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过去（1）

秦关守了关凌一天以后，晕倒在关凌的病房外。她醒来后，让谢遥帮她请来了钟小涛。

“即使你不找我，我也正打算来找你。”——这是钟小涛进病房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秦关看着他。

钟小涛在她床边坐下：“先说你的诉求。”

秦关问：“我有机会可以救我妈……救她吗？”

“你认为呢？”钟小涛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牢牢注视着他双眼，秦关道，“所以我来问您。”

思考好一会儿过后，钟小涛慎重又坦然地说：“我不知道。”

他回以同样一句不知道，秦关心里却微微松了口气。

从决定问出这问题开始，她心里怕的就不是不知道，而是更加干脆利落的“不能”。

做了好一会儿心里建设，她才又一次开口：“您‘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是？”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钟小涛道，“我想先跟你道个歉。”

秦关有些不解。

“我和你母亲关凌，我们认识多年并且交情匪浅，这一点你知道吗？”

秦关当然知道。或者说，这原本就是她当年选择进入时空旅站的原因之一。她总是竭力想要去靠近和追寻与关凌有关的一切，尽管与钟小涛相识多年来，他们其实一次也没有真正聊过有关关凌的任何事。

“她决定亲自来旅站接你，秦老先生的建议在其中只占据一半、或者说一小半的因素。”钟小涛道，“在秦懿与我通过电话之后，她紧接着也给我打来电话，她原本只是询问你回来的时间，然而我跟她说，即便你知道她回来了，以你的性格，多半也并不会回去见她。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要来接你，但是很明显我的这句话才是促使她做出这决定的主因。令你为此痛苦，又受到秦懿和秦老先生的冷落，我很抱歉，小关。”

秦关呆呆看着他。

事发到现在，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秦家的人、包括她自己是如何在冷落她自己，然而钟小涛却是第一次对此说出“我很抱歉”的人。以为自己并不需要安慰与道歉的秦关忽然之间双眼发红。

她怪自己，但绝不会怪钟小涛，钟小涛是为了她着想，只是——

“您和她……”

秦关开口，却又有些迟疑咬住嘴唇。从前她不主动向钟小涛追问关凌的事，是因为她总还留存着最后一份自尊心，只是这点自尊在钟小涛刚刚那句“我不知道”面前，似乎也已变得无关紧要。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想要说的。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你妈妈和秦家的事，以及她过去的那些经历。”钟小涛叹了口气，“以前他们所有人，包括我都想着要尊重关凌的意愿，所以忽略了你，什么也不告诉你。从我知道出事到现在，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做错了，你也是当事人，甚至是受害者，你有知情的权利。甚至如果你早一点了解你妈妈，或许你们会更早就打开心结，也就不会……对不起，小关，这件事不止我，你爷爷，你父亲，甚至你妈妈，我们所有人都应该为之前的三缄其口向你道歉。”

秦关没有听太清他后面在说什么，“受害者”三个字夺走了她全幅的心神。

“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一直有一件最想知道、但是因为自尊心所以从没有向任何人问起的事。”愣怔好一会儿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带了些惨淡，直直看向钟小涛，“现在我想向您寻求一个答案：我的妈妈，关凌，她为什么恨我，恨我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唯一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秦关心里有一些隐忍逃避太久又骤然被拉扯开的痛苦，又有一些意料外的轻松。

没错，关凌恨她。

很小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在关凌与她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她总是面对关凌的冷漠与厌恶，关凌不愿意亲她，不愿意抱她，甚至不愿意跟她说话，不想多看她一眼。那个时候，她也委屈难过，只是关凌太耀眼了，对于她而言有着骨血里透出来的天然吸引，令她但凡见到关凌，总想要无视掉那些冷漠黏上去。她以为关凌不喜欢她是她做得不够好，是她不聪明，不可爱，不乖巧，不够讨人喜欢，于是她努力去做好一切自己做得到与做不到的事，但却并没有因此而换来关凌多一眼的眷顾。

关凌就是不喜欢她。

后来，长到更大一些的时候，她能够读得懂眼神与表情的时候，她于是知道了，关凌不是不喜欢她，关凌是厌恶她，甚至恨她——虽然这些年她从来不敢跟自己承认这个事实，这个仿佛魔咒一样没日没夜都纠缠着她的事实。

现在她可以坦然问出口了，不止是因为关凌命在旦夕，更因为钟小涛那句虽无心却瞬间就戳穿她心肺的“受害者”。

钟小涛回视她目光：“我知道这个答案，也可以告诉你，但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问出这问题？”

“我不确定。”秦关动作僵硬摇了摇头，“但是现在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好一阵僵持过后，她听钟小涛声音淡淡道：“因为你并不是你父母爱情的结晶。”

