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齐敏要结婚了。婚期半年前就定下来了，就在后天。

屋里的家具都换成刚打好的组合家具，带穿衣镜的衣橱、有三个抽屉的梳妆台和一张大双人床，崭新油亮。齐敏抽抽鼻子，油漆味还没散掉，熏得她有点头晕，她走到后窗边，推开窗户，青蛙的鼓噪声涌进来，几只肥大的飞蛾扑棱着翅膀往纱窗撞，丝瓜和豆角架黑魆魆的站在河边，月光一荡一荡的飘在水面上。

爸妈已经睡了。房子里悄无声息。

齐敏坐在床沿上，摸摸床头靠板，木匠的手艺很好，床头板两边弯成弧形，接到中间的地方刻了一朵花。

她脱了裤子，抬起左腿，把小腿假肢卸下来，搁在床上，单腿跳到穿衣镜前，认真的朝镜子里看。

镜子里的人眉毛弯弯，杏核形的黑亮眼睛，咧开嘴微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糯米牙。

她退后跳了一步，看到全身，镜子里粉色的内裤紧裹着平坦的下腹，两条大腿匀称结实，白的发光，右腿笔直的延伸下去，小腿中段弯出好看的弧线，往下慢慢收拢了，合成纤细的脚踝。

她身体有点不平衡，晃了一下，她伸手撑住镜子，视线往下，看到镜子里的左腿，到膝盖就结束了，膝盖底部鼓着，包着光滑的皮肤。

她探下手，滑过大腿，轻轻抚摸膝盖，手掌兜住膝盖，来回摩挲。

半天，她直起腰，跳回到床边，取过假肢装上。

走到镜子前，她盯着镜子。

镜子里的人稳稳地站着，回看着她。

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又侧回头看一下。

她走到门口，摁下电灯开关，摸黑走到床边坐下，卸了假肢，躺下来，闭上眼睛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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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这天很热闹，一大早，来帮忙的亲戚们就来了，清扫布置，贴喜字，刷新对联，杀鸡剖鱼洗菜，借碗碟，搬桌椅。

齐敏想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但是待不住，一会儿有人来铺床挂帐子，一会儿有人来挂彩纸，来的姨妈伯母们进来了就要逗她，她才二十岁，还没学会她妈那么泼辣洒脱，女人们挤眉弄眼的问她，她觉得烦，又沉不下脸撵她们出去。还好，朋友小容来了，陪她到理发店卷了头发，回到家里，又给她化妆。

小容比她大一岁，去年结的婚，不过老公好吃懒作，两个人又都没正经工作，穷的连水电费都交不起，小容父母早去世了，哥嫂不管她，她就咬咬牙，一个人到南方去打工，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工，今年回来，变了个人，穿的衣服又紧又窄，脸上抹的红红白白，昂首挺胸的走在小镇街上，男的女的都回头朝她看。

齐敏坐在梳妆台前，让小容给她扑粉，小容捏着粉扑在她脸上点来点去。

“你这么白，不用打粉，稍微沾沾就行了。不过眉毛有点浓，我给你拔细点。”小容放下粉扑，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把眉毛镊子，凑在齐敏脸前，给她拔眉毛。

齐敏嘴里吸气，“痛！“

小容手里不停，“你没习惯，习惯了其实一点都不痛。”

她直起身，让齐敏照镜子：“你看，眉毛又细又长，有点像那个香港明星邱淑贞吧。”

齐敏看着镜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看着别扭啊。”

小容又拿出一管口红，给她描唇：“嘴巴张开，轻轻的、一层一层的涂，现在抿一下嘴。你以后要学着自己涂口红，好了，你看！多漂亮！”

镜子里的齐敏和小容一样白脸红唇，但是眼睛里神色朦胧，眼珠轻轻一转，像有水在里面晃，整张脸都透着光。

“你今天真好看。”小容扶着她的肩，笑嘻嘻的夸她。

中午和帮忙的亲友们吃了午饭，小容陪她坐在屋里。她换上大红的套裙，裙子特意做长了，长到脚面，裹着腿，她不习惯，有点迈不开步子，她妈进来，从头看到脚，嘴角直咧到耳边，“把金项链金耳环戴上，就更漂亮了。”她招呼小容：“小容，慢待你了。”

小容说：“大妈，客气什么呀。敏子结婚，我帮点忙应该的嘛。”

齐敏爸在外屋叫齐敏妈：“她妈！还差条烟！”

齐敏妈竖起眉毛喊：“那你还不赶紧去买！哎呦喂，什么事都要问我！“

到了傍晚，来贺喜的亲戚街坊挤满屋里屋外，鞭炮声此起彼伏，齐敏妈妈前后张罗，脚下不停，跑的一头汗，指挥着她爸和帮忙办事的亲戚们，从屋里都能听出她嗓门喊得有点哑了。

小容给齐敏补了妆，插了头花，又给她戴上金耳坠和鸡心项链。

她扣上项链扣，又摸了摸：“这个项链跟耳坠子有分量，要花不少钱。你命好，妈妈能干，我结婚的时候只有一身衣裳。”

