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破败败矿已逝,
空空荡荡人全无……”
乌海在一片荒草丛生,破败灰暗的废弃楼房前伫立良久,不由喃喃道。
这是龙山煤业集团第一个矿——龙一矿。
由于资源枯竭,加上产能过剩影响,去年闭坑关井。
才短短一年啊,如今却是人去矿空,面目皆非了……
“乌矿长,到处找您呢。你怎么在这儿?”
头顶微秃,满面油光的集团部长胡全,腆着大肚子,笑眯眯向乌海走来。
他顺着乌海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早已破烂不堪,已成为鸟巢兽穴的办公楼,讪讪笑道:
“快走吧,还等着到龙山矿去宣布呢。”
没错儿,今天是正式宣布乌海荣升龙山矿一把手的好日子。
乌海应该高兴。可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考验。
“好,走吧。”
乌海拍了拍手上的土,整整衣衫,上了车,他拧着眉头暗下决心:
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要来一场——乌龙搅雪。一定不能让龙山矿砸在我手里。
初见龙山矿
“妈妈,煤矿啥样啊?”
“煤矿啊,有高高楼,有大汽车,还有……好看的电视。”
“啊,高高楼,大汽车……妈妈,啥是电视啊?”
“电视……就是一个黑匣子,里面装着好多好多人,能唱歌跳舞,还能……反正可好看了。”
“啊哦,可以看电视喽……”
“你们都说过几百遍了,烦不烦啊?”
九岁的乌海吊着双腿坐在驴车后沿,不觉有些烦躁地嘟囔道。
“嘿嘿!”
赶驴车的老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乌海听到这一声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打从昨天早起,妈妈领着他们姊妹三人,又是步行,又是班车,又是驴车,这一路,颠得他肠肠肚肚都搅成一团了,还望不见妈妈所说的那些高高楼,大汽车。
乌海不免有些郁闷。
老家呆得好好的,为啥累死扒活地要跑到煤矿上来嘛。
不过,想到既能上学了,还能看上妈妈口里那个神奇的“电视”,乌海对于即将到来的煤矿生活,充满了期待。
可是,这赶车老汉,他刚才那么一声奇怪的笑,究竟是啥意思?
乌海的眉头不由拧成了一个川字。
“阿海,你喝点水吧?”
母亲夏月芳回头看了一眼一路沉默不语的乌海,柔声问他。
“我不渴。”乌海恹恹地说。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高兴或者不高兴。
这孩子,就是心事重。
夏月芳转过身疼爱地摸了摸他满头硬蹶蹶的头发,柔声道:“阿海,到了矿上,你们姊妹三个都能上学了。你要好好学习啊,将来一定考个好大学……”
她知道,大儿子乌海盼上学已经盼了很久了。
“知道了,妈。”
乌海拧开水壶盖子,大大灌了一口水,答应着,将水壶递给母亲。
“喏,拐过这座山头,就能看到龙山矿了。”
赶车的老汉“啪”地甩了一下鞭子,回头向着乌江乌夏兄妹狡黠地眨眨眼,道。
两个小家伙听见这句话,一起欢呼起来。
乌海转身给母亲递水壶,恰巧看到了老汉这个眼神,心里不由嘀咕:
“这个老汉,真奇怪。”
山路蜿蜿蜒蜒,像一条瘫软的长蛇,盘旋在灌木丛生的半山上。好像没有尽头。
终于,拐过了赶车老汉说的那个山头。
除了赶车老汉,驴车上所有的人,满怀期待地一齐向山下望去。
不远处的山坳里,的确耸立着一座灰突突的鸽笼。只有两三层。
围绕着这鸽笼的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字结构的顶,青瓦,白墙。
在这片房屋北面不远处,一座墨绿色高山下,一串方盒子一般的小黑车,从一个黑洞里钻了出来,车上装着黑乎乎的东西。
有一些小小的黑人儿也从那个黑洞里走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上一闪一闪的。
另有一条大路从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曲里拐弯地走进矿区。路上突突突奔跑着一些拖拉机和汽车。
原来有大路进矿啊,为啥我们要走这条难走的小路呢?乌海暗自纳闷,但他没有问谁为什么,他知道他们也不一定知道答案。
这不是是他想象中的那个煤矿。他想象中的龙山矿,到处都是亮亮堂堂的高楼,嘀嘀奔跑的汽车,琳琅满目的商店……
当然这都是他那个走南闯北到处说快板为生的伯父告诉他的。
在他们来这儿之前,他曾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天高地阔,要啥有啥”
嗨,不管怎样,总比乌家台好吧,起码能看到楼房,也能看到甲壳虫一样奔跑的汽车。在乌家台,他长这么大,压根没见过一辆汽车,更别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这样想着,乌海的心情也不由松活起来。
七月的天气,骄阳似火。驴都走乏了,但四个蹄儿在山路上依然发出铿锵有力的哒哒声。
正在大家都愣神的时候,赶车的老汉,“帮帮帮”在车檐子上磕掉烟锅子,说了声:“喏,到了,那就是龙山矿。”
他说着,向山下不远处的那一片小小的人间瞥瞥眼努努嘴。
那意思好像在说,喏,那就是你们所说的“天堂”。
“啊哦,终于到喽——”
乌江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跳下驴车,向那片灰突突的房屋冲去。六岁的妹妹乌夏也跟着哥哥下了车,一边喊着:“二哥,等等我,等等我……”
“哎,你们俩慢点跑,别摔着。”
夏月芳忙不迭地也跳下车去追两个孩子。
只有乌海丝毫不为所动,定定坐在驴车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陌生而充满未知的世界。
赶车老汉看了一眼乌海,深深吸了一口烟锅子,说道:
“这小子,你怎么不下去啊?”
“大爷,我们都下去了,你想把我们的东西拉跑啊?”乌海翻了个白眼,说道。
“哦,实话呀,我咋没想到呢?”
老大爷呵呵笑着,取下草帽扇了扇风,一股汗水,在他黝黑的脸颊上,冲出一道白渠。
没有一丝风,知了的聒噪声此起彼伏。
广场边上的墙根下,几个正说闲话打牌的男人,停下手中的牌,回过头看着这母子几个。
夏月芳一左一右拽着两个孩子,等在那儿,见驴车悠悠达达走来,抱歉地笑笑说:“唉,这俩娃太淘气了。”
“哎哎,淘气娃聪明……”驴车老汉笑着,停下驴车。
乌海跳下驴车,帮着母亲将几个疙疙瘩瘩的包裹拿下来,自己背了两个,将两个小的给弟弟妹妹一人塞了一个。
“给,提着。别吓跑。小心抓娃的来,把你俩抓去了。”
这是奶奶经常吓唬他们的话。
乌江和乌夏好像真给吓住了,乖乖接过包裹,站在母亲身边。
夏月芳付过了车钱,转身,却双眼一片茫然。好像不知该往哪儿走了。她几年前来过一回,只是那时好像还没有这么多房子和人,到处都是一片荒凉啊,可是现在……
“你这个大儿子啊,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驴车老汉冷不丁丢下这么一句话,驾着驴车,嘎达嘎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