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齐敏走出理发店，仰头看了看天，天又高又广，一直往街尽头和街尽头后面铺过去，太阳光是淡白色的，从眼里照到身子里，把人都照的变轻了。齐敏甩甩头，没有头发晃到眼前，脖子也露出来了，光裸着，吹着风。

她就在太阳里走，偶尔踩到一片瘦脆的叶子，踩破了，发出细碎的声音。这个孩子真乖，在肚子里一点儿都不闹，肚子一天天涨大，孩子就在里面悄无声息的长着等着，贴着她的五脏六腑，随着她走动跟着她睡躺。

齐敏拨了拨额头的短发，嘴角露出笑容。

她正走着，街边坐着的一个人叫她：“敏子！”

“真是你啊？！我都认不出来了。“叫她的人是镇西头开浴室的小武，他走过来，跟在齐敏旁边，瞧她的脸：“怎么把头发剪了？哎呦，那么长的头发剪了多可惜！”

齐敏没停下来，继续走着：“我高兴！”

“这个发型太土了。”小武一脸可惜的说。他手插在裤兜里，缩起脖子避风，身上冒着浴室热水的味道：“晚上来我家看电影啊？朋友给我带了几张新碟片，都是外国大片。“

“不去。“

“来嘛，我再叫几个朋友，一块儿玩。”

齐敏斜睨着他：“我以后都不跟你们玩了。”

小武以为她开玩笑，嬉皮笑脸的问：“看不上我们了？有新的人？“

“有了。在我肚子里。“齐敏两手压住衣摆，显出鼓突的肚子，”我要生孩子了。“

小武张着嘴看她的肚子：“你真怀孕了？哪个的？”

“是我自己的。“

小武转头四处看看，低声问：“我是说哪个男人的？“

齐敏轻蔑的瞥一眼他：“你怕什么？你以为是你的？“她冷笑了一下：”就是你的，我也不要你养。“

小武扭着嘴脸，一副吃了酸药的样子：“你又没跟我睡过。“

齐敏挑高了眉毛，嘴角似笑非笑，”个个都说我们两个好呢。你不要问了，再问，这个孩子归你养。你那个浴室一天也没几个人进去洗澡，挣得两个钱还不够买奶粉。“

她一手抚在肚子上，哼着调儿走。

小武走在她旁边，她也不看他，只顾着鼓出来的肚子，小武觉得迎面走过来的人都在看他，慢慢得脚步拖住了，最后停下来。

齐敏不管他，脚底下踩着落叶灰尘，自个儿走了。

回到家，她爸妈在前店里吃午饭，两个人靠着一张旧桌了，对着一盘菜吃，菜快吃完了，剩下些汤汁在盘子里。她走进去，她妈听到她脚步声，没转脸没说话，她爸停下筷子，问她：“敏子，你吃过了？”

“没呢。”她说着，往厨房去，揭开电饭锅盖子看，还有半碗饭。她找出两个鸡蛋，锅里热了油，鸡蛋打进去，炒了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端到院子里，坐在小凳子上吃。

虎子原来趴在后屋门口，这时慢慢的靠过来，抽着鼻子闻她手里的碗。

齐敏举高了碗:“你也想吃？给你。“她从碗里挑出一团鸡蛋，扔在地上，虎子低头把鸡蛋卷到嘴里，歪着脑袋吞下去了，又趴在她腿边继续打瞌睡。

齐敏一边吃，一边说它：“虎子，你懒了，也不出去玩了。街上的狗都要不认识你了。“

虎子耷着耳朵，毛发乱蓬蓬的，不作声。

齐敏很快吃完了，走到水槽边洗碗。

她妈端着碗筷过来了，“你放着，我来洗。“

齐敏看她妈一眼，把碗放下来。她妈拿过她的碗，堆在一起洗，一边说：“你上去歇歇。怀了身子，要多休息。“

她没说话，点点头，往楼梯处走，正走着，听到她妈在后面说：“你这个头发剪得好。以后都这样。”

她摸摸剪短的发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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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敏走到楼上，铺开被子，脱了外套裤子，卸下假肢，躺进被窝里。被窝很凉，她拉紧了被子，团起来，大腿碰到鼓起来的肚子，肚子上没什么脂肪，撑的很硬。她伸手摩挲肚子，从左边摸到右边，又从右边摸到左边，最后手心盖住肚脐，闭上眼睛睡午觉。