齐敏把团在膝盖处的裙子皱褶拉开，笑笑，没说话。

小容又说：“唉，我什么都要靠自己，累！”

齐敏安慰她：“你能出去打工，到大城市去，我还羡慕你呢。我妈不让我去。”

小容看了一眼齐敏的腿，又挪开视线，说：“等哪天你妈肯了，你来找我，我在上海找了个工作，过几天，陈功也跟我去上海，上海好挣钱。”

陈功是小容的老公。齐敏问：”他肯跟你去啦？“

“不肯也要拉他去！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混吃混喝，再这样下去，我就和他离婚。“

齐敏看着小容的凶样，正要笑她，外面一阵铺天盖地的鞭炮声，锣鼓唢呐急急忙忙的响了起来，二姨妈颠颠的跑进来：“新郎来了！敏子，你打扮好了？“

齐敏有点慌，站起来，不知道应该干嘛。

小容给她拉了拉裙子，陪着她。

鼓乐响了好半天，外面笑声吵闹声鞭炮声混成一团。

一群人拥着上门女婿过来，齐敏抬眼看，程俊生今天穿着崭新的蓝西服白衬衫，戴了大红领带，头发抹得油光光的，乍一看，都不像他了。

俊生进了屋，傻站着，其他人笑嘻嘻的围着，齐敏舅舅说：”敏子，俊生，等一下就拜堂。“他招呼其他人：“来来，大家都请出去吧，去坐席，拜过堂就开席。“

人们呼啦啦的来了，又呼啦啦走了，小容也跟着出去，还给他们关上了门。剩下齐敏和俊生两个站在屋里。

俊生看看齐敏，张了张口，又没说话。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齐敏等不到他说话，瞄他一眼，抿了下嘴，又噗呲笑了出来：“你头上喷了几斤摩丝啊？“

俊生伸手摸了摸头发：“你妈跟我爸说，让我今天一定要吹个发型。衣服也是你妈买的。”

他不自在的问：“是不是很奇怪？”

“没有，没有，挺时髦的。”齐敏回答。

俊生回头看门。

“你先坐吧。可能还要一会儿呢。“齐敏指着梳妆台前的凳子对他说。

俊生挪了挪脚，又不动了，“你坐。“

后面窗户那里有人在笑，还推窗户，窗户拴住了，推不开，齐敏看到俊生低头看地上，就自己走过去，走到窗边，咯咯的笑声更大了，还有小眼睛贴在窗缝上朝里面张望，齐敏听出来是小孩子们的声音，就不管了。

过了会儿，房门开了，舅舅和小容走进来，让他们出去拜堂。

齐敏先走出去，俊生跟在后面。

司仪是一个嗓门洪亮的亲戚。齐敏爸妈都换了身新衣服，端坐在两把靠椅上，中间桌子上放着烛台，插着两根燃着的红蜡烛。

齐敏和俊生拜了祖宗天地，又拜了父母，俊生改口叫了爸妈，得到齐敏爸妈的两个红包，俊生接过红包塞在裤兜里。然后两个人对拜了，齐敏弯腰下来的时候，看了俊生一眼，俊生脸色平静，没什么表情。

司仪大声宣布礼成，齐敏爸妈站起来，带着齐敏和俊生坐到主席，围看的亲戚们也都纷纷坐下来，正屋摆了四桌酒席，爸妈屋里有两桌，前面院子里还有几桌，帮厨的女人们源源不断地把菜端上来，筷子点着碗碟，勺子伸进汤碗，酒瓶碰着杯子，汤汁溅到桌子上，骨头抛到桌子下，大人孩子伸长了手，张大了嘴，又吃又说，菜肴的香气、男人们抽烟的烟味和高度白酒的辣味混合在一起，直飘到外面马路上。黄狗虎子在鞭炮响的时候躲到河沿边了，现在也悄悄钻了进来，伏在桌子底下扒住了一根大骨头歪着脑袋使劲啃。

齐敏刚吃了几口，齐敏妈就叫她：“敏子，俊生，去敬酒了。”

他们俩跟着父母挨桌敬酒，齐敏每次只是嘴唇沾一下酒杯，俊生是男人，有的亲戚就不客气了，非要让他喝干，齐敏妈看到俊生颧骨上冒出了红晕，红晕开始一圈圈扩大，就一边使眼色给小容，一边拦住劝酒的人，帮忙捧着酒瓶的小容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敬下一个亲戚的时候，齐敏端着酒杯到嘴边，却闻不到辣味，小心的吸了一点儿，原来是白开水，她从眼角看到小容朝她挤了下眼。

酒席好不容易散了，还要闹洞房，齐敏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的早，在酒席上吸了满头满脑的烟味，坐在床上有点晕。小孩子们爬到床上，掀被子翻枕头找零钱红包、桂圆、红枣和糖果，小油手们按在大红缎面被子和枕套上，又叫又笑，年轻的亲戚们还要捉弄他们，吊了苹果让他们啃，点烟，倒水，说笑话，蒙上眼睛摸人，俊生被大家捉弄推搡着，笑的有点窘，但他脾气好，怎么也不恼。

