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志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脸上的泪迹还没干，齐敏骑着车，问他：“还疼呀？“

小志伸出小手抹脸，带着鼻音说：“不疼了。“

“男子汉大丈夫，跌跤不能哭啊！“

小志揪着齐敏的衣服，靠在她身上，撅着嘴嘟哝：“我没哭。”

齐敏感觉到他的小脑袋贴着自己的后背，热乎乎的，笑着说，“真的？”

小志点头：“我一点儿都没哭。”

“下个月，你就上小学了，大孩子了。”

“我不喜欢上学。”小志想到这件事，好烦恼。

“人怎么能不上学呢？不好好上学，像妈妈这样没本事，可不行。”齐敏教导他。

往家里骑的路上，齐敏就和小志唠叨上小学要听老师话，学认字，每天做作业，小志一边听着，一边眼睛骨碌转，看街上的人、狗和小摊，过桥的时候，又非要跳下来，扒着桥栏杆看人家钓鱼，齐敏站在太阳底下等，脸晒红了，等他看够了，才继续骑。

到家的时候，齐敏妈坐在店里等呢，看到小志回来，欢喜的迎上来：“回来啦？“

小志昂着脑袋说，”我饿了。“

“先吃几块饼干，奶奶去做午饭，中午给你烧排骨。”

小志接过饼干，塞在嘴里，蹦到院子里，挥舞他的木头宝剑，跳起来又伏下去，砍树劈墙，呼呼哈哈的喊，又把没躲开的小狗小虎子掐在怀里，甩着小虎子前腿练武功，小虎子惊慌的瞪大了黑眼睛，在他手里挣扎，呜呜叫。

齐敏喊：”把狗放下来！小心把狗摔了！“

“小虎子不怕!我教它练武功！“小志把小虎子挤成一团，亲它毛绒绒的额头。

“哦呦喂，怎么这么调皮！“齐敏不管他了，坐到缝纫机前做从厂里接的手工活。

齐敏妈说：“调皮好！男孩子就要调皮一点，不能太老实了。你小时候，也调皮。“

齐敏愣了一下，然后从旁边的口袋里拽出一段红绒布，踩着缝纫机踏板，开始缝，“我小时候哪儿调皮啊。”

“你都忘了。“齐敏妈笑着说，走到后院厨房去烧饭，又对小志说：”外面热，到房里去玩。“

小志一头汗，抱着小狗拖着宝剑去后面堂屋了，继续砰砰咚咚。

中午吃饭，齐敏和齐敏妈挑出排骨给小志，小志胃口好，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排骨，又肉汤拌饭，呼噜呼噜吃了一碗，小嘴吃的油光光的，刚放下碗就想跑出去玩，齐敏拉住他，给他洗脸，把他十根黑手指擦干净了，指着墙上贴的认字大图教他读一遍。小志不耐烦的读：“人、口、手、大、小、多、少、东、西、南、北！妈妈，我会了！“说完，挣开齐敏的手，跑到院子里逗小虎子。

齐敏坐回来，吃自己的饭。

有人从大门走进来，是红云妈，带着她的外孙，红云的儿子小超子。

小超子一看见小狗，就松开外婆的手，跑去蹲在小志旁边，羡慕的看他递骨头给小虎子啃，“小志，给我个骨头，我也要喂。“

小志分给他两个骨头，老里老气的教他：“它吃饭的时候，不要摸它的头，它会以为你要抢它的饭，会咬你。“

红云妈笑着看两个孩子，跟齐敏妈说：”还在吃饭呢？小超子说要来看小狗。“

齐敏妈招呼她坐：“让他们玩吧，小孩子都喜欢狗。红云回来啦？”

“她表妹孩子做满月，她回来吃酒席。小超子不肯跟她去，我看着他。”

红云妈看看旁边地上一大口袋缝好的红红绿绿的东西，“这都是敏子做的？奇怪了，怎么外国人喜欢这些东西？！“

“是给外国什么圣诞节做的。“

“敏子蛮能干的，这些都能学着做。”红云妈说着，打量齐敏。齐敏自从生了小志后，一直剪着很短的老式发型，身上穿的都还是几年前时兴的印花衬衫，怀孕时长的雀斑淡了，颧骨的地方还剩着几颗很浅的印子，素着脸，口红再也没见她涂过，也不像其他年轻女人那样画眉毛，看上去就是个小地方没出过门的媳妇。

