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储君（3）

　　在十五年前，有三个身份原本称得上尊贵的小孩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

　　他们其中的两个是刚刚覆灭王朝的皇子与皇女，另一个则是一品大臣的儿子，是从小就与皇子一起长大的最亲密的伙伴。

　　王朝覆灭了，他们的身份也在顷刻之间被颠覆了。他们不再是皇子皇女和大臣之子，他们是丧家之犬，是逃亡者，他们逃亡的路上甚至都没有一艘像样的船，只能三个人乘坐在一叶小舟上，就这样飘向了大海。哪怕他们前一天从那场大火灾中逃脱了，可如无意外的话，他们也将在后一天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而意外则是一条名为风云号的船，以及一个名叫上邪这怪名字的人。

　　上邪救了他们，将他们安置在风云号上，带着他们在大海中航行。

　　风云号是一条海盗船。

　　上邪身为这条船的主人，自然就是个海盗。

　　而他们身为前朝的皇子皇女，竟转瞬之间就要没落成贼吗？

　　顾西爵、沈东昀和顾西陵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们起先打算得好好的，跟着上邪在海上航行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等到再也没人关注皇族是否还留有余孽，他们就上岸去，担负他们应当要担负的责任，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可上邪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他厉害得简直不像个人。顾西爵想要学习政事，学习兵法，他就教导他政治与兵法。沈东昀想要变得强大，想要更好的保护顾西爵和顾西陵，他就教授他厉害的功夫，教他怎么辅佐顾西爵，教他站在顾西爵身边能够替他抵挡一切的位置上。顾西陵有很多想要学的，她想看世界，上邪就带她乘坐着风云号一点点看这个世界；她想学厨艺，上邪就教她怎么做出美食；她想读书，上邪就为她讲述这世界她知道以及不知道的种种；她想变得更坚强，上邪就引导她一天比一天更加的独立起来。

　　他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比以往他们在皇室之中的老师还要更好，以至于哪怕意志力最坚定的顾西爵，渐渐的也不再说想要下船的话。

　　他们一个老师带着三个小徒弟，四人一起在海上航行了五年。五年之中，顾西陵从稚子长到亭亭玉立，而顾西爵与沈东昀则都长成了意气风发又身怀绝技、心有丘壑的成年人。

　　曾经一度，顾西陵以为他们四人会永远这样在一起，就像她在国破家亡之日所期许过的那样。

　　但顾西爵始终还是顾西爵。或者说，他已成为了更加强大的、不必再只用嘴巴来许下誓言的顾西爵。

顾西爵在第六年下了船。　　

　　他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无疑就是沈东昀和顾西陵，可无论这两个重要的人对他的决定表现出怎么激烈的反对，他也不曾为之动摇哪怕一秒钟，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明确：身为王朝最后的储君，他要担负他的责任，重新建立顾氏的王朝，他要让昔日参与了那场兵临城下之战的所有人为那场大火付出代价，他要顾西陵仍成为身份最尊贵的公主，沈东昀还是他身边的第一能臣。

　　为此，他甚至直接无视了这两位当事人自己的声音与愿望。

　　他下船起初的两年中，留在船上的几人并未如想象中很快就听到他名声鹊起于四方，沈东昀几次下船，只为了去确认他仍还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他们每一次见面，顾西爵总是劝说沈东昀留在他的身边，沈东昀总是劝说顾西爵跟他回到风云号上，于是两人一次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就在沈东昀和顾西陵几乎认定他们跟随上邪学到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顾西爵也并不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就要这样泯灭于乱世的人潮中时，他名声却终于在骤然间就响彻于大陆了。

　　与那个名叫隋棠的野心勃勃的女军事家一起。

　　顾西爵真的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甚至都不愿意给自己取个化名。

　　但他又是个很聪明、很能忍的人。

　　他如果以自己的名义成为大陆上一方势力，那他势必要在一切都还未开始之前就受到四方瞩目与明查暗探，于是他选择暂且退后一步，站到另一个足以吸引所有人眼球的耀眼的天才身后去。

　　男女搭配，多美妙的组合。

　　不断刺探他的人当然有，一直都有，但是不必他自己做什么，看重他、信任他的隋棠以及隋棠身后的势力能够替他摆平一切。

　　他就这样一步步的，从隋棠身后许多人里面其中一个的位置，走到了与隋棠并肩而立的、她身边唯一的那个位置上。

　　两年前隋棠建国了，隋棠是女王，而他的封号则是亲王，亲王之一。

　　而五天之后的婚礼如若顺利举行，顾西爵将会成为王的男人。隋棠是大陆上身份第一尊贵的女人，顾西爵便是无可争议的大陆上身份第一尊贵的男人。

“有什么问题呢？”

