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从早上十点起，满天阴云开始落雪，一开始只是细绒毛似地，飘到地上就化了，下了一个多小时，地上还没白，但是人走在路上，脚下不留心，就滑出一道湿印子，牵小孩的、挑担子的人都眼盯着地上走。到中午时，雪大了，一大朵一大朵急急的坠下来，天地间漫漫的灰白色，屋顶上树枝上很快积出一层雪，街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往家赶，摆在外面的摊位也都拉上了油布，用红砖头压住，摊主们缩着手，站到店铺里，看人家打牌或者闲谈。

齐敏靠在柜台边上，她无聊的看外面风裹着雪过去。虎子蹲在门口，专注的看雪，不时地伸出爪子去抓雪花。

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说：“给我拿一瓶酱油。”是隔壁开旅店的大龙。他看见齐敏一个人看店，眉开眼笑：“敏子，就你一个人？”

齐敏白他一眼，“你看不到啊？”

大龙贴住柜台站了，对着齐敏的脸说话：”下这么大雪，也没个地方玩。你到我们那边去坐坐嘛。“

齐敏似笑非笑的看他：“你家有什么好坐的？看你家的母老虎？“

大龙看她白嫩的脸，心里发热：“母老虎回娘家了。“

齐敏从鼻子里哼出声音：“算了吧，你老婆看你跟我说句话，都要指桑骂槐的喊半天。她当你是个宝，你要是少一根毛，她就要骂街。“

大龙眉毛一挤，做出生气的样子：“我们左右邻居，你比我小个几岁，我跟你是从小的交情，她有什么好骂的？你不要管她。“

齐敏啧啧嘴：“哪个跟你有交情？你就是想占我便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怂样，你老婆一拿鸡毛掸子，你就怕了！”

大龙给她说的下不来台，“敏子，你这个嘴现在一点儿都不饶人。“

“不要废话了，要哪种酱油？赶紧拿回去，你家老奶奶还有孩子等着吃饭呢。“

大龙选了酱油付了钱，齐敏回身从架子上拿了瓶酱油给他，他嬉皮笑脸的接过来，想顺势摸一下齐敏的手，齐敏抽回手，把酱油瓶敲在柜台上：“滚！没脸没皮的。“

大龙奶奶在隔壁喊：“大龙，你买酱油买到天上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齐敏说：“听到了吧？赶紧走。“

大龙只好拿了酱油回家，齐敏看着他肥硕的背影，呸了一声。

过了会儿，齐敏妈在后面叫她吃饭。齐敏走到后面，看俊生和她爸在看电视，她妈在厨房忙碌，她对俊生说：“你是老爷？等着我妈把饭送到你手里。“

俊生瞪她一眼：“你还说我！你自己去盛饭！“

齐敏爸叹口气，伸手摁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老吵！都不看了，去厨房盛饭端菜。“

齐敏忍住气，到厨房去，她妈看她阴沉着脸，说：“你跟俊生吵什么？！我跟你爸天天为你们烦神。你也替我们两个老的想一想呢。”

“哪里是我想跟他吵？他时不时的就要给我脸色看。“齐敏边盛饭边说。

“他听人家说你的闲话，心里不高兴。你就忍忍嘛！“她妈劝她。

“我早已跟杨兆光断了，那些人还要说，我管得了吗？要是别人说我一辈子，我一辈子就要看他脸色吗？！“齐敏用铲子使劲的捣饭。

”你还说！当心给他听到！“她妈急得掐她的胳膊。

她妈着急，手劲下的重，还好冬天衣服厚，齐敏只觉出一点儿疼，她捂住胳膊，“听到就听到。他现在觉得占了上风，没事就骂我，连你们话都不听了，动不动伸手要钱。大不了我跟他离婚！“

“你再说这个话，你就自己一个人过！“她妈气的嘴唇哆嗦，”我跟你爸为你们也烦够了！”