前几年敏子名声不好，但是人那时候是真的漂亮，长头发披在腰后面，眼睛里一股招人的亮光，那么一转，被看到的男人都想跟她说话。现在敏子一点儿也不打扮了，两只眼睛总是很温顺的看着孩子，女人们说话，她在旁边听着，微微的走神，别人讲到孩子的吃喝拉撒才回过神，接上几句话，平时就在家里做手工，带孩子。

而街上又一茬年轻女孩子出来了，毫不在意地穿着背心和短裙子，大腿都露出来了，街坊们看到敏子，倒是觉得她更顺眼些，觉得她也是当妈的人了，知道当家过日子的不容易，跟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有话讲。那些新一茬的女孩子和齐敏不一样，她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没人想过留在镇上，她们也根本不把这些旧头脑的街坊们放在眼里。市里去年新修了一条公路从镇东面几里外的村子穿过，连接到跨省的高速，南北来往的车子都从新修的公路走，镇上的这条街就更冷清了，偶尔过路的车子在街上扫起一阵灰尘就开远了，新长大的女孩子们和过路车一样，迫不及待地留下这个蒙着灰的镇子奔新地方去了。

齐敏听到红云妈夸她手巧，笑了笑，“这些也不难，比打毛线衣简单。”

齐敏妈累了，去歇午觉。齐敏吃好了饭，收拾碗筷去洗，洗好了，回来一边做手工，一边和红云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两个孩子把小狗抱来抱去，拿木头旧衣服给小狗搭窝，蹲在院子角落里叽里咕噜的商量。

玩了半天，小超子想吃雪糕，红云妈说带他去买，小志也要，齐敏给他两块钱，让他跟着红云妈去买。

两个孩子抱着小狗，跟在红云妈后面出去了。

齐敏坐在缝纫机前，弓着背继续缝手工，天气热，还好有点穿堂风，但是坐久了凳子上都是汗，她挪了挪，擦擦汗，接着缝。

过了半天，听到外面跑来脚步声，还有小志和小超子的叫嚷和红云妈在后面喊他们的声音。

齐敏不放心的站起来，就看到小志跑进来，小脸涨的通红，嘴角糊着雪糕印子，眼里含着两泡泪，忍着还没掉下来，齐敏看到他一边膝盖都是灰，还蹭破了皮。她急忙问：”小志，怎么啦？“小志见到她，眼泪刷的掉下来了，扑过来，抱着她的腰，伤心的叫一声”妈妈！“然后大哭起来。

小超子抱着小狗跟着跑进来了，红云妈没他们跑的快，喘着气跟着进来。

“别哭，别哭，怎么啦？”齐敏拉开小志，给他擦眼泪和雪糕印。

小超子气愤在旁边说：“他们抢我们的小狗，我们不给，就骂我们，还推小志！“

红云妈觉得自己没看住小志，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就是大菊子家的小伟子还有他表哥两个孩子非要他们小狗玩，他们不肯给，就闹起来了。“她摸摸小志的头：”小志懂事，不睬他们这些坏孩子，大奶再给你买雪糕。“

小志躲开她的手，眼泪朦胧的说：“我不要雪糕！“

齐敏很心疼，只好哄他：“我们说过的哦，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老是哭呀。“

“他们骂我，说我是小杂种！没爸爸！”小志抽泣的说，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滚下来。

齐敏心头猛地蹿起一团火，烧到脸上，嘴唇颤抖。

红云妈看到了，尴尬的劝：“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她转过头，对自己外孙说：“小超子，你跟小志到后面去玩吧，喂小狗吃饭。”

小超子撅着嘴：“他们真坏！坏人！“他大声的强调。

小志抹了抹眼泪：“我要报仇！“他咚咚一气跑到厨房，抄起砧板上的菜刀，跑出来。

红云妈看到，乐了：“乖乖啊！你这么小，就拿刀去打架！“

小志费力的提着那把大菜刀，脸颊上拖着两道泪痕：“我去砍他们！”

红云妈伸手去拿他的菜刀：“快把刀给大奶，你小呢，不要把自己砍了。”