楼下院子里，她爸捂着胸口，空空的咳嗽，像是有人在敲他身体里的一只桶。她妈在旁边问：“药吃了吗？“

她爸说：“吃过了，没事。“说完了，又咳。

她妈甩了甩手上的水，端出一簸箕黄豆，把坏掉的豆子捡出来。

她爸蹲下来，一起捡，捡了会儿，说：“敏子把头发剪了，剪得跟你一样。“

“嗯。“

“我看她怀了孩子，心也收住了。不打扮了，也不出去玩了。“

“不晓得她是不是以后都能改了。“

“哎，你不要说她。“

“我说她干嘛？她现在又不听我的。“

她爸把手里的坏豆子扔到地上，拍拍手心的灰，心里闷着一堆话，又说不出来，最后冒出一句：“敏子这个孩子，也要当妈了。“

她妈低头捡豆子，半天没说话，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俊生在厂里做的怎么样啊？“

“还是那样，他在家里说敏子，跟我们吵，倒是能说会道，出去了，在厂里，一个屁也没有，人家眼色也不会看，笨头笨脑的，到现在什么技术也没学会，跟他一起进去的几个人都当组长了，他还是操作工。”他爸摇头叹气，“要是我年轻一点，像他们一样上过中学，我早就学会了。“

“我上次去问了，其他两个厂现在也没招工，等过了年，你再去县里找个工作。县里有外地的开放商在盖小区，他们说工地上按天算钱，挣得也不少，比在化工厂好。化工厂有污染，你这两年身体不好，我真担心。“

“不要担心。“齐敏爸垂着两手，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人家都在厂里干，我们现在天天戴口罩，没事。“

“你们厂味道那么大，带口罩有用吗？今年好几个我们认识的人才五十几岁就得癌症，人家都说是因为污染。“齐敏妈咂嘴：”现在啊，河都臭了，人都走了，他们有本事的人都到县里去买房子。早知道，我们就不盖这个房子，省下钱也在县里买套房子。“

“讲这个话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还有菜地，还有店，住到县里，蹲在那么小的套房里，还不如在镇上自在。”

“人家县里学校好。我们镇上学校好老师都走了，孩子也越来越少。”齐敏妈发愁的说：“等敏子孩子大一点了，还是想办法让他到县里上学。“

“再说吧，还不晓得这个孩子怎么样呢。能不能读书，都是命。“齐敏爸说：“以后的事情不讲，现在我就担心，俊生好像不关心敏子怀孕，不问也不管。”他放低了声音：“你说，他是不是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齐敏妈把手里的簸箕一扽，摔在地上：“我不管他怎么想！这个孩子是敏子的，就是我们齐家的。他们两个再吵再闹，我也不管了，我就把这个孩子好好养，以后靠孙子养老。“

齐敏爸担心的转头看外面。

“不要看了，他去打牌了，厂里休息一天，他就打牌一天，这个人没得用了！“齐敏妈撇着嘴，端起簸箕继续捡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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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一条街的人家都睡了，俊生回来了。他打着哈欠开了前门，摸黑往里走，走到后门口给地上一团东西拌到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好伸手扶住了门，地上那团东西动起来，从喉咙里呜咽的哼哼，俊生气的一脚踢过去：“你这个狗东西！”脚落空了，只踢到了狗尾巴，虎子夹着尾巴，跑到院子里。

俊生哐啷甩上后门，上了楼梯，进了屋，拉开电灯，齐敏躺在被窝里，被他吵醒了，拉起被子蒙在头上，转身朝里面。俊生踩掉了鞋子，把衣服脱了扔在梳妆台上，也不刷牙洗脸，钻到自己的被窝里，伸手摁了墙上开关，四仰八叉的躺着。齐敏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熏人的烟臭，厌恶的皱眉，朝里挪。她的肚子很大了，沉沉的坠着，一动就觉得孩子在里面也在动，她伸手轻轻的安抚肚子，孩子在里面顶了一下，肚皮鼓出一团又伏下去。她赶快又摸了摸。

