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男人（4）

　　顾西爵似在与她对视，又似在发着呆。

　　“他为什么不认同我？”

　　良久，他如此涩声问道。

　　他声音里充满了疑惑，就好像这件事他真真切切已疑惑了很多年。

　　“因为比起‘辅佐西爵成为一代帝王’，他从小受的教育，他真正立下的志愿从来都是‘辅佐西爵成为一代帝王，让天下黎民生活富足，不必有机会受战火侵袭，不必流离失所，无处归依’。”

　　而这些年的大陆又是什么样子？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顾西爵眸中冷厉忽被一丝愤怒岔乱些许，“难道没有我战火就会自动消失？难道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早一日令天下太平？”

　　“是以他虽然没有赞同你，可他也从不曾真正反对你。”顾西陵淡淡道，“这些年他每每下船，难道不是去救你，去帮你，去替你完成那些你自己并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顾西爵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良久，他一手握成拳抵在书桌上，以毋庸置疑的语气道，“往后不会再轻易兴起战争，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我没有变，没有因为斩杀很多人就轻视人命，当今天下也不会再有人敢轻易拿我们三人身份说事。往后我和他一起，还是会实现他幼年就已经许下的愿望，我们……”

　　“只可惜他从小只学会了刚直，而从未学过窃取。”顾西陵打断他的话，“卑鄙窃夺别人的成果这种事，他永远不会赞同你，更不会成为你的合谋者。”

　　顾西爵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其实他有很多话可以辩驳，譬如这帝国的建立原就有他一半的功劳，他拿自己的东西怎么算窃取；譬如王权的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他步步为营又怎么能算卑鄙；譬如他筹谋这一切也从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他有亡国的仇恨，也有治国的才能，还有为天下黎民计的胸襟，他为什么不做？

　　而后上邪用很简单的一句话，替他总结了为什么他是“卑鄙”与“窃夺”的缘由。

　　“因为隋棠做了先行者，你有的一切才华她都有。”上邪道，“你一开始选择龟缩在她的身后谋取便利，现在哪还有资格跃居台前？”

顾西爵看着他。

在西唐很多人、尤其军中将士们的眼里，“顾西爵”这三个字代表的就是无坚不摧。

他总是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刚愎，但他也总是身先士卒，带领麾下将士一次次夺取胜利。多少次他身中刀剑枪戟，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但他冷酷坚定的意志不止一次次的拯救过别人，同样也一次次的拯救了他自己，他永远都能转危为安——因为他自己。

顾西爵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他有可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吗？

不可能的。

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共同的认知。

但他今晚无疑被上邪与顾西陵两人、甚至被秦关这个初初与他相识的人一戳一个准。

他看上去还是那样一丝不苟的站姿与冷肃的表情，可这屋里的三人都知道他此时已节节败退张皇失措，都看到他在听到上邪“龟缩”二字时目中一闪而过的难堪。

他这样坚定的人，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容易被刺伤了？

说到底，是因为他的心本就提前被他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就等着别人来往上头撒盐撒土。

就像上邪和顾西陵说的那样，他对于这一场婚姻其实并不真的势在必得。

　　秦关不由叹了口气。

　　她看到现在，隐隐也明白了顾西爵心中最在意的是谁。

　　“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们从皇城里逃出来，在船上时沈东昀说了什么？”她向顾西爵问道。

顾西爵蹙眉看她，目中有些惊疑，也有些防备。

秦关当然知道他在惊疑些什么，只是此时她也并不打算解释。

　　“沈东昀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东昀哥哥也会永远保护小西陵，还有西爵哥哥，不会离开你们半步’。”

　　“而你们从八年前开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大约已不知不觉走远很多步了。”

　　“小关你刚才那最后两句话真是神来一笔！”走在宫廷中长长的回廊上，顾西陵有些兴奋拉着秦关道，“我现在相信你当天之所以看见这幻境，必然就是为了拿它当杀手锏，好令顾西爵精神崩溃，继而制止这场婚礼。”

　　几分钟前秦关说完那几句话后，顾西爵似终于再撑不住原就经过了伪装的一身强硬，挥手就叫侍从半强制的将几人请出读书楼，关于明日婚礼的话一字不提，显见他们这场劝说是以失败告终了。

　　但虽说失败，顾西爵却已明显是强弩之末，顾西陵为此而高兴不已。顾西爵大约也察觉到她高兴，在三人出来之前特意说了句：“不必有所顾虑，他们都是我的人。”

　　这是显摆他在这宫中手眼通天呢？顾西陵听完轻哼一声，但回头就当着侍从面直接说出“制止这场婚礼”这种话来，可见在她内心深处，实则对顾西爵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信任。

　　这对兄妹也真够别扭的。

　　秦关真情实感问道：“你俩真的是亲兄妹？”

　　“不然呢？”顾西陵有些莫名，“我难不成冒充一个一旦被拆穿就要顷刻面临数不清暗杀的倒霉前朝皇孙？”

