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谈（上）

敲门进去 ，格蕾塔本人也没在意自己愁眉苦脸的，路德维希也没注意到。他正一字一词给远在千里外的上司写着信汇报工作，在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同时尽可能减轻接下来的工作量。转手端咖啡的时候才瞥见这个小家伙一脸苦大仇深要往杯里投毒的表情，这是什么慷慨就义的既视感？ 

下意识让杯沿离开自己的嘴，指挥官大人嗓音低沉：“格蕾塔。” 

 这男中音很有磁性，然则零星暖意也无。被叫方这位姑娘脸色惨白，反应像只受了惊的麻雀，忙不迭地嗯嗯两声回应他的召唤，低下头避免视线上的接触。 

“看着我。”他把杯放下，一副要谈心的教导主任的模样，好像刚逮住某个翘课跟男孩子出去看电影的女学生。 

'女学生'抬起头，她咬着下唇，还没明白突然间发生了什么。可就是没来由的害怕和心虚。因为知道他上午杀了人？也不尽然。

路德维希盯了她一会，似乎想从她惴惴不安的脸上得出什么信息。

“别墅都收拾出来了？”

“啊，嗯。但——”

她想长篇大论给他解释:解释没有家具粉饰的空旷、没设施好的卫浴室、防水层不确定的天花板——他们原本是打算建两栋的。可是工期太紧，很多东西还需善后，目前没办法打扫。

“用不着了。”对方听都没听，只丢了个简短的结论，但并没有说原因。指挥官大人视线再次转移回即将落款的信上，他希望这会比打字机冷冰冰的油墨来得实际些。收信人看到后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举措，“过两天会重新安排，到时候会通知你们的。”

盖好笔帽，猛然有种倦怠感爬上路德维希心头，虚伪的句式回放刚入伍时申请书上的高傲斗志，与现在周旋在人心之中的自己判若两人。他猛然开始唾弃自己，撇过头不想再看下去，随后注意到格蕾塔还在旁边畏畏缩缩的。

少将转过椅背，松下身子靠着。

“会感觉麻烦吗？”

不同与之前的严肃，这问话相当突兀，换言之，在眼下的情况你，他对她发出除了命令以外的任何语言都是突兀不合时宜的。

格蕾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由于他语调里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平易近人，她鼓足勇气尝试着回应：“或许...…但我不敢。”

“哧——”被她逗笑了，少将先生的眼睛弯了弯，摘下平光镜，揉揉眉心，流露出疲惫感，“很诚实。”

空气仿佛适合她生存了，格蕾塔有点小开心，感觉他心情其实并不是太坏，刚准备松懈下来，却忽略少将先生未表达的郁结。很快，下一秒来临，她就见路德维希拿起刚写好的信一撕两半。

少将嘴边不大的弧度在视觉上造成略显恐怖的一幕。少女犹豫能不能在不被发觉地同时后退几步拉开个安全距离。等了会儿，发泄完，路德维希将纸条一扔，低沉压抑的语气中似乎有点自暴自弃，“我也不敢，可我都不敢像你这么诚实。”

慢慢走过去蹲下，女孩伸手将纸条一张张捡起来，以她对路德维希浅显的了解，如果不收拾好，用不了多久，他的洁癖会把他自己逼疯。

“别收拾了格蕾塔。”头顶上传来压抑的男声，对方很少连名带姓跟她讲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主语的。今晚这句有那么一丁点孩子气的别扭。想必他应该也察觉到这一系列行为对事情本身没有丝毫助益，待会还得再写份。

很快敛好那几张纸片，介于少将还没失控，所以撕得不是很碎。格蕾塔仰着脸，对着他温柔地抬了嘴角，眉梢下压，有点类似于哄孩子的神情。好像待会路德维希就是端了全世界她也会包容他似的。

被她那种带有母性的注视弄呆了，向来目光坚定的将军阁下一时间竟然感到尴尬和不好意思，抓起咖啡灌了一口进行掩饰。完全忘记刚才还怀疑里面有没有被投毒。 自己现在完全不知道要对她讲什么才好。

这位混血的犹太姑娘依然蹲着，裙子边扫在地板上。“您心情不好，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你？”

“别的可能不行，但至少能陪您一起熬夜。”她第一回单独跟指挥官大人对话不结巴。女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她们上一秒能害怕一个人，下一转眼就能对眼前人产生极大的同情。

就比如现在。格蕾塔心底在重新衡量他的可怕程度，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有点幼稚的一面。

方才还以为他得拿自己出气。

以往路德维希可能会讨厌这种眼神和语气，他绝无需要一个囚犯小姑娘来帮他。但夜晚是神奇会让人感到孤独的时刻，少将稍稍倾身，“你一直很会说话。”

格蕾塔歪头扬着下巴，与他互视。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仍亮晶晶的，有着少女的稚嫩与青春感。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尽管很紧张，语无伦次的，但是你说的话都是实话。而且不让人讨厌。”他食指点着扶手，貌似在回忆当时哥哥问她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没被吓哭。”

眼睛现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坐着的男人，虽然这放在之前太过冒犯不合规矩，可现在格蕾塔只想这么继续听。

“就是还是有点……”他想说笨、傻、呆，又都觉得不合适。与此同时也察觉到眼下情形不妥当，于是结束了话题，“总之，还行。”

还行是什么字眼？是在夸她吗？脚有点发麻，她略微挪动了一下。再抬头时候路德维希指挥官早扭正身子，钢笔移动在纸张上产生唰唰声，他开始重新写信了。格蕾塔当然没有追问或者发出其他什么声响，少将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气氛恢复了一贯公事公办的味道。

毫无疑问，他们两人之间本没有什么天可以聊，且两个人对这一点都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