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放寒假了，小志留下来补了十来天的课，才和齐敏回镇上。

小志坐公交车比齐敏先到镇上，齐敏骑电动车，虽然裹了条厚围巾，也戴了帽子，但是脸还是给风吹的通红，到了家门口，停好车，齐敏拎下带回来的东西，走进门，小志在端着一碗鱼圆吃。

“你都吃上啦？”齐敏笑他，她把包裹放下来，问小志：“奶奶呢？”

“在后面。”小志一边吹鱼圆的热气，一边说。

齐敏走到后屋，她妈在忙，“妈！“

她妈正给被子套上被套，“回来啦。厨房里有吃的，你自己装。我把你们被子都晒过了，被套也洗过了。“

“我不饿。“她递给她妈两件毛衣：”我给你和爸织了两件毛衣。我托人家买的好羊毛线。“

她妈放下被子，接过来，“你带孩子忙，还要做事，不用给我们织毛衣啊。“她妈嘴里这么说，却把毛衣翻过来看了一遍摸了摸：”这个毛衣厚实，线又软，真不丑！我跟你爸过年的时候穿。“

齐敏帮忙把被子套好：“我爸他们厂里什么时候放假？“

“还要等两天，他们厂里外地的人都已经回去了。”

“我爸咳嗽好一点了吗？”

“就那样，到医院看了，医生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上次你大舅找了个中医给他看，说他体质寒，开了中药，吃了一个月，也没好。年龄大了，身体有些毛病也正常，你放心吧。“

“俊生现在还去赌吗？“齐敏问。

“他倒是变好了，你爸问他们厂里几个打牌的，人家说他现在不跟他们打牌了。”齐敏妈说着，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你爸看着他呢，每天跟他一起上班下班。他也是快四十岁的人，应该有数了。他再糊涂，也要知道为你和小志打算。“

“那他晚上不出去了？“

“还是出去，就是看看牌，玩玩，他一个男人也不可能老窝在家里。“齐敏妈说：”他现在不跟你吵了吧？“

“没吵。他还给我和小志买了衣服鞋子。“齐敏告诉他妈。

“那就好。以前你们还是年轻不懂事，俊生家里没教过他做人的道理，他又没本事，上门到我们家，心里可能还是想不通。现在他经历事情，有固定工资，手里有些钱，人也就顺过来了。就像妈以前说的，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年轻时候打打闹闹都正常，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齐敏点点头。

前面小志在叫：“奶奶，有人买东西！“

齐敏妈大声的回答他：“来了！“她指指床上的衣物：”敏子，你理一下。要过年了，买东西的的人也多了，我到前面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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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还是和往年一样，做饭吃饭看晚会，大年初一在家歇了一天，就开始去亲戚家拜年，在外地打工的人回来了，亲友们轮流互相招待，街上走的人脸上都泛着油光。镇上突然热闹了，街边停着好几辆外地车牌的汽车，店里也进了新货，平时冷冷清清的饭店现在每天都是客进客出，厨房的炒菜声一刻不停。

俊生觉得很舒心，亲戚们在一起总归要打打牌摸摸麻将，不然干坐着也没意思，他真的是时来运转了，过年时候打牌就没输过，到最后，亲戚们都不让他上场，他笑容满面的站在旁边，指点齐敏爸。

初六的时候，小容回来了，给齐敏打电话，通知她有高中同学聚会。

齐敏不想去，她原来就和高中同学没什么感情，大多数同学都去外地了，留下的也没几个在镇上，平时也没什么来往，突然就热辣辣的要吃饭聚会，没意思。可是小容一个劲儿的催她，又说难得聚会，齐敏就在镇上，家里也没事，不去不好。

齐敏只好换上了俊生给她买的新羽绒服，梳了梳头，去了。

聚会是在镇上的一家饭店，上了二楼，齐敏发现说是高中同学聚会，其实也就十几个同学加上两个老师，挤在一间包厢里。

她进了门，里面的同学有人招呼她:”齐敏来了。坐吧，坐吧。“

小容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看到齐敏，从里面挤出来，“啊呀，你终于来了，我还怕你不来呢。“

齐敏笑笑：“你这么催，哪个敢不来？“

小容拉住齐敏坐在一起，对着大家说：“哎，哎！我们班的美女来了，你们男生今天要多喝几杯！“

小容这么一喊，大家都看向齐敏，各人在心里评估一下，把以前的印象和眼前的样子比了一下，都是中年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纷纷说：“一定要多喝。“

齐敏很不自在的说：“你就喜欢开玩笑。“小容今天打扮的很亮眼，又格外活泼，卷发蓬松，脸上抹的又白又光，眉毛画的长长的， 两只耳环随着她说话来回摆动。在座的六个女同学，齐敏和另一个女同学是留在镇上的，她们俩个话很少，听着其他人回忆往事，交换各种心得。

