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超度法事之撑过奈何桥的伞

在我家的楼梯扶手上挂着一把蓝色碎花的雨伞。这把伞不是现在那种撑杆可以收缩的那种，而是伞把是带弯钩的那种老式直伞，撑开大概也就能容一个人避雨吧。现在我家没有人在用这把伞了，特别是我，即便下雨天找不到伞打，宁愿淋雨也不用！

为什么这里要说到这个呢，因为这把伞曾经在阿公的超度法事上用过，而且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情……

在超度法事中，拔罪科仪是必不可少的。

道教中涉及到阴司的神祇有很多，而且也各司其职，但是说到拔赦罪业，超度亡魂的首选，必然就是太乙救苦天尊了！

太乙救苦天尊有多重要呢？首先我们来摆谈下这位神祇的背景。

太乙救苦天尊，又称太乙天尊或寻声救苦天尊，还有个称号，或者说是尊位，即是东极青华大帝。其形象为：“太乙天尊端坐于九色莲花座上，九色莲花下有九头狮子口吐火焰，簇拥宝座，头上环绕九色神光，放射万丈光芒，金童玉女、众多真人、力士、金刚神王卫护身旁。”

道教经典有记载：太乙救苦天尊居“东方青华长乐世界”妙严宫（“严”或作“岩”），可引渡受苦亡魂往生，对于积德行善、晓道明玄而功德圆满之人，太乙救苦天尊亦能“乘九狮之仙驭，散百宝之祥光”，接引其登天成仙。另有道教经典言其为“玉清应化身”，即是云其乃玉清元始天尊以九阳之精秘密所化的应化身，主救度。

道教的太乙救苦天尊化身无数，广救一切生灵，其信仰文化比佛教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产生还要早很多。尤其在道教的度亡斋醮科仪上，法师不论使用何种科书，无一不请太乙天尊加持。但到了近代，可悲的是，天尊名讳却只保留在道经中和道士诵唱的经韵中。他在汉族民间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及观音。这里就不得不多嘴说一句了，大概原由一则是佛教观音的女性形象更符合民间对慈悲的接受性，二则和道教的主张清净，主张“宁可失传，不可妄传”，“口口相传，不留文字”的规定都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将此尊的赫赫大名湮没在了世间，不得不说实在令人遗憾。

在太乙救苦天尊的无数化身中，最著名的是“十方救苦天尊”，而这十方救苦天尊又有化身，则是大家都听过的阴司十殿阎罗！

在道教的超度科仪上，救苦拔罪为必要程序，其中涉及到了一个仪式，就是转十殿，意思就是让亡者的魂魄在高功的引导下转经十殿阎罗处，然后为其罪业诵经免赦。

转十殿是很辛苦的一个过程。由高功以引魂幡领头，带领孝子孙在阳世道场内从第一殿开始，唱经跪拜，然后焚化阎王的相关符书诰文与钱帛，然后依次下去直到十殿完毕。听我爸说，他们再之前开坛请神都是把每个神祇的分身请到了法坛上的，所以也就等同亡魂真的同时在阴间过了十殿。

阿公的超度法事上，我是坚持转完十殿的，我记得搞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夜饭时间都推迟到了入夜。