她妈黄着脸，眼睛下面挂着大眼袋，齐敏忍住不说了，动手盛好饭，端到堂屋去。

一家人坐着吃饭，都沉着脸。齐敏爸吃了一会儿，找到话说：“雪下的多大啊，今年雪下的迟，年都过了才下雪。这两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齐敏看看门外，雪还在扯絮一样漫天飞，她吃一口饭，接她爸的话：“嗯，到现在还没停呢。“

俊生伸出筷子，挑碗里的瘦肉吃，齐敏妈看着，挟了几块肉到齐敏碗里：“多吃点，你现在这么瘦。“

齐敏之前病了几个月，饭菜吃不进去，瘦了很多，裤腰都松了一大截。

齐敏说：“妈，我自己挟。“

“她看得上家里的粗茶淡饭吗？“俊生讽刺道：”外面多少人想请她吃香的喝辣的。“

齐敏涨红了脸:”哪个要请我吃香的喝辣的？”

“大龙刚才在前面跟你说半天，没请你吃饭啊？“俊生斜着眼看她。

齐敏气的笑起来：“你在后面偷看，怎么不出来捉我们呢？“

齐敏妈把筷子猛地拍到桌子上：“敏子，你瞎说什么！“ 她对俊生说：”俊生，大龙是我们邻居，天天见面的，他跟敏子说两句话，你不能多心啊。你男子汉心胸要宽一点。“

齐敏说：“你天天打牌，跟别的女人说话开玩笑，你有什么脸说我？”

俊生板着脸:“我们都是光明正大的，打牌的时候旁边一堆人看着。我不多说了，你自己放尊重点，不要给我抓住了。”

他说完了，刨了几口饭，对齐敏妈说:”妈，给我几百块钱，我打牌没钱了。“

齐敏妈一口饭噎在喉咙里，使劲才咽了下去：“俊生，我上个星期不才给你三百块钱吗？“

“输掉了。“俊生随便的说。

“妈！你不要给他！”齐敏尖着声音喊。

齐敏妈脸颊绷得紧紧的，没说话，俊生低头看桌子，手指头一上一下的敲凳子。

过了会儿，齐敏妈从胸腔里长长了出了口气，然后放稳了声音，对俊生说：“俊生，你知道我们家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

俊生看看齐敏妈，又看看齐敏爸：”我不知道。“

“现在人都出去打工了，镇上人少了，还有人家开的连锁超市，有点钱的人又看不上我们店里的东西，到县里市里去买。我跟你爸想尽了办法，上次那批酒最后好不容易送的送，卖的卖，退回去几箱，我们亏了几千块钱，现在进的猪饲料也卖的慢，昨天我算了前半年的账，除了腊月里过年挣得多点，其他月份我们才挣了不到八百块钱。我们前些年赚的钱都盖了房子，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子吃饭、穿衣、看病、人情来往，坐吃山空。你跟敏子都没有工作，万一家里有点什么事，怎么办？“齐敏妈语气沉重的说，齐敏爸在一边皱着眉头叹气。

齐敏知道家里生意不好，爸妈进了各种新货，贵的在乡下小镇卖不出去，便宜的又赚不了什么钱，现在家里的店也就是酱醋糖烟这些日用品还能卖的快些，其他的货都在货架上蒙灰了。但她一直觉得她妈能干，以前能挣钱以后也能挣钱，她没想到父母已经这样烦恼了。

俊生听了也有点急：“妈，那个猪饲料我就说不好卖吧，现在乡下人出去打工，养的猪少了，人家那些养猪大户都直接从饲料厂买。我们要进别的货卖啊。“他眼巴巴的看着齐敏妈。

齐敏妈说：“唉，我也想啊。这两年变化多快，以前逢集，镇上挤满了人，我们店里忙不过来，现在逢集都冷清了，平时店里更没有生意，不止我们家，旁边大龙家的旅馆、南边的几个服装店都没有什么生意，平时看店就是坐在那里嗑瓜子嗑一天。“

