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许锋蹬着车，满头汗，阿云侧身坐在后座上，一手圈着许锋的腰，两条腿轻轻晃悠。

山路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杂树，树下挤着灌木和草，满眼都是绿色，蝉在树顶上叫的不停，鸟儿躲在看不到的地方长一声短一声的呼朋唤友，阳光从树叶缝隙里透下来，在许锋的衬衫上游离不定。

阿云看到许锋的衬衫从脖颈往下湿了一团，粘在脊背上，手心隔着薄薄的衣裳感觉到许锋的皮肤很热，她舍不得他辛苦，就问：“歇一会儿吧。”

许锋喘息着说：“骑到前面拐弯的地方再歇。”

阿云伸头巴望着，到了拐弯的地方，赶紧跳下来，许锋把车推到路边架好。阿云拿出手帕给他擦汗，又递给他水喝，许锋咕噜咕噜的喝了大半瓶才停下来。

阿云拉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埋怨他：“我要自己骑一辆车，你非不肯。”

许锋笑:“我不累。”

阿云斜睨他，看他鬓角湿了，粘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子。她咬咬嘴唇：“你这个傻子。“

许锋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

一道阳光照下来，掠过阿云的耳边，落在她的脖子，晶亮亮的闪烁。风缓缓地从山谷间吹过，绕着他们的肩背。

“阿云，阿云”，他叫她的名字。

“嗯？”她低头。

他又不说话了。

几个骑车的年轻人从下面骑上来，看到他们俩脸红红的傻坐在一起，嘻笑起来，一个男的冲他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挑衅似的抬起下巴。许锋醒悟过来，丢开阿云的手，阿云恼火的瞪那群年轻人。他们慢悠悠的骑过去了，又回头看，哄笑一声往山上骑。

“别理他们”，阿云怕许锋发脾气。

许锋心情很好，“没事，咱们再坐会儿。”

歇了会儿，他们又继续骑，经过中山陵，两个人觉得门票太贵，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进去了，就站在牌坊外望里面的风景。

许锋看着一路延绵往上的台阶和顶上巍峨的陵寝建筑，感叹：“普通人死了只有一个小坟包，伟人死了有一整座山，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买票来朝拜。“

阿云没有许锋这种感慨，她看着在大太阳下白花花的台阶和努力往上爬的游人，不解的抱怨：

”修这么多台阶干嘛 ，夏天多晒啊。“

许锋却兴致勃勃：“修的这么高，才符合伟人的气势嘛。“

他向往的看着，在广阔的蓝天下，琉璃瓦顶的建筑熠熠生辉。他叹一口气：“阿云，我昨天读到两句诗：泄水置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心里特别感慨，人都是父母生养的，但是命运太不同了。”

他没有说的是：他昨晚读的时候，心里像触电一样，又抖又疼，他特别想找个人说说，但是工友们在热闹的打牌，他们一如既往的快乐、吵闹。他把那本霉旧的诗集盖在脸上，靠着墙，身体发抖。命运这个词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攫住他，他第一次对未来感到恐惧。

工友们粗野淫秽的笑话传入耳里，他几乎痛恨这些人，他们对生活无知无觉，他们对未来毫不关心，他害怕的想：我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冷着脸，环视破旧狭小、散发着异味的宿舍，想到从早到晚洗刷搬运的工作，他几乎要叫出声：这就是我的生活吗？但是他绝望的想不到出路。他把诗集扔到床上，急促喘气。一个打牌的工友从牌后无意中触及到许锋的视线，吃了一惊，随后觉得这个小书呆子又发神经了，他满不在乎的抽出一张牌扔下来，继续吞云吐雾。

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许锋没有了昨晚痛苦激动的情绪，他也不好意思告诉阿云他强烈的反应。

阿云听他感叹，她听不懂他说的诗，但不想表现出来。她很聪明，她觉得他知道他在感慨什么。

“我小时候也这样想，那时候太苦了，看人家女孩子都穿的整整齐齐的去上学，就想凭什么就我穿的破烂，吃不饱，没人管我。有的人看我和我妹妹，就说我们命不好。我老听人家这么说，就觉得人真的是有命的，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苦。我那时候挺怕的，害怕一辈子都穿不暖，吃不饱。”