快到了半夜，齐敏眼睛都发酸了，齐敏妈又劝又轰，把闹洞房的人一个个送出去了。

齐敏妈把最后的客人送走，回到他们房间，看齐敏和俊生坐着，谁都没动。她拉上前窗后窗的窗帘，又拎进两个热水瓶，说：“你们洗洗，就睡吧。”

她走到床边，把被子抖了抖，拍掉了果皮碎屑，铺好被子，把两个枕头并排放好。

齐敏站起来：“妈，我来弄，你去睡吧。”

她妈说：“床铺好了。”

她看看俊生：“俊生，早点睡，明天还要回门。”

俊生”哦“了一声。

齐敏妈走出去，带上了门。

齐敏听到她走出后屋，呼喝虎子到前面店里，叫她爸上店面门板。

墙上家具上贴着大红喜字，屋顶交叉挂了几条红纸花条，在顶灯下交汇，还挂了大红花球，把灯光滤成红色，俊生坐在红光里，白衬衫变成粉色，脸也是红的。

齐敏弯腰从盆架上拿下大红脚盆，搁到地上，倒了些热水，又加了冷水，伸手搅了搅，回头叫俊生：“你要洗脚吗？”

俊生说：“哦，洗。“

齐敏端起盆，俊生连忙起来接过去，齐敏等他接住了，转身去拿毛巾。

俊生脱了皮鞋和袜子，把脚伸进盆里，来回搓了几下。

齐敏看到他的脚长而扁，很粗的血管鼓在脚面上，筋从脚趾支棱到脚背，大脚趾比其他四个脚趾头长一大截。她递给他毛巾。

俊生接过擦了脚，把毛巾搁在凳子上，光着脚踩住皮鞋，问齐敏：“洗脚水倒到屋后吗？“

”不要倒，我还要洗。“齐敏坐下来，

俊生站在旁边。

齐敏说：“你把西服脱下来，挂到衣橱里。衣橱里有衣服换，你找一下。”

俊生走开了，齐敏很快的脱了红皮鞋，右脚伸进水里，泡了一下，提出来，用毛巾擦干了。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双旧鞋子，穿在脚上。

俊生头伸在衣橱里找，齐敏走到他旁边，打开右边的衣柜门，”你衣服在这边，拿去换吧。“

她找出自己睡觉穿的一套碎花衣服，回到床上，先脱了上衣，拉链拉下的时候轻轻一声划响，俊生没有回头，她连忙套上睡衣。

俊生站在衣橱前，脱掉衣服，解下领带，仔细的挂在一个衣架上，放到衣橱里，他解开一个个衬衫扣子，把衬衫从肩膀到后背褪下来，胳膊从袖子里拔出来。

齐敏坐在床上，看着他露出骨头隆起的瘦肩膀，他的腰很细，从肋骨下突兀的凹进去。他挂好衬衫，穿上圆领衫，解开皮带，弯腰脱了裤子，露出蓝色三角裤，三角裤又旧又松，挂在屁股上。他光着两条腿，把裤子放好，他的腿也瘦，抬腿的时候，大腿后面是扁的，不过小腿肚上鼓着两团肌肉。他套上了一条旧秋裤。

在他回头前，齐敏垂下眼。

“你去洗脚水倒到菜地里。”她叫他。

俊生把毛巾挂到盆架上，端着盆出去了。

齐敏脱下裙子，裙子卡在左腿假肢套缝隙里，她一扯，裙子拉了一条很长的丝，皱起来了。拉了一下，还是皱，不管了。她熟练的取下假肢，左右看了看，伏身伸直手臂，把假肢推到床头靠墙那边。

俊生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套上睡裤。

俊生进来，看到她躺在被窝里，锁上门，把脚盆搁到盆架上，伸手关了灯。

齐敏听到他在黑暗中慢慢的朝床走，撞到梳妆台，停了一下，接着走，走到床边。

俊生站着，齐敏的眼睛还没适应黑，看不到他，但是听到他微微的呼吸声。

过了会儿，齐敏轻声的说：”俊生？“

俊生躺下来，掀开被子，身体碰到她。

齐敏没有动。

俊生侧转身，手伸过来，放在她的胸上。

齐敏睁大了眼，想看清楚他，但是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他的手按下来，握住了。

他翻身压住她，两条腿夹住她的腿，他的左腿紧贴着她的右腿，他的右腿夹到的只是一截薄软的布料，齐敏感觉他的身体僵住了，像一段死木头。

她等着。

他伸手脱了她的睡裤，睡裤从左腿上拉下来的时候，他的手碰到她的膝盖，顿了一下，挪开了。

他停在那儿，不再行动，嘴里和鼻子的热气喷到齐敏脸上，有股酒味。

齐敏推了推他，他下来了。

半天，没有声音，齐敏眼里又热又湿，她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呼吸却控制不住的变重了。

俊生朝着天花板说：”我今天酒喝多了，对不起，明天，明天。”

齐敏转身面向墙，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