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过去（2）

秦关脑子里有一瞬是空的。

关凌就是旅站的01号旅人——在此之前她就连与此有关的猜测也从没有过。

她总是不由自主的追寻着与关凌有关的一切，可她再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与关凌成为了曾经的“同事关系”。尤其这位“同事”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位编号01的、第一个踏往未知旅程的旅人前辈，那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心里敬慕的对象，他们总是想法设法探查与01号有关的一切，与其说是好奇心作祟，不如说只是想确认这个人的安危。

而钟小涛却说，这个为旅站发展做出不可磨灭贡献的01号，就是她的母亲关凌。

关凌，关凌。

她那么耀眼，那么优秀，那么勇气百倍。

而这样好的一个人，当年却被最亲近的人以最无可挽回的方式背叛了，还留下了她这去不掉甩不脱的“罪证”。难怪呢，难怪关凌怨她，不愿意看她哪怕多一眼，大概因为她的存在，要比秦懿本身更能提醒关凌去一次次重温当年的痛苦。

她也是到了现在才知道，她的生日，她每年最期待关凌能够回应她的那一天，对于关凌而言大概就是人生最屈辱最无力的一天。而她一年年的，又究竟因为那一天而在心里怨恨过关凌多少次呢？

那个人却还是释然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她都是真的想要赶回来替她庆生，也是真的在过程中遭遇了那样惨烈的事故。

如果这是一个以她们母女为主角的故事，那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令人发指的开头，又是怎么样一个令人血冷的结尾？

她既憎恨那开端，也绝对接受不了这结局。

今天才是她年满二十二岁的第二天，她心里头被这些真相一刀刀肆虐的疼已有些麻木了，麻木的想到，她二十二年的人生之中最像困兽的两天，恰好就是昨天，以及今天。

“所以她在成为旅人之后经历了什么？后来为什么她离开了旅站，而旅站却没有与她相关的任何资料？”她听自己声音一字字轻飘飘从口里飘出来，“您刚才说我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您不知道’的答案本身，这又是什么意思？跟关凌她是01号旅人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很聪明，也很冷静，这种冷静在她目前这堪称残酷的处境之中，显得尤为难得。

钟小涛注视着秦关，如是想道。

“从一开始，关凌就是为了亲身去触摸‘历史’，才会选择加入时空旅站。”他道，“你呢？你对于已经从事了四年的旅人的职业，有什么感悟吗？”

秦关听不懂他的这句话：“难道我们触碰到的不是历史？”

旅站现今探索到的时空与时空之间缝隙的规则，只产生于既定存在的时空之中。而已发生的一切存在，即“历史”。是以当今的时空旅站能够连接过去，却并不能连接未来——早在秦关还没有加入时空旅站之前，她就已先了解到这段话，并且在这四年间她所经历的一切，无不证明了这段话的正确性。

“是历史。”钟小涛点头承认，继而反问，“只是历史又是什么？是史书上一代又一代的流传？是我们所知的二十四史，二十五史？是唐宋元明清，魏晋南北朝？”

秦关迟疑着，心中若有所悟。

“历史从成为‘历史’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字本身已代表着一种遗失，而我们时空旅站存在的意义之一，也正是要填充那些早已遗失的部分。”没等到她回答，钟小涛继续道，“可如果遗失掉的并不是‘部分’，而是‘全部’呢？当我们完全无法触碰到‘它’曾存在的任何痕迹，我们就要否认掉‘它’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它’是什么？”秦关喃喃。

“‘它’是某朝某代，是某数十年，某数百年，也或许‘它’是某一方并不为人知的大陆、海洋又或者天空。”钟小涛微微一笑，“‘它’是什么，谁知道呢。”

秦关略微思考了片刻。在过去的几年，她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亲手拍摄与记录过现存史书中并未载入的“遗失的部分”，由点及面，她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已认定“它”的存在。

而认定的瞬间，她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关凌她曾经到达过‘它’的所在？”

微微一怔过后，钟小涛由衷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然而很聪明的秦关，却哪怕到了这地步也还有着一件明显在拼命逃避的事情。

“我和你说过，关凌她‘喜欢上另一个人’，你却从头到尾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钟小涛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微微带笑，那笑容里却又有着令她无法忽视的同情与怜惜，“你并不想要知道这件事？为什么？”

为什么？

秦关偏了偏脑袋：“我嫉妒世界上所有她‘喜欢’的人。”