许锋听她诉说，忘了自己的苦楚，爱怜的看着她。

“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从离开家里，就发现，人只要努力就能活好。你看，我现在有工作，我能自己挣钱，我不怕，也不难过了。“阿云认真的看许锋：”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许锋不自在的低下头：“我哪里聪明？不过是在饭店里打杂。”他的脸色阴暗下来。

阿云拉住他的手：“你写字那么好，书也读的进去，学其他的都不难啊。咱们不是说好攒些钱，就换工作吗？我一直帮你留意呢。”

许锋心里很沉，不过阿云这么信任他，他不想在阿云面前显得没志气，他咧嘴笑笑：”我也一直在留心。“

阿云看他笑了，放下心，跑去买了两根红豆冰棍。

他们往回骑车，阿云坐在后座上，心满意足的舔冰棍，又举着另一只冰棍伸到前面喂他，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下山了。

回到城里，骑在路上，两个人心情很好，许锋感觉到阿云在后面依靠着他，他得意的摁铃铛，行人回头看他们。到前面没有人了，许锋还摁车铃，又故意把车拐来拐去，差点摔倒。

阿云咯咯笑，捣一下他的腰：“好好骑，车摔坏了，怎么还给人家?“

“没事，这是老陈的车，他很大方的。“许锋回答。

他随后想起来，告诉阿云：“我借给老陈三百块钱。“

“什么！“阿云在后面叫起来，着急的问：”他干嘛向你借钱？”

许锋觉得阿云大惊小怪：“他说家里老人生病，急需钱，他下个月就还我。“

阿云皱眉：“他怎么会向你借钱，你就这么点钱，他应该知道啊。“

“我们是老乡嘛。”

阿云吞吞吐吐的说：”我听说老陈好像用钱挺多的，大勇说老陈也和他借钱了，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许锋听到“大勇“的名字，心里不高兴，”你怎么知道的？“

阿云知道许锋不喜欢她和他的工友们聊天，她有点得意，她以女孩子的直觉和虚荣心知道许锋因为她的原因嫉妒大勇，但她不知道他其实更加厌恶她和饭店里的同伴交往。少年人爱憎分明，他把对世界光明美好一面的想象和憧憬投射到爱人的身上，他的眼睛自动过滤掉她的缺点，把她理想化。他和阿云只能一周见面一次，他在饭店的工作越肮脏繁重，她在他心中就越超然皎洁，他平日相处的人物越庸俗无聊，她在他心中就越可爱清新。他不明白阿云怎么能和那些麻木生活的人谈笑风生。他在同伴中沉默寡言，因为他心中暗暗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对未来还有憧憬，没有心甘情愿的服从这种机械单调、没有希望的生活。他对生活不满却无能为力，他只有在甜蜜的恋爱中暂时可以遗忘和超脱无望的生活。

阿云却不知道他的心理，她爱他的热情，享受他的依恋，喜欢他与众不同。但是命运弄人，我们往往爱上和我们不一样，最后走上不同道路的人。阿云和许锋不同，她脚踏实地的面对生活，她不高估自己，也不高估生活，她已经在社会上吃过各种苦头，学会了猜疑和提防别人的恶意，她对现实的把握超过对未来的想象。

阿云问许锋：“老陈给你写欠条了吗?“

许锋满不在乎的说：“没有，他下个月就还给我了。“

阿云着急了，“你傻啊？你回去就让他给你写！“

许锋沉声说：“我已经借给他了。你不用管。“

阿云气的从车下跳下来：“你怎么不把钱当回事？你好不容易攒了点钱，随随便随就借给别人，连个欠条都没有。“

许锋伸腿支住车：“我怎么随便了？老陈是我老乡，他肯定会还给我。”

阿云跺脚:“老乡就靠的住吗？有的人专门骗老乡。大勇跟我说，老陈不是赌就是嫖，不然他那么多工资，怎么还到处借钱？”

许锋脸色变了：“你相信大勇，还是相信我？”

阿云声音尖利：”不是我不相信你。你洗了多少盘子才挣来三百块，要是老陈还不了，你怎么办？你不是要攒钱，换工作吗？”

