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兄长为下

杜安昌不曾想到杜无灵到底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世，却仿佛看到自己家业散尽万人唾骂的一天。不明白二人对话玄机，杜采儿赶忙去扶杜安昌起身，却被杜安昌挥开。费力的起了身，原本高涨的气势却不复存在，跟杜无灵倔强的身影比起来，顿显卑弱。

“……你，你是从何处得知……”他堪堪问道一半，目光一转看到屋内坐着的，一直被他们所忽略的李氏，忽然目露了然，用力啐了一口，“是你这个老虔婆？亏我这般待你……”

听见这般侮辱的话，李氏目光一紧，手中帕子搅了搅，却并不回答，而是看向杜扶苏，“扶苏，你且过来。”

杜安昌和杜扶苏具是一愣，在杜安昌火冒三丈之时，杜扶苏却已走向了李氏。聪慧如他，已从李氏不同寻常的态度中猜测出了三分，强耐心中的疑惑，他低声问候道：“娘，孩儿在。”

“娘！你也要像这便宜哥哥一样偏心那个白眼狼！”杜采儿气急败坏地喊道，却碍于杜无灵冰冷的眼光，不敢向前。

“闭嘴！”杜安昌忽然用力扇了杜采儿一巴掌。

这一巴掌凝聚了杜安昌此刻全部的郁结，用的是十二分的力气，足足把杜采儿的脸打的歪扭过去，半边脸肿起来的时候，嘴角也流出了一丝血迹。

“爹！”杜采儿捂着脸凄厉尖叫，可周围的家丁却都惊呆了，不敢上前添乱。

对杜采儿充耳不闻，杜安昌只是紧紧盯着李氏。他自打娶了这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就从未见过她忤逆自己的模样。

李氏在杜安昌严厉又带着恳求的目光下，双手有些发抖，深深呼吸后才强做镇定道：“扶苏，你妹妹……就是吕氏如今的嫡出大小姐！”

杜扶苏心头一跳，猛地回头看了淡淡立于一旁的杜无灵一眼，再转头看着李氏，回答有些干涩，掩不住一丝震惊：“孩儿明白了，母亲。”

“那便好。扶苏，你随我来。”李氏放下帕子起身，杜扶苏跟着她，走到杜无灵身旁停下，“从此，你就跟随大小姐吧。”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杜无灵目光闪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她明白李氏的意思，既然如今事情挑明，杜无灵必然是要返回吕家寻亲的，而她这一走，维护过她的杜扶苏自然成了杜安昌眼中的靶子，只怕还不到杜无灵回来探望的时候，杜扶苏就会死在杜安昌手下。保全这个养子唯一的法子，便是让他侍奉杜无灵，干干脆脆地和杜安昌一家断绝关系。李氏虽然软弱，却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也在尽最大努力维护他们的平安。

那一杯桃花茶，到底是敬对了人。

掩下眼中一抹酸涩，杜无灵转头，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眸移向杜扶苏，“扶苏哥哥，你可愿意？”

“杜扶苏！！！”呆立一旁的杜安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杜扶苏看着养母哀求的眼神，再看向自己的养妹，张开了口却欲语还休。一片沉默中看见杜扶苏如此的杜安昌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得意，却在下一秒整个人摇摇欲坠。

“杜扶苏听凭大小姐吩咐。”面目可怖的少年缓缓说道，声音清雅却沉稳有力。

李氏松了一口气，杜无灵也轻声回答，“哥哥不必如此多礼。你我自幼亲厚，待我寻到亲生父母，有了我父母助力，想必也对弄清楚哥哥的身世容易许多。”

杜扶苏却是不再说话，只是站在杜无灵身后，用警惕的目光巡视着周围的家丁和杜安昌父女。那神情俨然是见到了仇家一般，看的杜安昌更是按捺不住。

谁知他刚隐晦的扫了一眼家丁们，示意拿下这两个逆子逆女的时候，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杜无灵浅笑嫣然，竟是冲淡了春光：“爹怕是不知道吧，女儿昨晚刚写了封信，趁着官府的驿马经过时托着送往吕家去了。父亲若是现在把我和哥哥关了起来，不日里吕家的人来了，父亲可想好怎么说了？”

桃花作景，伊人如斯。

本该令人赏心悦目，杜安昌几欲被气到吐血。他怒极反笑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

“罢了，女儿现下还是要称您一声爹。爹爹也无需费心，只需备些银两，过两日我和哥哥收拾妥当了，自然不会再长久叨扰。”杜无灵学着平时杜采儿耀武扬威的神色，可这一样的表情不同的人做起来风情也大不一样，那眼波一横，比起杜采儿不知胜了多少。

被冷落在一旁的杜采儿捂着脸呜呜直叫，不知道今天这一出大戏究竟如何变道这一步，这养子养女竟然敢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涕泪横流的杜采儿扯着杜安昌拼命使眼色，可惜她再多的意思也被红肿的脸盖住，反而令杜安昌心烦意乱。