小志子咬着手指，瞪眼看着。

小志避开红云妈的手，挺着小胸脯往外走：“我去砍他们。”小超子呆呆地想跟着他走。

红云妈拽住小超子，转头对齐敏说：“把孩子拉住，菜刀快呢！”

齐敏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小志提着那把到他小腿的菜刀，没有出声拦他。

小志回头看看他妈，母子俩对视了一眼，小志出去了。

过了会儿，听到外面小孩子惊慌的喊声。

红云妈跺跺脚，”敏子！你这样管孩子，不行！“她拖着小超子跑到后院去叫齐敏妈起来。

齐敏走到门外，看到小志两手举着那把菜刀，嘴里吼吼的喊，追大菊子家的小伟子，小伟子比他大，跑的快，但是被菜刀给吓坏了，忘了躲进家里，只是在街沿踉跄地跑，白着脸叫妈妈。

大菊子可能在后河边，还没听到声音，没出来，大龙因为家里小旅店没生意关了，已经到南方去打工了。倒是旁边五金店的老王正坐在店门口摇扇子，看到了，几步追到小志后面，从他手里卸下了菜刀。小伟子这才跑进家里，小志跳着脚，去够老王的胳膊，想把菜刀拿回来。

老王又气又笑：“你这个小东西，够狠的，敢拿刀砍人。”

他对走过来的齐敏说：“你看住孩子，刀能给孩子玩吗？！”

齐敏接过菜刀，牵住小志的手：“你真是个男子汉！”

小志的小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又是激动又是害怕，拉紧了妈妈的手，齐敏感觉他的手心都是汗，对他说：“别怕！下次有人这样骂你，你就砍他，看谁敢再骂你！”

小志抬头看妈妈，晒黑的小脸露出了笑容。

大菊子这时拉着小伟子的手，气急败坏的从家里出来：“齐敏！你儿子拿刀砍我家小伟子！”

附近几个没睡午觉的邻居从家里店里出来，从老王那儿知道了发生的事情，都咂嘴，“这个孩子不得了！”

小志拉着妈妈的手：“小伟子骂我！还推我！”他一手指指自己破了一大块皮的膝盖。

大菊子凶巴巴的喊：“他骂你什么了？你就拿刀砍他?!”

小志看看妈妈，他知道那不是个好词，但还是说了：“他骂我是杂种，没爸爸。“

旁边的人听了，都露出奇怪的笑容，拿眼看齐敏的表情，有人打圆场：“算了，孩子闹着玩的，算了哦。“

齐敏妈跟着红云妈过来了，一到这儿，看到齐敏手里的菜刀，才相信小志真的敢拿刀砍人，她对大菊子说：“对不住啊，孩子不懂事。“

大菊子白齐敏妈一眼，转向旁边看的人：“说他杂种，真不是假话！这么小，心这么狠！”

有邻居劝她：“不能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算了，算了！”

齐敏放开小志，挥起手里的菜刀，砍向街沿的一棵榆树，”吱嘎”一声，手腕粗的树枝断了，枝叶摔到地上， 只剩小半截树皮还颤巍巍的连着树干。

齐敏逼到大菊子面前，手里举着菜刀，“你要敢再骂小志！我就把你砍了！“她的声音凶猛破哑，像动物一样。

大菊子往后倒了一步，围观的几个人一下子闭上了嘴。

齐敏不管他们的反应，拉着小志，往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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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齐敏叫小志来洗澡：“快来，水要凉了。”

小志不情愿的走过来：“我不脏！”

齐敏说：“你看你的小手，还有黑脖子，哎呦，还有你的腿，你在哪儿爬的？”

小志往腿上看看，“我跟小虎子玩捉迷藏。”他抬高了胳膊，让妈妈把他背心脱下来，然后自己弯腰脱短裤和内裤。

齐敏站在那儿，看到他小小的身体背朝着她，脊椎骨细细的一条突出在弯下去的后背上，小脑袋朝着地，两只小胳膊伸长了，在使劲把裤子拽下来。她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怜悯，胸口一阵抽紧。她清了清喉咙：“快坐进去。”

小志故意蹦到洗澡盆里，溅起一圈水花，水溅湿了齐敏的裤子。

小志嘻嘻笑，等着妈妈数落他。

齐敏却温柔的看着他，说：“洗吧，洗好了睡觉。”

