兰不慌不忙，把事情说了出来，“前不久我怀孕了，就和你哥一起回到了镇上，遇上了几个当兵的要对我施暴，你哥和我哥，还有镇上的一帮人，把这几个当兵的暴打一顿后扔进了河里！没想到又来了一帮当兵的，拿着枪就朝着我们放，我们躲进了水神庙，那些当兵的把我们包围在了庙中！我们认为肯定死定了，已经彻底绝望之时，来了一队红军救了我们的命，你哥和我哥，还有帮我打架的那帮人，全参加了红军，红军开拔后，他们就跟着红军走了……”

“我呸！教堂结婚算结婚吗？你爹认吗？我爹我妈认吗？这镇上的人认吗？你们这叫野合！

我问你，你既然爱我哥，你咋不跟他一起去当红军！留下来存心让我们跟着丢脸吗！”丁小荷对哥哥跟着红军走之事感到很突然，心里也很难过，心中的怒火只好撒在陈小兰身上。

“本来想去的，我怀孕了！我和你哥结婚碍着你啥事了，和其他人更不相干！”陈玉兰生气地大叫起来。

二人说的话被拿着刀走来的孟芬听了个一清二楚，一听自己的宝贝儿子跟着红军走了，孟芬走进屋绝望地望着二人。

“我可怜的儿子……”

孟芬凄惨地大叫了一声，一下子昏倒地上。

丁小荷和陈玉兰大吃一惊，惊呼着扑向孟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