俊生在旁边翻了个身，又翻过来，反复折腾，叹气磨牙。

齐敏知道他肯定又输钱了，不理他，手捂在肚子上继续睡。

俊生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在梦里面看破了那帮人的骗局，理直气壮地跟他们吵，把输的钱要回来，正骂的痛快的时候，朦胧的听到齐敏在哼，他还想接着骂，齐敏哼的声音更响了。他恼火的睁开眼，齐敏在旁边蜷缩着身子，抱着肚子哼。他喝一声：“哼什么？！”

齐敏大口的喘息，呻吟着说：“去喊我妈。。。我要生了。”

俊生怀疑的看她，齐敏脸皱在一起，啊哟喊出声，喘了一大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够着了床头的外套穿起来，肚子又痛起来，她弓起背，捂住肚子叫：“啊！啊！”

俊生恼火的推开被子，从被窝里出来，拿过衣服裤子套上，一边抱怨，“什么时候不生，非要这个时候生！我刚睡着。”

齐敏等一波宫缩痛过去了，咬着牙说：“这也是你的孩子！”

“还不知道呢。“俊生冷笑的看齐敏。

齐敏爬过去拿搁在床脚边的假肢，刚要戴，肚子又痛起来，她倒在被子上。俊生厌恶的说：“省点力气吧。”他拉开门，出去叫齐敏爸妈。

过了会儿，脚步急匆匆的上来了，齐敏妈抢进来，后面跟着齐敏爸和俊生。齐敏妈把齐敏扶起来，让她靠在她爸身上，给她戴上了假肢，指挥俊生把准备好的生产包拿上，和齐敏爸一起扶着齐敏下了楼。

到了楼下，齐敏爸问：“怎么去医院？”他看看齐敏的大肚子，“也不好背啊。”

齐敏妈把家里的二八自行车推过来，“敏子，你坐上去，小心！小心！”她架着齐敏的胳膊，扶着她坐到后座上，“她爸，你推车子，俊生，你在那边扶住。”

俊生不甘不愿的拉住齐敏的一边胳膊。

“敏子，不要怕，医院离得近，马上就到了。”她妈托住齐敏一边身子，安慰她。

齐敏捂着肚子说不出话，身体随着车的转动歪来歪去，她爸一边推车，一边紧张的看她，怕她摔下去了。

推出门，齐敏爸看到红云家门口停着红云女婿的红色小轿车，犹豫的问齐敏妈：“要不请红云女婿送敏子一下？“

齐敏喘着气，费力的说：“不要！不要！啊！”她又捂住了肚子，说不出话。

齐敏妈看看齐敏，又看看那辆稳稳当当的停在红云家门口的车，“算了，我们自己去。不会立刻生的。”

她撑住齐敏，齐敏爸听她的话，往前推车，注意着往左边使点力，不让齐敏倾下来。

天已经微白了，还有几颗星点在天上，路灯亮着淡黄的光，街上很静，一家人走在空荡的路中间，朝医院去，地上一层露水的湿气，自行车轮子压出一道湿黑的印子。齐敏一阵阵的痛苦哼叫，远处一只无家的狗听到了，从树底下爬起来，朝他们张望，叫了几声，又跑到一处房檐下躺着。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登记了，住进病房待产，妇产科医生被从宿舍里叫过来，给齐敏做了检查。熬到了十一点，医生过来看，说可以生了，齐敏被推进产房。

她妈拉着她的手，护士不耐烦的说：“家属都到外面去等。”

齐敏爸妈和俊生坐在外面，听到里面齐敏一阵阵的叫喊，齐敏妈急得团团转，扒着手术室门缝朝里瞧，齐敏爸坐在椅子上等，俊生夜里没怎么睡，现在睡眼迷糊的，一直打哈欠，过了会儿说：“都要中午了，我们先吃饭吧。”

“要吃你去吃！”齐敏妈瞪他：“敏子在生孩子，你一点儿也不焦心。”说着，听到齐敏在里面“啊”的一声长叫，她抖了一下，焦急的跺脚：“啊呀！啊呀！“

齐敏爸说：“你就不要喊了，喊得我心慌。”

