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许锋妈妈走了一个月后，许锋出了事。

秋天刚刚到，街边树稍冒出了黄叶子，风凉了，早晚要加衣服。那天晚上许锋像往常一样干完了刷碗拖地的活，落在工友们后面，最后进了宿舍，他洗了脚，窝在床上看书。

许锋今天心里有点烦，老陈还没有还他钱，他问起过，老陈告诉他因为他妈看病花钱太多，他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还钱，他再问，老陈就有点不高兴，不过老陈为了弥补，在许锋搬运东西的时候给他搭手，甚至让他歇着，自己来搬，老陈嘴里念叨：“咱们老乡，帮个忙应该的”。许锋心里惦记着三百块钱，但不好意思开口了。

许锋心不在焉看书的时候，突然，门被踢开了，许锋抬头看，是两个警察，正在打牌的工友惊慌失措，立刻扔下了手里的牌。警察却不管他们，走到许锋面前问：“你是许锋吗？”

许锋懵了，呆呆地回答：“是的。“

一个警察一把将许锋从床上拽了下来，将他手往后一拉拷起来，推着他往外走。许锋都来不及反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害怕又羞辱，头脑里嗡嗡作响。

院子里“扑通”的闷响声，老陈被两个警察摁倒在地上，他拼命的挣扎，一个警察半跪着，怒气冲冲的压住他的头，另一个膝盖顶住老陈的腰背，捉住老陈的手，拷上手铐。

老陈的脸涨的像猪血一样红，警察把他拽起来，喝骂：“还想跑?!”

许锋这才有点意识过来，他停住脚，扭头对推着他的警察说：“我什么都没干，干嘛抓我？“

那个警察居高临下的瞪他：“你和他是偷窃同伙。“

许锋甩动胳膊，想把手拷挣开，他大喊：“我没有！我没有！“

警察使劲推了他一把，他身子一晃，头撞到了门框上，一阵剧痛，他听到警察说：”老实点！到派出所再说。“

工友们目瞪口呆站着，看着警察又从老陈的床下拖出一个鼓囊馕的蛇皮袋，里面一床破棉絮包着一箱茅台酒。警察把酒和许锋、老陈弄上了警车，留下工友们在院子里议论纷纷。

后面那两天的具体情形，许锋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不断地否认、拒绝，反复的发誓和恳求，他不记得审问他的警察的相貌了，但记得他的神情：从帽檐下挑着眼睛看他，露出怀疑、冷漠和不屑。他也记得警察告诉他老陈都招认了，说和他一起偷了饭店的酒，他不可置信的喊叫，警察不耐烦的呵斥他。

在派出所的那一夜很长，许锋永远不愿意去想。人可以记忆，甚至回味过去的痛苦和错误，却抵触回忆耻辱的经历。很多年后许锋能够笑着说起很多不体面的往事，但是唯有那个夜晚屈辱、恐惧混合着绝望，把他从激情光明的懵懂中拉到冷峻的现实里：尽管他也有一颗因为梦想和期待跳动的心，他的喜怒哀乐也不比任何人少一份，但他农村出身、贫穷、没有教育、做最底层的工作、年少，没有人保护他、教导他，在社会的阶梯里，他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可以被鄙视的对象，他的尊严没有人会在乎，他的观点和话语激不起一丝回响。他所拥有的感情、梦想和灵魂对社会不值一文，他所缺少的财富、出身和地位才是社会的硬通货。

在许锋成年后，某些独自一人的时刻，他脑海中也曾无意中闪过一些在派出所的画面，他赶快摇头，赶走这些画面，时间久了，这些记忆成了混沌的一片，被刻意的推到一边。

第二天，他从派出所出来时和进去时一样，头脑一片空白。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表情呆滞，阿云迎上来，大声叫他，他才清醒过来。

他第一反应是对阿云解释：“我什么都没做。他们冤枉我。“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哭腔。