大家像穿花蝴蝶一样绕来挤去，互相敬酒，齐敏不擅长这些，只好端着酒杯，有人来敬酒，就客气的站起来喝一口，好在同学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几个混得好的人身上，她大部分时候就坐着看别人。有一个同学在外地开公司，谦虚的分享了自己的奋斗历程，小容笑着起身：“敬李总一杯！什么时候去上海开分公司，告诉老同学一声，我给你打工。“她先仰头干了，然后亮出杯底，笑盈盈的看着那个同学。

同学哈哈笑着回敬了她一杯。

齐敏伸筷子夹了点菜，她从眼角里看到旁边的一个女同学微微撇了下嘴。

那个女同学在南京工作，穿的很整齐斯文，她问齐敏：“你现在做什么？”

齐敏说：“我就在家里。你呢？“

女同学说：“我当老师。”

“教什么？”齐敏问。

“数学。”

齐敏有兴趣了，“你教数学啊？我儿子数学学的很好，他老师说他可以去参加竞赛。”

“什么竞赛？”

“我也不大清楚，说是省里的什么竞赛，你说，参加竞赛有用吗？有的家长说现在参加竞赛费时间，将来考高中也没什么用，有的说有用。”

女同学正要回答她，那个开公司的同学站起来告辞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我请客，不好意思啊，还有几个朋友在家里等我，我先走了。”几个同学站起来，有的拦住他，抢着付钱，有的要把他留下来，乱哄哄一通，那个同学终于走了，其他同学坐下来继续吃。

齐敏还想问当数学老师的女同学，但是那个女同学已经和她左边的同学聊起来了，在讲南京的房价和学区房。

齐敏转回头，夹了点菜吃。

她们当年的班主任今天也来了，他去年退休了，头发花白，他点着一根烟吸起来，“你们这届同学98年毕业，到现在毕业十八年了，哎呀，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是啊！“同学们又开始回忆当年。

一个男同学跟班主任开玩笑：“王老师，你当年就是不够凶！要是像我儿子老师一样，天天布置一大堆作业，做不出来把家长叫到学校批评，我们也都变成人才了。”

班主任笑着说：“你们那时候跟现在孩子一样吗？那时候，就是我们县也没有多少人能考上大学，父母们也没想过让你们上大学，能上个高中，出去混口饭就行了。你们也不像现在的小孩这样每天学到十一二点。就是你，全班最调皮！敢和老师吵架。”

男同学也笑：“王老师批评的对！当年太不懂事了。”

班主任又说了其他同学在高中的表现，说到齐敏，“齐敏上高中的时候，上课也坐着听，就是好像没听进去，作业每天写，错的题目考试还是错，老师也不好说她，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子在班里也很文静，怎么批评呢？“

齐敏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我们班结婚最早的吧？“班主任问齐敏：”你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你妈还请我去吃酒席呢。“

齐敏不记得老师来参加过她的婚礼，那么多年了，何况想起来，婚礼那天她好像在云雾里，混混沉沉糊里糊涂，具体什么程序都想不起来了。

“小容是我们班最早结婚的。”有个同学说。

小容不自在的扭扭身子。

班主任问：“何小容，你当年也难管，作业老不做。现在你自己当妈了，知道老师以前批评你的苦心了吧？“

小容笑着说：“啊呀，现在明白了。我女儿现在上初三，学习刻苦呢！我跟她讲，一定要考上上海中学。“

“你女儿在上海上学啊？“

“是的，她上的初中很好，英语课还有外国人来教呢。学校里还有书法、网球、足球、英语、写作、演讲，啊呦！好多社团，专门有老师辅导，也不用额外交钱，经常出去比赛演出。学校每年还选学生到澳大利亚交流，孩子到澳大利亚，都住在外国人家里，澳大利亚到处都是袋鼠。。。。”小容给大家介绍，说的吐沫都干了。

其他几个孩子在外地上学的同学问小容她女儿上海学校的师资和升学率，也不知道小容是不是都知道，反正她长长的说明了一番，那个当数学老师女同学想说说南京的学校，却总被小容带回去，说上海的学校多么惊人。

等小容说累了，她出去上洗手间，大家安静的吃了会儿菜，三三两两的聊天。

当数学老师的女同学问齐敏：“我听说小容现在的老公是上海人，比她大二十几岁，那不就是要七十岁了？”

齐敏说：“也没那么老吧。我看小容过的蛮好。”

“你没注意啊？！她眼角下垂，法令纹很深，就是扑粉盖住了，他们说跟老年人过，就会变老相，就像会传染一样。小容也不容易。“女同学说，然后惋惜的摇摇头。

等酒席散了，大家一一告别，小容挽着齐敏的胳膊和她一起走。

小容有点喝多了，眼皮和脸颊都发红，一说话，嘴里冒出一股酒气。她挨着齐敏，“你还过的好吧？“

“还好。“

“你跟俊生怎么样？“

“还可以。他现在在化工厂上班，小志在县里外国语中学上学，我跟孩子住县里。“

小容的脸露在大衣的毛领子里，她的眼睛看着齐敏：“你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都三十七了，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齐敏笑笑。