我当时本来以为转十殿完了当天的事也就了了，哪晓得，吃了夜饭，晚上还有科仪！

当天晚上，我家楼下灯火通明。那个时候，外面的路上还没有安装路灯，但是我家的灯光却照亮了半条街。

晚上很多人都来到我家外面。不只是奔丧来的亲戚，还有早就来过的左邻右舍，甚至河对面的亲戚都有来的。

我当时还没觉得奇怪，但是后来就觉得有点儿了。因为之前虽然法事也进行，但是围观的人少啊，咋个今天晚上就这么多人了呢？

我问我爸，咋个今晚上来了这么多人，有些还是都来过的喃？

我爸说，今天晚上要送你阿公过奈何桥！他要回来一下！

我当时听了汗毛直立！我说，阿公回来！咋个回来哦！

我爸说，你等会儿就晓得了！然后他走开去忙了，我就被晒在原地惊诧不已。

大概入亥时，法事又开始了。

我随着家人跪在灵堂上，期待着那么多人都等着的过奈何桥。

开坛了，还是那个姓李的人主持的。说实话，他的声音我不是很喜欢，按照我们四川人说的，就是他娃小时候他妈鸡肾子（我们这儿在男娃娃十多岁的时候，有些屋头爱利便给娃儿吃公鸡的肾，说的二天娃儿说话声音不得女兮兮的……）给他吃少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女兮兮的，现在话说就是有点儿娘，但是不是很娘……

我心里在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就看到最前面的我爸跪下去了，然后大家包括我也赶忙跟着跪了下去。

李道士（我这里就这样来称呼他吧）就还站在那里唱念着经文。过了一会儿，他也在案子前跪了下来，但是他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比划着，可惜我根本看不懂。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一边念着，一边在灵堂上转了一圈，他的眼睛不是专注的，而是在四处打瞟，仿佛在找寻什么。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案子前跪下，然后又比划念了一阵又站起转了一圈。第二圈转了，他中途停下跟我爸说了一句，耶，钟师叔来得有点儿慢哦。

我爸正要回答他，突然，他先伸手指了指右边。那边是我阿公冰棺的停放处。在灵堂与做法事之间放了那种淡黄色的帷幕，而此时，一只不小的土黄飞蛾儿在帷幕上安静地停着，头下尾上地正朝着冰棺头的阿公，显得格外醒目。围观的人都开始沸腾了。

李道士顺着我爸的手指看去，不禁眼睛一亮，他说了一句，来了！然后他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对着那只飞蛾儿用手虚画了几下，好像画了一道符。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拿一个用黄裱纸做的纸盒，伸手就将那只蛾儿带下来装了进去，丝毫不见挣扎。

后来我才晓得，送灵，也就是过奈何桥前，会把亡者的一魂请到灵前，但是那魂魄生人不见，又受咒法召请，于是会附身在一种动物身上到灵堂上去。我爸说，传闻曾经阿公在世给人超度的时候，有家人的老汉儿死了，过奈何桥请回来的时候，居然是附身在一只耗子身上。还有见过的啥子附身四脚蛇（壁虎）、苍蝇、油蚱蜢儿（就是蚱蜢）、蚂蚁儿、蛾儿（飞蛾）这些，奇奇怪怪的多得很。但是这些都有个特征，就是一旦真的是附身回来的亡魂，你对他施咒画符后，那个被附身的动物就不会动了，任凭做法事的道士摆布。直到现在我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李道士把装有蛾儿的纸盒放在了香案上，然后，周大汉儿跟叶超哥开始把三根高板凳（四川话喊法，就是长条凳）达成一路（一线）。他们的搭法是，中间的那根板凳面子搭在两边的板凳面子上，就形成了一个不高的坎，然后，在最中间加了三匹火砖，也是搭板凳的那种搭法。

这就是他们搭建的奈何桥。

如果，现实里有这么一道桥，可以说真的很凶险，毕竟高板凳没有多宽，而且那种搭法确实不稳。不管大人小孩，能在上面走一道的可能没得。那么，传说中的那座亡灵必经之桥，它又是怎样的凶险呢？需要阴阳两方一起齐心走过，想来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奈何桥，无可奈何的桥，亡魂一旦踏上此桥，过去了则徒留生前愿望的遗憾和无奈，倘若过不去，那么就只能沉沦血湖，永远无可奈何！传说亡魂进轮回道前，奈何桥就是最后的业力考验。善者自然平安过去，恶者堕落桥下血湖池，被那其中的蛇虫争食，断了轮回……那恐怖阴森的场景，是在难以想象得到。