甲板上支着一方小桌几，上面摆满了各色的水果与点心，上邪、秦关、顾西陵三人一人据了一张躺椅分散在桌几侧旁，秦关手里捧着杯红酒摇摇曳曳——这是她从自己储物空间里拿出来的，还借此一本正经给另外两人上了一堂品酒课，过了回给神仙和公主当老师的瘾。

顾西陵简述上面那一段故事以后，她抚着酒杯如是问道。

　　“问题在于，”顾西陵也随她喝了些酒，此时脸色嫣红，明艳不可方物，雾蒙蒙的眼里透着些许失落与嘲弄，“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成为‘大陆第一身份尊贵的男人’，而是成为‘大陆第一身份尊贵的人’。”

　　秦关呆了呆：“那隋棠，她知道顾西爵真正的身份吗？既然隋棠那样厉害，顾西爵难道就能成功的欺骗她这么多年？”

　　“想要谎言不被拆穿，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要说谎。”顾西陵摇了摇手中酒杯，“隋棠不是笨蛋，顾西爵没有妄想能够长久欺骗她，是以他在最开始就向她表明了身份。只是他身份虽是真实的，但他的野心却必然经过了修饰。真真假假，时间久了，谁又能真的分得清。”

　　“况且，隋棠再厉害，她也依然是个女人。”上邪抿了口酒悠悠补充，“女人比起男人总是要感性一些的，在一些事情上也难免有心软的时候，比如——”

　　秦关脱口道：“比如为了爱情。”

　　上邪戏谑看她一眼。

　　秦关脸上一红。

　　“隋棠和顾西爵一起合作了很多年，她是真心爱上顾西爵？”秦关喃喃道，“她爱顾西爵，所以跟他举行婚礼，让整个大陆都承认这位‘大陆第一尊贵的男人’。她因为爱他，所以要把他捧到跟自己一样高的位置上，要跟他共享荣耀和权柄，除了将他身份抬上去，或许她会给他更多的权力，让他这位曾经的王储能够施展抱负，站在许多年前他应该要站立的位置上……隋棠这么大气和大方，那顾西爵呢？顾西爵爱她吗？”

　　上邪放下酒杯，往嘴里塞了颗葡萄——这世界居然有葡萄，还是种在风云号上，先前上邪亲手去采摘的，秦关在旁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顾西陵则小口小口啜着红酒，两人一时谁都不说话。

　　秦关在这沉默里得到答案，颇觉不可思议：“女王诶！顾西爵那样的人按理不是最应该被隋棠这样厉害的人吸引？就算他是有自己的算盘在，可隋棠究竟长得有多抱歉，顾西爵才会坚守阵地不去爱上她？”

　　上邪和顾西陵各自一脸黑线。

　　“隋棠是个美人。”顾西陵轻咳一声，为隋棠正名，“只是顾西爵虽是个混蛋，但他利用隋棠在前，自然不可能将感情也折在里头，将整件事变得更复杂。”

　　秦关咋舌：“都要结婚了这还不复杂？”

　　这家伙还真是会戳重点。

　　上邪一脸无奈看着她。

　　顾西陵则有些黯然，连刚刚迷上的红酒都终于脱了手。

　　“顾西爵并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坏蛋。”上邪见不得秦关面对顾西陵的低落而心虚愧疚的模样，细心为她解释道，“他与隋棠从一开始就因利益而连接在一起，谁也不是傻瓜，利用与博弈也从不是单方面的。区别在于隋棠在这过程中对他有了真情，并以为自己能够通过这种真情去掌控两人的关系，而顾西爵则并不是这样想。要说他做错的，大约就是答应与隋棠结婚这件事，所以我们得去提醒一下他，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偏了。”

　　“可他不是并不想当第一尊贵的‘王的男人’？”秦关仍然不解，“那他结这个婚，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看史书？”上邪笑着提醒她，“史书上记载的最能够兵不血刃夺权的方法有哪些？”

　　他连她喜欢看史书都知道？秦关只在脑海转了转这念头，便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道：“联姻啊，摄政啊，经年累月取而代之啊……”她数着数着就没声音了。

　　上邪笑了笑：“顾西爵心中有仇恨，有志向，但他并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愿为一己之私挑起战争的人。”

　　“……有这样一个故事。”秦关吞了口口水，“也是一位女王，她先是成为皇帝的皇后，而后一步步把持政权，在熬死了这位皇帝以后，她权倾天下，最终成功登基当上了女皇帝，还改了国号。这个故事放在这时候来听是不是分外耳熟？顾西爵他……”

　　“是啊，所以顾西爵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跟隋棠共治‘西唐帝国’。”上邪微笑道，“他从来想要复辟的都是风云王朝，他真正想要的位置是‘风云帝国’皇帝的位置。现在有一条捷径突然摆在了他的眼前，他为之心动并且暂时被迷惑住了，我想这也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确实不难理解。

从古至今最动人心肠的向来都是权力二字。

更何况是一个本该在很多年前就拥有权力的人。

　　秦关难以理解的是另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