“……还害怕是因为我的关系，她才没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钟小涛看着她。如果刚才他眼神里还只是怜惜，那这怜惜到了此刻就已经转化成怜悯。

“很抱歉你大约无法逃避这件事。”他说，“因为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关凌当初才没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甚至那个人大约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喜欢过他。”

即使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秦关却还端端正正僵坐在病床上，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具体的……原因呢？”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们所处时空之中的任何人，而是她所去到的‘它’之中的一员。她因为一次意外而抵达了‘它’，对那一片无人知晓的大陆产生兴趣的同时，也喜欢上了那里的人。”钟小涛道，“她平安回来了，而后发生了她与你父亲的那件事。当然，她不是会就此颓废下去的人，当她第二次想要再去寻找‘它’时，她失败了，因为当时她已经有了你。”

秦关感觉自己的整副神智都已在破碎的边缘，她咬着牙，十指指尖狠狠掐着掌心，浑然不在乎被自己掐到鲜血淋漓的双手，逼迫自己一字字继续追问：“然后呢？她生下我以后，她没有再继续尝试吗？为什么她还是没能成功？”

钟小涛又注视了她一会儿过后，低头将一份资料传递到她的终端之上。秦关粗粗阅览，发现这恰好就是他们曾在旅站资料库中遍寻不到的有关01号旅人的资料，上面详细记载了01号旅人关凌某一次匪夷所思的旅行记录，以及与之相关的后续事宜。

宇宙有太多的奥妙。

22世纪的人类对于未知时空的探索，也不过才刚刚前进了一小步，而就连这一小步之中，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未知的危险。

时空旅站上线距今已有二十余年，99位旅人至今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伤亡，不得不说即便对站长钟小涛而言，这也称得上是带有运气成分的最大惊喜。但没有伤亡，却并不代表旅人在旅行的过程中没有遭遇过可能永不能回归的危险境遇。譬如第一个开始时空旅行的旅人关凌，她在通过时空缝隙、安全往返五个已知的过去时间点的旅程过后，第六次旅行，她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意外。

那个意外是为什么发生，又怎样才能规避，对于时空旅站和钟小涛而言，哪怕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他们研究的脚步一步未停，这却仍是个未知之谜，只能暂且将其简单粗暴的称之为规则的错乱。当初的关凌以为自己将会永远迷失在时空乱流之中，但出乎意料的，她最终穿越了乱流，抵达了另一个时空。

只是那个时空却并非她原本应该去到的那一个。

甚至不存在她从小到大所有认知中的任何一个。

关凌热爱历史，意外抵达连名字都没有听闻过的完全陌生的大陆，固然连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现世都并不知晓，但当时的关凌依然为此满心惊喜，并带着好奇心与探索的欲望开始在这片大陆上旅行。而在她旅行的过程中，则有一个人始终陪伴她的左右。

那个人在关凌抵达大陆之初救了她的命，而后照顾她，陪伴她，并不在意她与大陆民众截然不同的穿着打扮与言行举止，也不为她所说的来自另一个世界而诧异。他英俊潇洒，博学多才，自愿成为关凌的领路人，为她介绍大陆的风土人情，以及一切她想要了解的东西，带她抵达那些她深感兴趣的繁华之处与荒芜之地。就好像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他是关凌见过的最聪颖的人，还有着能包容一切的胸襟，关凌总感觉他的优秀已超越了她认知当中人类的范畴。而最后在两人分别之时，她也终于意识到，这个令她全心倾慕的人，确实并非像她一样的普通人。

当抵达大陆那刻就已失去一切反应的终端又一次亮起来时，关凌意识到这段旅程走到尽头，两人即将分别，强烈的不舍令她脱口对那人说出无论做出多少努力、她必要想办法与他再见的话，而后她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那人告诉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来自另一个他并不了解的世界，因为正是他将她给“拽”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在感知到位于这世界边缘的她的气息正置身险境的时候。

第二件事，那人再三确认了她想要再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真心后，将某一样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置入了她身体之中，并且跟她说，凭着那一样凭证，无论她去到什么地方，只要她想，必然都可以再次回到这片大陆来与他相见。

关凌来不及与那个人确认所谓的凭证到底是什么，两人便猝然分别。只是当她乘坐飞船返回22世纪的旅站之后，在一次次的身体检查中，无论医生、研究员还是科学家，都没能从她体内检测出任何正常身体构造以外的东西。她的那一段经历太过神奇，大多数知情者都对此存疑，唯有一个人相信她的经历，并且相信她身体里有着那一样神奇的凭证，那个人就是钟小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