“三十七怎么啦？！我们还没老呢，我可不认为三十几就应该是中年妇女黄脸婆了。“小容撩了撩遮住眼睛的头发。 经过这顿两个多小时的吃饭和喝酒，她的脂粉开始脱落，鼻子边上粗大的毛孔遮不住了，嘴唇上的口红只剩了外面一圈，嘴唇皮肤很干。

小容的脚步有点儿不稳，齐敏给她挤得晃了一下，“你没醉吧？能不能走啊？”

“我没醉，就这几杯酒，我还能醉？我天天陪老头子喝酒！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小容呵呵笑，手里紧紧抓着齐敏的胳膊。

“你去哪儿？我骑电动车过来的，我送你去吗？“齐敏问。

小容费力的转了转眼睛：“你送我去陈功那边，就是我原来那个家。女儿跟他在一起。“

齐敏扶住她，让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你女儿也回来啦？“

“回来了，看她爸爸，陈功现在有钱了，不能让他跑了，嘿嘿。“小容靠在她身上。

齐敏一路骑着，担心小容会掉下去，还好小容虽然头脑不清楚，胳膊却牢牢地圈住她。

她们经过齐敏家门口，俊生和齐敏表哥站在门口闲聊，看到齐敏，问：“你去哪儿？“

齐敏伸脚支住车子，跟表哥打了声招呼，告诉俊生：“同学聚餐，小容有点喝多了，我送她去陈功那里，她女儿在那边呢。”

小容笑嘻嘻的朝俊生挥了挥手：“程俊生，好久不见！”

俊生看到她歪着头靠在齐敏后背上，脸上的粉糊了，一块黄一块白，身上冒着酒味，朝她点点头，又对齐敏说：“你慢点开。“

“哦！“齐敏继续往前骑。

“程俊生这个老实头，还蛮关心你的嘛！“小容戳戳齐敏：”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俩个人真的和好了？恭喜你。“

“你不要乱动，坐好了。”齐敏着急的说。

小容不说话了，头仰起来，顶着齐敏的后背。天真蓝啊，太阳在一片细碎的云后面，照得云像金子一样。

齐敏往前骑着，疑惑她怎么又不说话了，回头瞄。小容不让齐敏看自己，勾住齐敏的腰，脸埋在胳膊里。

齐敏转回头，继续骑。两个女人都不再说话，冷风吹在她们的脸上，街边的杨树屋子渐渐往后去了。

到了陈功房子那条路口，小容让齐敏停下来，站好了，从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扑对着电动车的小镜子补妆，她的脸贴近了镜子，扑好了粉，抿了抿口红，仔细看了一会儿，直起腰，说：“走吧。”

房子边上原来有条河，现在已经填了，附近村子在集中田地搞集体农庄，剩下的十几户人家都集中住在一起了，陈功的房子就是最边上一户，四层楼贴满深红色的装饰砖，蓝色琉璃瓦顶，围墙顶上插满了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齐敏骑到院门口停下，摁了大门上的门铃，里面传来狗叫声，有人问：“谁啊？”

小容大声说：“是我!”

过了会儿，一个年轻的男人开了门，一只黑背狼狗在院子虎视眈眈的看着，院子里停着两辆车。

小容对齐敏说：“进来坐坐。”

这时陈功从堂屋出来，看到她们在门口，走过来，他后面跟着个女孩子。

女孩穿着件粉色的羽绒服，和小容很像，细眼睛，圆脸，不过皮肤挺白的，个子已经比小容还高了。

“妈！你怎么才回来啊？”女孩嘟着嘴，对小容说。

陈功还是那个奇怪的发型，身上一件黑亮的紧身皮衣，勒出鼓突的肚子，他脸变宽了，下巴留着一撮胡子，红光满面，手上还夹着烟，他对女孩说：“才待一天，就嫌我这边无聊了？“

小容笑着说：“她小嘛，不习惯。以后多来就好了。“

陈功招呼齐敏：”进来坐坐！“他上下看了齐敏一圈，齐敏和小容站在一起，没有烫头没有化妆，穿着件绿色的长羽绒服，清清爽爽。

齐敏不想进去，说：“家里有亲戚来，我要回去了。“

“好，那下次来玩，俊生还好吧？“

齐敏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俊生：“还好。”

陈功摸摸下巴，笑了，小容看看他，走进大门，对齐敏说：“谢谢你送我，你家里有亲戚，我就不留你了。“

齐敏说了再见，推起车子，女孩拉着小容往屋里去，陈功关上大门。

齐敏骑上车，回头看一眼，那栋暗红色的楼房沉沉的压在田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