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海女校之商牟珺

民国十五年，上海。

六月的天色真是奇怪，说变就变，前一秒还阳光明媚的，再抬头，却见天空乌朦朦的，好像有乌云从远处压了过来。

穿着蓝衬衫黑衣裙的两个女生，正站在女校后门，踟蹰地看着外头。左边的女孩脸尖尖的，单眼皮，梳着两个乌黑的麻花辫，模样甚是乖巧。她有些紧张地拉着右边女孩的手。

“阿璃，马上就要下雨了，你真要往外面去？”郭朵担忧地看着她。

商牟璃微沉双眸：“要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定。

郭朵有些不解：“就一次不去，没关系的。”

商牟璃不再回话，她将齐腰的长发束起，利落地挽成髻。然后又三两下取出披风，披在身上。

郭朵见她这般，开始急了：“今天天气不好，华老师肯定要来查人数，她最忌讳我们到处乱跑。马上就毕业了，你别在这最后关头被批评。”

商牟璃耸耸肩，紧了紧衣领：“阿朵儿你最机灵，我信你，肯定能办妥华老师。”她道，“雨天路滑，我会晚些回来，记得给我留门。”她纤瘦的身子隐在了黑披风里。

绵绵的细雨倾斜着洒在路面上，一辆马车翻山越岭地行入了郊区。缓缓地过了铺满青苔的石阶，马蹄子踩过滩在地面上的泥塘子，溅起湿漉漉的水花，涟漪的水面刚有些平缓，紧接着两道车轱辘缓缓压过去。

路旁一枝梨花悄悄探出旧墙头，在这氤氲着烟雨的天气中，抵在灰砖砌成的墙壁上显得极为朴素。马车上布帘被风吹得上下翻动，不停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帘子刚要被人掀起，车便缓缓地停在一家医院的衖堂前。

这医院看着着实不算好，外墙的砖头已经残缺，内里半截绿的墙壁斑驳不已。偌大的院子空荡无一点装饰，屋内大堂处，几个老人呆着脸，在他人的搀扶下颤微地挪动着脚步。

乌黑黑的云，在这医院上方竟不显一点不妥，好似这破地方只配得上那黑秋秋的坏天气般。

商牟璃下了马车，打赏了几个铜板。她走进医院，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她惦着脚，像是怕打扰了谁般，慢慢地推开最里面的一间。

一个寸头精瘦的背影，正背对着她。那人面朝窗户坐着，前头放着一个画架还有几色画笔，在白色的画纸上拼命涂着。

商牟璃吸了口气，放小声音，轻喊道：“小珺？”

画架前的男生依旧没回头，倒是一旁的护工惊喜地扭过脑袋：“商牟小姐，你来啦。”

“黄妈。”商牟璃礼貌地点头。

黄妈连忙搬来椅子，让商牟璃在商牟珺的身边坐下。商牟璃看着商牟珺的画纸，上面五彩的笔痕杂而深，看得出画画的人用力很大，却没什么技巧，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画什么。

“小珺，你画的是什么呀？”商牟璃柔声问着弟弟。

商牟珺还是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沉浸在自己的画里。许是看出了商牟璃的失落，黄妈连忙开口。

“小珺少爷，你和黄妈说说，这个是什么动物？”她指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商牟珺呆呆地开口，话语含糊不清：“是狗，大黑狗。”

“那这个呢？”黄妈又指着一团绿色的方块。

“是山……山羊。”

“小珺少爷画得真好真像。”黄妈鼓掌道，“这个红色的是什么呀？”

商牟珺转过头，抓着黄妈的胳膊，无头无脑地问：“如果你遇到狼攻击你，你该怎么办？”还没等黄妈回答，他又自己报出答案，“只能装作没看见它，狼是凶猛的动物，你打不过的……”

商牟珺絮絮叨叨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他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动物世界里，除了偶尔搭理黄妈几句，商牟璃就像是空气，他完全看不见。

商牟璃好看的眸子暗淡了下来。她的弟弟商牟珺，从小就不如其他的孩子。他到了四岁，话都说不清，路都走不稳。医生说他天生患有自闭症，无药可治，只能好生养着、陪着。那时起，商牟珺就被送到了乡下，远离城市喧嚣，被好生供着养着。

或许，是乡下的时间都比城里慢了几倍，几年下来，商牟珺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他能简单和别人沟通，见到家人能微笑问好。

商牟老爷和夫人，都很欣慰。他们不盼商牟珺能和其他孩子般有什么出息，只想着他能平安长大，能如正常人般生活，甚至是差些，也是可以的。

没想到，在商牟珺十二岁那年，也就是商牟老爷五十生辰的日子……商牟璃不敢再去回想那日。

只是从那天起，商牟家没了，树倒猢狲散，家里的下人们也做鸟散状。她没了家，只能到上海去读书。而弟弟商牟珺也没人看护，她只能带着一起来了上海。商牟璃没钱，商牟珺住不起医院，还是通过徐青流的关系，说破嘴皮把弟弟放到了一个破旧老人院里。而这之后，不知是老人院照顾不周，而是商牟珺受到了变迁的刺激，他的状况便越发得差，他越发沉迷在画画中，沉迷在自己莫名的动物世界里。

商牟璃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早就走投无路。

看着这样的商牟珺，她眼里的悲痛又多了几分，就连一旁的黄妈都看不下去了：“商牟小姐，这雨眼看越下越大，您要不先回去休息吧。”她看着商牟珺，帮他把嘴角的口水擦了擦，“小珺少爷在这里很安心。”

商牟璃明白她的意思，她起身朝着黄妈微微鞠躬，黄妈连忙把一旁披风拿起，抖了抖替她披上。

“小姐，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突然，黄妈开口，她表情有些犹豫，“本来徐少爷是要我不要说的，可我思来想去，您肯定是希望知道的……”在接到商牟璃肯定的目光后，黄妈终于说出，“自上个月起，珺少爷的医院费便是徐少爷替付的，他还把后面三个月的都付了。”黄妈的神色有些难堪，“那日医生来催缴费，正好给徐少爷碰见了。”

徐少爷，徐……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