俊生这会儿又饿又困，忍不住发脾气说：“她生孩子，我又不能替她生。我们总要吃饭吧。“

齐敏妈恨不得给他一拳，拿眼睛直瞪他。

俊生努着嘴，一只脚在地上磨。

“俊生，我跟你讲，你也有老的时候，也会要儿子养你。现在敏子生了孩子，你们两个人好好过，把孩子养大，你们将来老了，日子也好过。”齐敏妈忍不住又说这些话。

俊生斜着眼瞟一眼齐敏妈，嘴里嘟哝：“哪个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齐敏爸一听这话，从椅子上站起来，攥着拳头：“我就知道你心里想这个！。。。“他嘴巴张的很大，把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他想教训俊生，却老实惯了，不知道说什么凶恶的话。

齐敏妈倒是按住气了，她对俊生说：“俊生，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自己看，是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你怀疑，我们也不用做什么亲子鉴定，你跟敏子离婚，我们养孩子！你如果不怀疑，你还跟敏子好好过，我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个话。“

她冷着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听听敏子在里面喊，想想敏子以前对你的好，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跟敏子两个人的事，都是敏子一个人的错吗？敏子怀孕以后，你也看到了，剪个我们老太太的头发，穿的都是我的旧衣服，不出门，就在家里。你呢？天天赌钱，半夜回来，上班也不好好上。你的名声比她好吗？敏子有了孩子，她将来生活就有盼头了。你要是想离婚，就自己一个人过去吧，看谁肯跟你过。“

俊生低着头听了，半天没说话，齐敏在旁边的产房里叫唤，还能听到医生不耐烦的声音。俊生手在口袋里摸索，摸到一根烟，捏在手里揉来揉去，捏碎了，才抬头说：“我也没说要跟她离婚。“

齐敏妈看他那黏糊样，从鼻子里喷了口气，不理他，继续扒住产房门口看，看不到，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齐敏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了抽，一会儿看产房，一会儿站起来走两圈。

俊生低头站在那儿，走道里来往的人从他旁边走过去，人家疑惑他怎么不让路，碰到他的人不高兴的嚷：“让让路啊。不要挡在走道中间！”

俊生回过神来，在口袋摸了摸，没摸到东西，昨晚把钱输光了。他走到齐敏爸旁边，吞吞吐吐的说：“爸，你有钱吗？我出去买几个烧饼，我们吃。”

齐敏爸看他一眼，摸出一张十块钱，递给他。

他接过来，走出医院。医院对面是个小吃部，门口一个大烧饼桶，俊生要了六个烧饼，装在袋子里。

小吃部旁边有个水果摊，俊生走过去看看，梨子是本地产的，暗绿色，皮薄的冒水，上面一个个小麻点，码的整整齐齐的，还有大串的香蕉和圆溜溜的小香瓜。带着黄草帽的小贩招呼他：“买梨啊？唐圩梨，又甜又脆！”

“多少钱一斤？”

“四块五！便宜呢！来几斤？“小贩撑开一只塑料袋，看他犹豫的样子：“去医院看人啊？那买香蕉也行！”

俊生手里捏着剩下的四块钱，看看梨子又看看香蕉，摇了摇头，又走开了。

小贩把塑料袋扔到旁边，说：“看来看去，又不买！”

回到医院里，三个人坐下来啃烧饼，正啃着，齐敏妈停下来，手里举着烧饼，歪着头听：“我好像听到孩子哭？“俊生也听，产房里好像有细微的哇啦哇啦的声音。

产房门开了，一个护士伸出脑袋，喊：“齐敏的家属呢？生了！”

三个人手忙脚乱的挤进去，齐敏躺在床上，头发汗湿了，粘在头上，脸肿着，两颊都是怀孕后长的雀斑，她盯着怀里的孩子，孩子裹着小毯子，露出红通通的小脸和细小的手指头，安贴在她敞开的胸口，小嘴尖尖的微张开。

齐敏妈凑近了看，眼泪从笑脸上滑下来：“敏子，你受苦了。”

齐敏没有抬头，还看着怀里的宝贝，轻声说：“妈，是个男孩。“

齐敏爸笑得嘴咧到耳边。

俊生被挡在他们后面，看不到孩子，低眼看，齐敏的假肢卸在产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