齐敏、俊生怔怔地听她讲，一齐不做声了。

她妈看看他们，说：“但你们也别发愁，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努力，生活肯定还是能搞好的，你们不能老是吵架，要多为这个家想想。“她对俊生说：”敏子大舅的一个朋友是他当兵时候认识的，现在人家是大老板了，在我们这边开了一家化工厂，大舅给你跟你爸在朋友厂里找了工作，工资都不少，有大几百呢。人家说：好好干，以后几千都有可能。你年轻，不要舍不得花力气，到厂里眼睛放尖些，好好学技术，争取当个技术工，干活轻松，拿的钱还多。“

俊生听了，在心里琢磨，脸上慢慢浮上了喜色：“妈，我肯定好好干。是不是就镇南头工业园那边的化工厂啊？我听人家说那边圈了一大块地在招商引资。”

齐敏妈说是的。俊生高兴的搓手，问：“那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齐敏妈说：“等过了年里，十六去上班。你爸带你去。”

俊生连连点头，说：“刚好这几天，我还能打打牌。” 他祈求的问齐敏妈：”妈，你就给我一百块钱，这个星期过后，我就去上班，以后没时间打牌了。“

齐敏妈慢慢的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忍着气点了几张给俊生，俊生赶快接过来，塞在口袋里，就要走。

齐敏爸问：“你去哪里啊？“

“去隔壁大龙家，他们家天天下午都有牌局。“

“这么大雪，就不要去了，在家里看看电视。“

俊生脚尖朝着外面，已经不耐烦了：“电视都看够了。“

“算了，算了，你去吧。“齐敏爸挥挥手，让他去。

齐敏瞪着俊生出了门，跟她妈发急：”你又给他钱！他现在赌博上瘾了，给他钱最后都是送给别人！我说要买两条新裤子，你都不让我买，你还给他钱。“

她妈不紧不慢的吃饭：“你衣裳够穿了，还要打扮干什么？你还嫌人家闲话不够多啊？他过几天就上班去了，赚钱给家里，现在给他点钱让他面子过得去。我也是为你好。”

齐敏冷下脸：“我现在连条新裤子都不能买了？”

她妈说：“什么时候外面没有你的闲话了，你就能穿新衣服。俊生总跟你生气，他也有他的理，那些个光棍痞子现在就喜欢在我们家门口打转。“她顿了顿，”你要是知礼，就不要跟那些人搭话，他们算什么东西！你不要怪妈说的难听，你现在名声已经不大好了，要是再和男人说说笑笑，在我们镇上。。。你名声就更不好了。不光是我们没脸，你自己也难抬头。你想想，等你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

齐敏爸在旁边点头，眉心皱纹挤成一团。

齐敏听完了，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半天没说话，然后才艰难的开口：“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别人以为我不要脸，你也以为我不要脸？那些男人。。男人以为我好勾搭，我也骂过，也给冷脸，他们还是以为。。。。“她说不下去了，往后仰了仰头，把眼泪逼回去。

齐敏爸看到了，埋怨齐敏妈：“你跟孩子慢慢说，不要说的这么呛。”

齐敏打断她爸：“爸，你不要说了，妈的意思我都知道，你们生了我养了我，让我这个残废在家过舒服日子，我就应该一辈子感激你们，小心谨慎，不给你们丢脸。”

“我是这个意思吗？！你摸摸心口，我说的话有没有理? 你自己结了婚还在外面找男人，做了丑事，坏了名声。我是你妈，教导你，你不听，怪我们对你不好。我算是白养你了！”齐敏妈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声音都哑了：“辛辛苦苦把你养到二十几岁，为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你就这样对我们！”

齐敏狠狠的抹掉眼里的泪：“就你一个人辛苦？！我过的不苦？我五岁给车子撞断了腿，你拉着我天天到人家门上敲钱，把我的断腿给人看，诉苦。我人小，就没有自尊心？！你跟我爸两个人经常嘀嘀咕咕算我的医药费，算我花了多少钱。我上中学，你天天提醒我，不要跟男生说话，提醒我是残废，没人会喜欢我！我除了小容，没有朋友，因为你老怀疑别人要利用我。我不喜欢程俊生，也为了你跟他结婚，我给杨兆光骗了，你不管我心里多苦，只想着你自己名声！“ 齐敏声音破了，她心里那些旧疤痕全撕开了。