秦关身体轻微抖了抖。

她不是秦懿和关凌爱情的结晶，这件事她早已经知道了。过去这些年，如果说关凌看向她的眼神还有怨和恨，那她对于秦懿的存在就是完全的漠视，连恨意都未曾分给秦懿稍许，这对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任何人看穿的爱着关凌的秦懿而言，或许才是最严厉的酷刑。

“那么我是怎么来的呢？”秦关冷静地猜测着，“一夜情？两人起先谈恋爱后来崩了？秦懿中途移情别恋对不起关凌？关凌不想要小孩，秦懿强迫她生下来？”

她每猜测一种，钟小涛就摇一次头，摇到秦关都已经做不出任何猜测了。她有些茫然想，难不成她其实并不是秦懿与关凌的小孩，她是这两个人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然后钟小涛说话了。

钟小涛只说了九个字。

他说：“当年，秦懿迷奸了关凌。”

秦关看着钟小涛。

好半晌，她都没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秦家的事，她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所知。譬如她知道，她的爷爷秦献之所以这样关心关凌，不是因为关凌是他儿子爱的人，是他孙女的母亲，而是因为关凌是秦献的养女。

秦懿与关凌，原本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亲生儿子秦懿，养女关凌，他们从秦懿八岁、关凌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生活在一起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优秀的哥哥从小就爱护更加优秀的妹妹，这份爱护在两个人都成年以后逐渐转化为爱慕。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怎么看这对兄妹都应当感情深厚，而不是互相仇视或者漠视。基于这样的一个故事前景，秦关这些年的猜测中有两人因爱生恨，有两人相爱相杀，有秦懿强迫关凌生女想借此与她绑定关系，但无论哪一种，那都是有“感情”的，都与钟小涛所说的那九个可怕的字眼沾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当年，秦懿，迷奸了，关凌。

秦关颓然坐倒，以手掩面。

“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钟小涛问她。

好半晌，秦关放下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你母亲是个美人，也是个天才，她二十岁出头，身后就已经跟随了一长串的追随者，你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是关凌那时候一心只想做学术，秦懿了解她，所以没有急着跟她告白。”钟小涛简洁道，“一直到关凌喜欢上另一个人，她将这件事告诉了秦懿，秦懿无法接受，走极端对关凌做了最错的一件事，两人决裂，那之后没多久就有了你。”

秦关头疼欲裂。

关凌……

她有些费劲的想着，关凌是什么人？关凌不是世界上最傲气、最宁折不弯的那一种人吗？她被秦懿背叛与伤害，哪怕碍于秦献与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无法惩治他报复他，但最起码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原谅他、不想要与他产生任何关系了，那即便有了她这个意外又怎么样？当年的关凌会在乎吗？关凌为什么会留下她？因为秦献的请求？不不不，秦献不可能要求他一直疼爱的关凌做这种事，关凌也绝不可能答应。那是——

“因为你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答案本身。”钟小涛道。

秦关蓦地抬头。

钟小涛朝她笑了笑：“你，阿遥，还有更多的旅人在刚进站的时候都很好奇那个空缺的01号旅人是谁，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都怀疑她留在了异时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现在还想知道真相吗？”

秦关是时空旅站第91号旅人，在她之前还有90位旅人，而在她之后则有8位旅人。时空旅站上线至今，有且仅有这99个旅人编号，其中目前在岗的共有83人，而剩下的16人之中，其中15位退岗、转岗的申请都在旅站之中公开可见，唯独编号01的那位，旅人们找不到与她有关的任何信息。

每当有人问起钟小涛，他只是笑言那一位暂时有事离开，迟早她会回到旅站中来。正是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解释，令秦关在内的众人都隐隐猜测01号恐怕是留在了某一个非现世的时空之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暂时无法归来。但钟小涛在这时忽然提起这件看似与当下无关的事，却令秦关忽然生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01号旅人……是关凌？”她问出这句话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为之停顿。

钟小涛微笑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没错，01号旅人就是你的母亲，关凌。当年我在她读书的学校任职客座教授，曾教过她几堂课，我们因此而认识，成为忘年交。后来时空旅站上线，说实话，那时我们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在盲人摸象，在进行巨大的冒险，我身为站长，却无法保证这其中可能出现的差错与不安全性。然而她出于对历史的热爱以及对我的信任，主动请命成为首位旅人，并且在经历了很长时间也很严酷的训练之后，成为旅站第一个真正跨越了时空并成功回来的人。小关，之所以旅站能够不断的发展到你加入的时候，发展到今天，这都是因为你妈妈她曾经的勇敢和努力，她是名副其实的‘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