阿云连连点头：“我知道。“

她打量他的脸，心疼的拉着他，“我们去吃点东西，你肯定饿了。“

许锋跟着她到路边摊坐下来吃馄饨，阿云告诉他，一大早饭店的服务员李红霞跑过来告诉她，她才知道警察抓了他。

“还好我帮李红霞买过衣服，帮她跟老板要了很低的折扣。李霞真正好心，她告诉我，又赶回去上班。”

许锋和李红霞不熟，她是外省来的，个子矮，皮肤黑，在服务员女孩们中一点都不起眼，不过总是笑呵呵的，人缘不错，许锋有几次中午休息看书的时候，她蹭过来问他在看什么，他很冷淡的回答她，她在旁边站一会儿就走开了。

许锋在派出所没吃过东西，热乎乎的馄饨端到面前，他才觉得饿，他拿起勺子大口吃起来。

阿云连忙说：“慢点，还烫着呢。”

她接着骂老陈：“老陈真不是个东西，他自己偷东西，还连累你。你知道吗？老陈在外面欠了赌帐，偷店里的酒去卖，以前偷一瓶两瓶，老板就怀疑他，现在竟然敢整箱的偷。”

许锋手停顿下来，他想起来，老陈好几次让他歇着，替他去搬东西，他真傻，根本没想到老陈会偷东西。

“老板看你和老陈关系好，老在一起搬东西，你搬过的酒，后来就少了，以为你和老陈一起干的。”阿云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忙碌的馄饨摊老板，放低了声音。

许锋脸色惨淡，早知道这样，他会离老陈远远的。

“还好我去求老板，我赌咒发誓，向他保证，又说老陈欠了你三百块，都没还。我求了又求，老板看我可怜，就打电话给他派出所的朋友，说他搞错了，你没偷，还是老板有本事，他朋友就把你放了。“阿云有点得意的向许锋表功。

许锋心里五味杂陈，他一口馄饨含在嘴里，含含糊糊的点头。

阿云拍拍胸口，如释重负的笑：“这次把我吓死了，还好你出来了。以后你要当心，不能轻信老乡。”

许锋低头吃着馄饨，听阿云唠叨。她去求老板吗？跪下来求？站着求？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许锋其实没有太注意过老板，他给他一份工，给他发工资，但是几乎没有交谈过，老板不过是他生活背景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一天必然会消失，但是这个影子突然左右了他的命运，老板怀疑他，把他送进派出所，让他一夜之间领悟生活的真面目，而老板又轻易的让他从派出所里出来，让他从地沟里回到太阳底下。

他的脸色阴晴变幻，阿云看到了，有点不安的停止了唠叨。

她踢了一下地上的灰尘，摇晃着凳子，终于吐出口：”许锋，老板虽然同意不告你，但是他不肯让你去饭店打工了。“

许锋有点惊愕，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想工作的事情，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故作镇定：”哦“。

“他让你今天就从宿舍里搬出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问过我一个室友，她哥哥昨天刚好回老家结婚，住的地方有空床，你可以过去住几天。”阿云语速飞快地说。

他听出她的紧张，她怕他难过。

黯淡的路灯下，阿云的脸色疲惫，嘴唇很干，眼巴巴地看着他，许锋心里惭愧，她从早上知道消息，到老板那儿哀求，给他找地方住，又来接他，她跑了多少地方啊。

许锋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阿云。”

阿云看他笑了，脸色轻松起来：“吃好了吗？咱们去收拾你的东西。反正你本来就想换工作，刚好这几天好好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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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到了许锋宿舍院子，但是许锋不让阿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许锋拖着脚步进了院子，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工友们刚回来，看到他，一个个神色复杂。

许锋嚅嗫着说：“我来收拾我的东西。”

工友们如梦初醒，一个人走出去，边走边说：“我去上厕所。”另外几个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说什么。

许锋飞快地收拾衣物，觉得工友们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背上。

他用一根带子把被褥扎起来，这时听到门口一个轻佻的声音：“你们看好自己的东西，别被人偷走了。”

他听出来了，是大勇，他咬着牙，沉下脸，拎着被褥，背起包，往外走。

大勇挡住了半边门口：“你还有脸回来拿东西？”