现实的奈何桥，只是三根高板凳和三匹火砖。我阿公的一魂也附身在了一只普通得再常见不过的飞蛾儿上面。有谁平时能把这些和恐怖的阴间事物相联系呢？

当我以为他们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们说缺一把雨伞。

我爸说雨伞有。然后他就跑去拿伞。结果，他就拿了一把蓝色碎花的把柄弯钩状的老式直伞出来。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因为那把伞是我拿来下雨天打的……我当时感觉不好，但是却没有说啥……其实我当时真的该喊换一把伞的……

开始过桥了。

李道士让我爸用一个大盘子端着阿公的灵牌，灵牌前还放着那个装有蛾儿的纸盒，他手持招魂幡开始了过桥。

过奈何桥分为三个步骤。

先是在起始的桥头位置，李道士让我们都跪下，他就站在桥头对着我爸手中的阿公灵牌和那个纸盒唱经。因为我爸懂流程会配合，所以他搞得很快，拔罪的经文唱了就开始过了。

这里要说一下，过桥的时候，李道士拿了那把伞过来给阿公的灵位和那个盒子打起，但是伞面上盖了一层红布。我爸端着那个大盘子，从桥的一端向中间移动着，这个过程很慢。现场的人都看得很专注，包括跪在地上的我们都看得很认真。

招魂幡飘摇了几下，李道士和我爸终于把盘子放到了中间高板凳的那三匹火砖上。我分明感到我爸和那个李道士对望了一眼都送了一口气样……

第二步就是从桥拱中间走下来了。

李道士和我爸的脸色很严肃。我爸这时没有再端盘子了，他把那把伞打着。这阵李道士在诵经的时候速度都感觉比前面缓了些。那个摆着阿公灵牌和装蛾儿盒子的盘子在桥拱中间，不是端下来的。只见李道士一边念着一边伸手把来路这边的下面那匹火砖一下抽了出来！

所有人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都跳了起来！搭在最上面的火砖发出吧嗒一声闷响。而摆在上面的盘子也跟着倾斜了，阿公的灵牌一下就抖了两抖，但是居然没有倒！哪怕盘子是倾斜的，那个灵牌也是倾斜的，但它就是没有倒！

有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呼。我都瞪大了眼睛，呼吸窒了一下。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

李道士没有停，他嘴里还是不停地念着，然后伸手去把另一端的那块下面的火砖一下抽走了！

还是一声闷响发出，我感到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都快要跳出来的感觉。那块本来被两块火砖顶起的最上面的火砖终于磕平了，上面那个盘子依然稳稳不动，阿公的灵牌前前后后地剧烈摇晃了几下，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我爸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李道士也有点儿皱眉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装有蛾儿的纸盒子突然动了一下，一下就碰了下摇晃的灵牌，灵牌猛地就停止了晃动，安静地立在了那里……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我在那一瞬间觉得有一股冷风出过我的头顶。

我爸没有说话，李道士分明舒了一口气。

最后是第三步，从桥拱中间走到桥的那一端。这个过程跟从桥这端走到桥拱中间一样，虽然繁琐，但是没有从桥拱中间走下来那么惊险了，所以很快也完成了。

奈何桥，过了；送灵，成功！

李道士又把阿公的灵位请到案子上，开始诵经。一会儿，他把那个纸盒拿起来向三清拜了三拜打开。

那只蛾儿见光就飞了起来，它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依然停在了冰棺边的帷幕上。片刻过后，那只飞蛾突然拍翅飞起，冲向了香案，掠过案子上的烛火，带着跳动的火焰和青烟以及焦糊的气味投入了黑暗的一角……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一言不发。但是每个人的眼神，都有着不同的光泽……

也许在阴间，阿公也是那样有惊无险地走过去了吧！

我们都是凡人，探索不到那么莫测的神鬼世界，所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当天法事完了，我分明看到我爸背后的衣服都打湿完了。他后来跟我说，原来跟人家弄都没得这么累过……