　　秦关听完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更迷茫了：“所以你的亲哥哥‘精神崩溃’，你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顾西陵噎了噎，继而没好气道：“我当你想问什么，原来是等在这儿讥讽我呢。”

　　秦关倒不是想讥讽她，只是确实有着一些不解。毕竟她对这对兄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当天似梦似幻那情景中所见高楼坍塌时，顾西爵第一时间将沈东昀和顾西陵护入怀中、不让他们看那惨烈场面的坚决，以及无论在那梦里还是在船上，顾西陵说起顾西爵时温柔又崇拜的情感，实在都与她今天亲眼所见相差甚远。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道：“其实你说他的那些话，是不是有点、有点太尖刻了？”

　　“是啊，”顾西陵平静点头，“我故意那样说的。”

　　“……”

　　秦关半晌无语，好一会儿才道：“就为了刺激他放弃明天的婚礼？”

　　顾西陵为她提取重点：“就为了刺激他。”

　　合着这妹妹走这一趟最要紧的目的居然是为了给她哥找不痛快……

　　“为什么？”秦关不知不觉问出声。

　　“因为他让东昀不开心。”顾西陵皱了皱鼻子，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爱，“他让东昀不开心，东昀从不给他找不痛快，自己躲起来了，那我当然就要为东昀出头。”

　　联想到她刚才在读书楼里说的某些话，秦关忽然想到他们今天走这一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你来阻止顾西爵的婚礼……该不会也是为了沈东昀吧？”

　　顾西陵理直气壮点头道：“我说过了呀，我就是为了东昀，是因为东昀不同意，我才这么反对的。”

　　“咳、那什么，我想说，在我们那个年……在我的家乡，就是同性婚姻和异性婚姻都是一样受到法律保护的，这二者没有任何区别。”秦关真诚看着顾西陵，问道，“所以你介意告诉我，你的西爵哥哥和东昀哥哥到底什么关系？”

　　“无论他俩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上邪薅一把秦关脑袋，笑道，“你只要知道，当年他们三人漂泊在海上，顾西爵将唯一一点食物和淡水都分给他俩饿到晕厥时，是沈东昀割肉滴血的保住了顾西爵的命，一直撑到遇见我。在这八年里，沈东昀看似与我们一起旅行，实则救了顾西爵的命十一次，为他暗杀了不下二十个阻挡他前行的人，充当他们那战无不胜军队的先锋探子更不知道有多少回。沈东昀做这一切除了要保护顾西爵，也确实希望西唐能够早日一统大陆，平息战火，他是相信顾西爵和隋棠两人能做到的。但是两个月前最后一场战役结束时，沈东昀要求顾西爵要么从此安心与隋棠治理西唐，要么跟他重新回船上来，但两个提议都遭到顾西爵拒绝。他不仅拒绝，还转头就传出与隋棠的婚讯，他被权势迷昏了头，走出了迄今为止最低劣的一步棋，这令沈东昀何等失望与难受？西陵她见不得顾西爵好，还想破坏顾西爵的婚礼，原是为此。”

　　顾西陵身为一朝公主，她心中有家国天下、有苍生黎民吗？是有的。只是她的国与她的家，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灰飞烟灭了，在失去一切的时候，是比她年长的那两位哥哥守护了她，是以从那时候起，顾西爵和沈东昀这两个人，对于她而言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

　　天下和平那是沈东昀的愿景，权倾天下是顾西爵的决心，而她只想围着这两个人打转，让他们的生活重回到当初平静安宁的时候而已。

　　秦关呆滞半晌，忽然抬头看向抓着自己头发玩得不亦乐乎的上邪：“所以你在这其中又担当什么角色？”

　　“我吗？”有些意外地挑眉，上邪想了想，笑道，“我大约只担当一个立场摇摆不定的旁观者？目前是想着能把顾西爵拐回船上也好，毕竟有他们的帮忙，我也能够早一些实现我自己的某个心愿。”

　　秦关差点跑题问一句“你的心愿是什么”，但她立即又意识到这实在不太合适，便轻咳一声道：“所以现在是怎么办？我们谈判是不是已经破裂了？那明天还得按计划抢亲？”

　　她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三人堪堪迈进顾西爵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院落之中，而上邪也堪堪关上了门，将带他们过来的侍从都关在门外。

　　回过身来，上邪看似无奈、实则兴高采烈地颔首道：“看来也只得如此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今晚就抢？”秦关又问道，“我看这宫里守卫虽然严密，但好歹有一部分得分散去保护各地来使来客，女王那还得再分一拨，咱们今晚行动，胜算怎么也比明天强吧？”

　　“虽然你的策略很有道理但是——”上邪笑眯眯道，“即便咱们今晚将人给掳走了，回头他又摸索回来，或者隋棠将他给找回来，他俩不是还能继续结婚？那咱们这行动可就全无意义了。”

　　秦关呆滞问道：“那要怎么才算有意义？”

　　“当然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让顾西爵自己跟着我们走出这皇宫。”

　　“……这能做到？”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

　　所以这些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家伙对自己的哥哥、徒弟都是这样心狠手辣的吗？

　　秦关但觉自己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