旁边路过的行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许锋又羞又恼，涨红了脸：“三百块！三百块！你就看到钱。“

阿云眼泪涌了上来：“你不在乎钱，你行！你能干！“她赌气地往前大步走。

许锋不愿意服软，沉着脸推车跟在她后面。

阿云跑到公交站车牌下，扭过脸不看许锋，伸手揩泪。

许锋看她背着脸哭，心里开始后悔。

公交车停下来，阿云跨步上去，头也不回。许锋叫：“阿云！“

她听到了，手拉紧了吊环，硬着心不理他。

许锋推着车，呆呆地看着公交车开走，才失魂落魄的往宿舍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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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宿舍的院子，他把车架好，正在锁车，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他：“小锋！“

他呆住了，回头一看，是妈妈。她站在他宿舍门口，脚边一个花布袋子。

“妈！”他有点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妈妈急切的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 “ 你这个孩子！“

她哽咽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妈急死了！要不是人家帮你送衣服给我，告诉我你在南京打工，我，我都不知道到哪儿找你。”

半年没见，妈妈痩了，皱纹一道道的，脸色也黄，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妈，你别哭啊。“

他打开宿舍门，扶她进来。又去打了一盆水，拧了湿毛巾，让她搽脸。

妈妈洗了脸，还是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 小锋，你跟我回家吧。“

许锋坐在床边，低头不说话。

妈妈挪过来，坐到他旁边：“回去吧，你还小，在这里打工，妈妈真的不放心，我多少次做梦，梦到你出车祸，梦到人家打你“。她伸出粗糙的手抹泪。

“我在这里挺好的。”许锋手指抠着凉席，不看妈妈的脸。

“哪里好？”妈妈声音高起来，她环顾阴暗的房间：“这么小这么破的房间，还没有我们家好。你在饭店里打工多辛苦啊。你还小呢，你应该去上学，杨老师到我们家好几趟，她跟我们说一定要把你找回去，让你回学校上学。”

许锋心头抽紧，上学，还能回去上学吗?

妈妈盯着他，哀求他: “孩子，跟妈回去吧。“

“那我爸呢？“

妈妈叹气：”他没用了。你走了以后，人家更嘲笑他，他整天喝的烂醉，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们不管他，你回去，他要是再打你，我肯定拦着他。“

许锋失望极了，他以为他离家出走，爸爸会内疚后悔，会改好。

“妈，你拦不住他。“许锋愤愤不平：”他以前打我，你就拦不住。“

妈妈躲闪着他的视线：“我肯定拦住他。“

许锋看着妈妈粗黑干瘪的脸，绝望的摇头。

妈妈眼巴巴地望着他，问：“那你要妈妈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办法？”

“你跟他离婚，我们不要跟他过了。“许锋发狠地说。

妈妈拍打他，“你真是个孩子，我能跟你爸离婚吗？人家不骂死我吗？“她高声哭了起来，响亮的把鼻涕擤到地上。

许锋冷着脸：“你就怕人家说，所以你要我回去。“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妈妈一脸眼泪：”你说这话多伤人！从小到大，妈妈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吗？你小时候，想要一个小花碗，我满村子跑，跟人家借。。。。“

许锋不耐烦的打断她：“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我不回去了。“

少年人狠心起来，比大人更冷酷，他们对亲人尤其的苛刻。他们从童年对父母盲目的依恋中走出来，目光锐利，惊讶的看到家人的缺陷，却还没有磨练出宽容的心胸。他们多愁善感，为诸如理想、命运这样宏大的概念激动，看不到普通平淡中的人情。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许锋担心她，想念她，但她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啰嗦唠叨胆小又让他厌烦。许锋在城里半年，再见到妈妈，清楚的看到她举止粗俗，没有见识，伴随她而来的，是狭隘沉闷的乡村生活的记忆，是压抑逼迫的家庭的回忆。许锋已经厌倦了在饭店打工，但这个城市的繁荣和热闹还没有让他厌倦。他决定留在南京。

许锋妈妈在他面前哭了半天，一直到天黑，都没有让他改变心意。