我觉得那是必须的，因为现在相助的是他的父亲，我的阿公！哪怕阿公老了，但是我们都还流淌着他的血液……

疲惫的夜，让我们的悲伤在慢慢淡化，也让我们慢慢遗忘了很多事……

那把给阿公过奈何桥时打的伞，不知被谁又拿去挂在了我家楼梯的扶手上，安安静静地一直在那儿挂着。

到了秋季的一天，我终于还是又用了它。

那是一个大雨天。秋季的雨，下起来就是一整天，细密得很。

秀秀有点儿感冒了，家里备的感冒药也吃完了，所以我只好出门去买。

还好附近的药店不远，走河边的路就几分钟打个来回。我下楼前看了看窗外，发觉真的雨太大了，我看了看，发现离我最近的是那把蓝色碎花的直伞，于是我就拿着出门了。

到了楼下，我把雨伞打开走出了楼下街沿的雨棚，然后把伞罩在了头上。那一瞬间，我觉得秋风突然吹得我一身鸡皮子翻（冒鸡皮疙瘩）！我踏着焦湿（四川方言，这是一个形容词！就是非常非常非常湿的意思）的路面向药店走去。我们楼下两边都栽着有榕树，长得还非常高大，枝繁叶茂的，一到下雨天就听得树叶子被雨水打得噗噗噗的响，两边楼上楼下的雨棚也被雨水打得砰砰响，所以显得很嘈杂。如果风在大点儿，那么榕树丫枝与丫枝之间的碰撞和抽打也显得很诡异，再加上是晚上……

我走到河边时，看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初中同学在河边的茶铺棚子头喝茶，于是就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我就走了。河边上的风吹得比街巷子头还大，那个虾子娃娃（四川方言，一般都是戏谑和骂人的话）还坐得那儿喝茶，我都觉得他脑壳有包（四川方言，指人头脑不正常）。我这样想着很快就到了药店，然后把儿童感冒药也买了。

等我走回去的时候，我发现我那个初中同学走茶棚子头走了出来。他热情地对我说，过来喝会儿茶嘛！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刚刚跟你们爷两个走哪儿去了喃？咋个你一个人又回来了喃？你们爷喃？

我当时差点儿就把手头的伞丢了！一身鸡皮子又冒了起来，那阵风吹得我心头发寒！

我当时有点儿火了，我说，你得说些啥子锤子（四川方言，经典四川脏话之一……）话！老子是一个人好不好！还有，我们阿公前几个月就死了！

那娃当时脸色就变了，他好像被风吹得打了一个抖，他说，你狗日的嫑打胡乱说自家屋头人哦！你爷我还是认得到的哈，你信不信我去……

他没有说下去了。因为我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们发现彼此都没有开玩笑……

他扯了下衣服领子说，今天有点儿暗（晚）了，改天耍嘛……我先走了。

他转身去茶棚子头拿了手机跟烟就走，出来时没说话，就跟我点了下头。

我特么当时心跳得飞快！看着打的伞一下想到了啥子，连忙把伞收拢，淋（我很想打四川人说得cuá字，但是我对照《四川方言词典》打不出来，貌似电脑上没得这个字……其实好多字都没得，太遗憾了……）起雨就跑回去了。

我其实很想把这把伞就丢到路边边上了的，但是我不敢！我又说不出来我为啥不敢！只觉得我回家就好了，回家就没事了。一路上还是风声雨声，尽管我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拢屋了，但是我分明听得到我的心跳有多快——那不是因为快速跑动的原因，而是因为心里的某种恐惧！

我回到楼上，路过四楼的时候，我爸在客厅头弄他的渔具。我没有跟他说刚刚的事情，我只是把伞又挂在了楼梯扶手上。

到了现在，我写上面那段经历的时候都鸡皮子起。恐惧，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它潜伏着人对未知的惧怕，也隐藏着人对未知的好奇。也许我是有所期待，所以我一直没有跟我爸说过这件事。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期待啥子……

当好奇心超越了害怕时，恐惧会吞噬多少的我呢？

我去看看那把伞还在不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