等小志洗好了，齐敏给他擦干，换上衣服，带他上楼睡觉。两个人窝在一起，齐敏考了他几道数学题，背了一首《春晓》，又给他读成语故事。

俊生回来的时候，小志已经睡了。

他洗好澡，进房门，看到齐敏靠在床头，在读一本书，他问她：“这么用功？“

齐敏没回答他。

他坐在床沿看她在读什么，书的标题是《好妈妈教出好儿子》，他嗤笑：“这种书有用吗？要是光看书就能把孩子养成材，个个都上大学了。”

齐敏翻过一页：“我们都没文化，看看书，才知道怎么教孩子。”

“都是遗传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齐敏瞪他一眼，“我们没文化没本事，我可不想小志跟我们一样。“

“我们有什么不好？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老王孩子大学毕业，听说一个月才挣两千多，在城里买不起房子，租房子住。“俊生直着眼睛说。

“人家上过大学，就不用像你一样在化工厂干活。再说，你现在也挣一千多一个月，怎么不见你给家里钱？”

俊生说不出话了，他的钱一大半都输在牌桌上了，他自己也知道上桌他就要输钱，但是每次人家一叫他，他的脚就不听使唤的跟着去了。

他讪讪的说：“我昨天不是给小志买玩具嘛。”他想转移话题：“我听说，你今天拿刀砍大菊子？你跟她吵架啊？”

“我没砍，是大菊子家小伟子骂小志，小志去砍他。”齐敏淡淡的说。

“这个小东西厉害啊！遗传哪个呢？”俊生随口说，说完了，又突然疑心起来，心里很不自在。他站起来走来走去，拿眼睛觑齐敏。

齐敏没注意，还在看书。

俊生走到小志的小床边，借着齐敏床头的灯光，透过蚊帐端详小志。

小志在熟睡，两个胳膊举过头顶，小嘴微微的张开，身上只穿了小背心和内裤，肚子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

俊生仔细地看小志的脸，别人都说小志和他长得特别像，尤其是眉毛，笔直的，眼睛也像，有点圆，眼睫毛很密，嘴型也像。俊生歪着头又从小志侧面看，又觉得看不出来像不像他。小志还在睡，睡得很香，眼睛沉沉的闭着。

俊生看了半天，眉毛一会儿皱起，一会儿松开。

他走回到齐敏身边，问她：“你说这孩子的性格是遗传谁的？”

齐敏看看他：“你说呢？”

“我觉得不像我，我小时候没他那么厉害。“

“他是我家人的性格。“齐敏直视着他，嘴角似笑非笑。

俊生避开她的视线，躺到床上:”你妈就厉害。他可能是随你妈。”

齐敏看着书，没有说话，过了会儿说：“我小时候被人欺负，我妈就会跟人家发狠。”

俊生翻来翻去，睡不着，看齐敏还在读书，不耐烦的说：“这么晚了，不要看了。”

齐敏没理他，继续读。

灯光照在齐敏的侧脸上，鼻子和眼睫毛上一层绒光，身上的白色背心软软的皱着，包住两团乳房，俊生的手忍不住伸到齐敏身上，从背心底下探进去。

齐敏把他的手拽出来：“干嘛？孩子在呢。“

俊生不说话，压住她，亲上去。

齐敏歪头躲开他发着烟臭的嘴。俊生伸手去关台灯，动作太急，台灯砰的掉在地上。

小志在梦里面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叫：“妈妈！“

齐敏推开俊生，下地，扶着墙单脚跳过去，“小志，没事，没事。你睡吧。“

她靠住小志的床头，掀开蚊帐，一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宝贝，睡吧。“

小志躺了下来，翻了个身，又睡了。齐敏给他肚子上盖上一个小毯子，把蚊帐放下来，又扶墙挪回自己床上。

“赶紧睡，把孩子都吵醒了。“

俊生恨恨的说：“以后让他自己睡一个房间！老跟我们睡，我都不能跟你睡。我还是不是你老公？”

齐敏把台灯拿上来，搁在床头柜上，“要搬，你搬到楼上睡！小志总归跟我一起。”

俊生翻身朝墙，瞪着眼睛：“你以后跟小志过一辈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