他勉强看了一眼狼狈的亲女，不禁心头火气，对着僵立在一旁的家丁吩咐到：“还不快把她待下去，留在这儿现世丢人！”

得令的家丁立刻抓住了杜采儿的胳膊，不顾她疯狂的踢蹬挣扎，唯恐再卷入旋涡一般快速退下了这个气氛诡异的院子。

看着女儿不成器的模样，李氏身体微微一晃，却依然不肯开口说些什么。

见状，杜无灵仿佛不经意的开口道：“爹一向最宠姐姐，今日这般大动干戈的来，最后却让姐姐委屈了，女儿心里还真是惊讶。”

杜安昌只是冷哼一声，“比不上你的金枝玉叶娇贵。”他横棱李氏一眼，“还不随我走！”

李氏身体一颤，低着头就要跟着杜安昌离开。

“慢着！”杜无灵只轻声一说，杜安昌再不情愿也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无灵的目光好似刮骨钢刀。

“何事？！”

“娘待女儿好，女儿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往后吕家若差了人来请娘去吕家做事，还希望娘不要拒绝。”杜无灵凝望着李氏，郑重说道。

她毕竟还小，就算有个吕家的名号，却也只是个空头虎伥。带走养子杜安昌尚且还会容忍，毕竟杜扶苏与养父之间嫌隙颇多，情分也浅。可李氏却是杜无灵暂时带不走的，毕竟她和杜安昌生养了一个女儿，也与杜安昌是多年夫妻。养女寻亲若拆的人妻离子散终究是不好听的，她即使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却顾忌李氏的名声。

一个仁厚的普通妇人，呆在内宅毕竟比风雨飘摇的外面要好得多。

她这番话也是为了保全李氏，今日李氏为他们兄妹出头，等到了他们离开，李氏哪儿还能有好日子过？若是有着吕家的人压着，杜安昌就算心底再怨怼，也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李氏，不敢出什么差错。

思虑至此，杜无灵心中不禁嘲讽一笑。

前世她几番身陷险境，这吕家从不曾向她伸出援手。重活一世，竟然还要仰仗吕家才能扳倒杜安昌父女，杜无灵颇有些恍然。

她的这些说辞不过是为了搪塞杜安昌父女罢了，每一句都似是而非自然让他们惊恐的很。可杜无灵却明白得很，自己从不曾打算过要去吕家进行什么所谓的寻亲。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杜安昌这一家，为此杜无灵才不惜引诱杜采儿大闹一番，最后让杜安昌不得不向自己的养子养女低头的地步。

无需刻意回忆，杜无灵依然能清晰记得，还有半月有余，远在京城的杜氏本家便终于想起了这么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派人来寻。而杜无灵正是因此才在日后与三皇子欧阳翎一见钟情，才有了之后重重跌宕经历。

前世那些花前月下，秉烛夜谈在如今想起来依然痛彻心扉。好像那濒死的窒息成了真实的噩梦挥之不去，杜无灵每每想起就心乱如麻，聪慧如她也不知该如何再度面对曾为其穷尽了一生的男人。

凄凉的下场犹历历在目，杜无灵唯一的打算，就是决不让杜家寻到自己！

戏终人散，李氏在杜安昌僵硬而恭谨的送行下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院子，临去前眼角的微湿杜无灵看得真切，终是忍不住心中不舍，任由泪水氤氲。

她低喃到：“娘，是女儿无能……”

杜安昌这个养父她是不认，可终归是挂念这个懂得心疼孩子的养母。莹莹泪水顺着粉颊悄然流下，滴落于地，再了无痕迹。

“……别哭。”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杜扶苏说道。

这一院子人都退了个干净，唯独这名义上的护卫，杜无灵的养兄留了下来，虽然脸上伤疤皆是，令人恐惧，明净的眼底却毫不掩饰担忧。

杜无灵心中微叹，她这兄长啊，若不是毁容的缘故，恐怕恰是常言所说的如玉君子了。如此难得的人才却因为杜安昌的脾气，被折损成这个样子，哪怕换了不相干的人来了解这前因后果，也不免长叹不值。

“扶苏哥哥，刚才那声大小姐也就是随便叫叫，以后我还是敬你为兄长，我们之间不必讲那些虚礼，你可知道？”杜无灵认真同杜扶苏解释道。

“知道。”杜扶苏简短的回答道，依然是他一贯的少言，却总算让杜无灵放下了心。

纵使杜扶苏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在杜无灵心中这个兄长却算是认下了。她一生坎坷，靠着阴谋诡计苟活，无论谁都不值得在她心中过一过秤，唯独少有的这些于她有恩的人，她不愿辜负。更不可能如同杜采儿那般嚣张跋扈。

她定了定神，对杜扶苏开口道，“扶苏哥哥，既然眼下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便照实说了。……其实，我心中不曾有去吕家寻亲的打算。那玉佩我不曾丢，但确实没办法拿出来，而且可能此后也再没办法让它出现，因为这一点，吕家怕也不会收留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与其想着去投靠氏族，倒不如自己去走出一条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