齐敏爸听到最后一句，赶紧去把屋门关上：“你们声音小一点儿，不要给邻居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反正他们都知道了。我没有脸，我以后也不要脸了！”齐敏拉开门，迎着风雪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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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生从厂里回来，是黄昏的时候，天还亮着，东边的月亮已经显出来了，淡淡的印在天上，街边人家冒出了饭菜的香气。

他快到家的时候，听到吵闹的声音，大龙的老婆大菊子正在骂街，她不朝着街骂，却朝着齐敏家的方向骂：“不要脸的骚货！勾搭别人的男人，把男人钱都骗走了！X养的，黑心烂肺的骚货！。。。。”她跳着脚骂。

大龙在旁边恳求她：“姑奶奶哎！不要骂了，街坊邻居都听着呢！”

大菊子指着他的鼻子：“你给我说清楚，你把钱花到哪里了？给哪个骚货了？”

大龙低声下气的给她解释：“我们这个旅馆现在又没有生意，我哪里有钱？“

“那你上次到县里做工的钱呢？“

“我打牌输掉了。“大龙苦着脸说。

“放屁！你那几个牌友都说你赢钱，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在这边骂，骂到你把钱要回来！”

大菊子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拍着大腿开始骂。大龙围着她求饶。

俊生脸上火烧火热，脚下加快了。他看到齐敏从店里出来，斜倚着门，一边从嘴里吐瓜子壳，一边笑吟吟的看着大龙和大菊子纠缠。大龙看到齐敏在瞧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一拳锤在大菊子脸上， 大菊子鼻子里喷出血，嚎叫着跟大龙拼命。齐敏看着他们撕打，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俊生鼻孔喷的有牛鼻孔大，几步走到家门口，一把抓住齐敏的胳膊把她往里拽，齐敏踉踉跄跄的被他拖到后屋，他把她推到墙上：“说！大龙有没有给你钱？！”

齐敏挥开他的手指：“没有！”

“那大菊子怎么往我们门口骂?”

“你去问她啊。“

“你！”俊生举起拳头。

“你打呀！你打呀！你天天在外面赌，挣得工资还不够你一个人花，还有脸来打我！你打我，我明天去报警，把你们几个赌博的都抓起来！你们在哪里赌，赌了多少钱我都知道！”齐敏尖叫，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我能找到十个证人出来!你去坐牢，我们一拍两散!”

俊生咬着牙，拳头却打不下去。

齐敏爸今天回来的早，和齐敏妈在屋后种菜。大菊子骂街他们听到了，装作没听到，现在听到齐敏的叫声，齐敏爸冲进来，挡住俊生：“俊生，夫妻俩吵架归吵架，不能动手！“

齐敏妈手上还沾着泥，跟在后面进来，她这一年瘦的颧骨都突出来了，眼角一条条皱纹，她看到屋里的情形，喊起来：“你们两个要吵，去你们楼上吵！“她把手里的小铲子一扔，跌坐在墙角。

齐敏看她妈和她爸一脸愁容的样子，冷笑着朝俊生说：“你也不要摆出这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你们赌钱的也有女的，赌到半夜，散场了，没人看见，滚到一起，赌帐拿肉还，你以为别人不知道？”

俊生脸上红白交加，“你不要倒打一耙！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

“我就是跟别人说几句话，他们男人追着我，我管不了。你们厂车间里那个姓李的贱货，男人在粮管所，你要不要我告诉她男人你们一起赌钱？”齐敏从他旁边挤过去，走到门口，回头说：“你管好你自己，再来管我。不要让我闹出来，人家把你弄死！“

俊生眼看着她出去，只好朝齐敏爸喊：“你不管管你姑娘？！“

齐敏爸追着齐敏出去：“敏子，天晚了，要吃晚饭了，你到哪里去啊?“

“我下饭店吃晚饭。你们自己吃。“齐敏不理她爸，自个儿出去了。

俊生看看在一旁流泪的齐敏妈，自己到厨房装了饭菜，胡乱吃了，抹抹嘴，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