许锋的血冲到头上。

一个工友在后面劝解：“大勇，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许锋猛地转头，哑着嗓子吼：“我根本没有偷东西，是老板冤枉我！”

大勇嘲笑他：“老板冤枉你？可是老陈怎么也说你偷了？你们两个不是好老乡吗？“

“老陈是想拿我顶罪。“许锋声音都发抖了。

“别摆出那副样子，好像我们才是坏人。要不是你有个漂亮女朋友，老板怎么肯松口放你？”

“你胡说！”

“我们都看到了，你女朋友到老板办公室去，好半天才出来，脸通红的。”大勇脸上浮现淫荡的笑容，他啧啧感叹：“可怜人家女孩子为了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许锋不相信的看他，又回头怀疑的看工友们，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真相，他们现出尴尬的表情，有一个看他可怜，劝他：“大勇乱说，你别听他的。”

许锋扔下被褥，冲大勇撞过去，大勇两手一推，许锋踉跄了一下，挥出拳头，后面两个工友连忙拉住他：“许锋，不要打架。你打不过他的。”

另一个工友责怪大勇：“你说的过分了！”

大勇挑衅的说：“让他来打我，刚好警察再抓他一次。让他女朋友来求我，我巴不得嘞。”

许锋气的眼眶都要瞪裂了，但是挣脱不开工友们。他们半推半拉，把他送到院子外。

阿云问：“出了什么事？”

工友们打着哈哈，回去了，关上院门。

许锋胸脯一起一伏，盯着她，却不吭声。

阿云去接他手上的被子，他避开，又在心里骂自己。他闷声说：“我自己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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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住了阿云室友哥哥 的床铺，同室的工友都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

阿云早上来看他，叮嘱他去找工作，他点头。阿云看到他脸色阴沉，却来不及安慰他，匆忙赶去上班。

他茫然的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仿佛几天之间，秋风刮遍了全城，满地黄叶。

身边的人行色匆匆，踩得树叶咯吱响，他打量他们，又失神的转过视线。这个城市的热闹与他无关，它繁荣却没有善意。

他在街上晃了一天，傍晚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睡到半夜，醒过来，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他一大早出门避开阿云，但他不愿意在街上晃荡，在玄武湖边坐了一天，有一个算命的过来要给他算命，他问：没钱也给算吗？算命的啐口吐沫走了。

第三天，他打起精神，勉强去找工作，找了一天下来，有个发传单的临时工作可以去做，但是工资还付不了食宿。

他灰心丧气的回到住的地方，推开门，却看到他舅舅坐在屋里，和同屋的人在聊天。

舅舅是来劝他回家的，或者说是来押他回家的，他已经把许锋的被褥衣物都捆扎好了，摆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他威严的批评许锋：”我按你妈给的地址到那个饭店找你，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儿，你在南京过成这样，还不肯回家。家里父母虽然有缺点，但生你养你，你把他们的恩情都忘了吗？“

同屋的人是几个中年汉子，他们劝许锋：“孩子，还是回家吧。城里工作不好做，你干不了力气活，又没个手艺，在城里赚不到钱的。回去好好上学，上学才有前途啊。”

一个汉子说：”你看大桥底下天天有人蹲在路边等活，他们有的是木匠，有的是泥瓦匠，还找不到活干呢。“他用粗硬干裂的手拍拍大腿，叹口气：”不容易啊。“

舅舅向同屋 的人道谢，提起许锋的衣物，拽他出门，许锋含混地辩解，一步三停的跟着舅舅。

他们走在路上，碰到阿云同屋的一个女孩，她惊讶的看着许锋和提着行李的舅舅，问他：“你去哪儿啊？“

许锋勉强笑笑，摸摸身上， 也没有纸笔，他对女孩说：“你告诉阿云，我回家一趟。“

女孩追问：“家里有事吗？”

许锋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说：“你告诉她。”他跟着舅舅走了。

女孩站在那里不解的看着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